“太平”是陆游诗歌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在《剑南诗稿》中共出现108次。检索《全宋诗》,“太平”一词共计有1381次,那么,陆游一个人所用几近占全宋诗的1/12,位居宋代诗人之首。和陆游大致同时的著名诗人诗中仅有数例而已,如范成大4例、杨万里2例、张孝祥3例、项安世4例、周必大4例。由上可以看出陆游对“太平”一词的钟爱。
在《剑南诗稿》中,“太平”大多集中在陆游闲居山阴所作的田园诗中,组成乐太平、看太平、醉太平、老太平、歌太平、喜太平,答太平、太平时、太平人、太平有象、太平气象等词汇,约有50例。如《春游》:“杏花天气喜新晴,白首书生乐太平。”《夜思》:“尚余一事犹堪喜,北陌东阡醉太平”等等。
那么,陆诗中所用的“太平”一词包括了哪些文化内涵,它在陆诗中频繁出现的历史背景和诗歌艺术渊源是什么,我们该怎样评价陆游田园诗的“太平”书写,这些都是本文要着重探讨的问题。
一、陆诗“太平”书写的文化内涵
太平是人类社会的一种理想境界,中国古代士人传统的修齐治平的人生志向就是以平天下为终极目标,宋儒张载更是明确提出士人的使命之一即“为万世开太平”①。太平有哪些具体的表征?陆游用诗歌的方式进行了诠释。
一、兵革偃戢、农桑方兴是太平气象。如卷十六《春夏雨旸调适颇有丰岁之望喜而有作》:“二十年无赤白囊,人间何地不耕桑。陂塘处处分秧遍,村落家家煮茧忙。”此诗作于淳熙十一年(1184),距离隆兴二年(1164)张浚北伐失利,宋金签订和议,战事停止,已近二十年。诗中描绘的正是南北议和二十年后,天下暂时太平,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的景象。
二、礼修乐举,风俗大和是太平气象。如卷七十《书村落间事》:“东巷南巷新月明,南村北村戏鼓声。家家输赋及时足,耕有让畔桑无争。一村婚娉皆邻里,妇姑孝慈均母子。儿从城中怀肉归,妇涤铛釜供刀匕。再拜进酒寿老人,慈颜一笑温如春。太平无象今有象,穷虏何地生烟尘。”这首诗刻画的正是乡间黎民饱食暖衣,民生优裕,民风淳朴的景象。百姓尊庠序孝悌之教,敦礼义亷耻之行,乡村社会秩序一派井然。
三、刑清政平、民无侵扰是太平气象。如卷六十《书喜》:“十月东吴草未枯,村村耕牧可成图。岁收俭薄虽中熟,民得蠲除已小苏。家塾竞延师敎子,里门罕见吏征租。老昏不记唐年事,试问元和有此无。”此诗作于嘉泰四年(1204),据《宋史》卷三十八《宁宗纪》“七月……辛未,蠲两浙阙雨州县逋租……八月……癸丑,蠲绍兴府攒宫所在民身丁钱绢绵盐。”②诗中将乡间的安乐太平景象与朝廷的仁政爱民政策相关联。
四、风调雨顺、万物化生是太平气象。如卷三十七《夏日》:“梅雨初收景气新,太平阡陌乐闲身。陂塘漫漫行秧马,门巷阴阴挂艾人。”风调雨顺,作物生长适时,意味着饥馑可免,丰年有望。所以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称赞陆诗:“《太平吟》云:‘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此可谓善状太平气象。胜于诚斋‘太平不在箫韶里,只在诸村打稻声’之句。”③
五、时和年丰,家给人足是太平气象。如卷十九《荞麦初熟刈者满野喜而有作》:“城南城北如铺雪,原野家家种荞麦。霜晴收敛少在家,饼饵今冬不忧窄。胡麻压油油更香,油新饼美争先尝。猎归炽火燎雉兔,相呼置酒喜欲狂。陌上行歌忘恶岁,小妇红妆髻簪穗。诏书宽大与天通,逐熟淮南几误计。”诗中生动展现了农村丰收后的欢乐场景,家家富足,人人愉悦。陆游田园诗反复书写着这种太平气象,如卷二十七《春社》云:“社肉如林社酒浓,乡邻罗拜祝年丰。太平气象吾能说,尽在咚咚社鼓中。”卷十四《杂兴》云:“太平气象君知否,尽在丰年笑语中。”卷二十《迓客至大浪滩上》云:“太平岂无象,麦饭家家香。”
六、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是太平气象。如卷二十七《春社》:“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卷七十二《闲游所至少留得长句》:“太平人物自谐嬉,及我青鞵布袜时。丁壮趁晴收早粟,比邻结伴络新丝。圆鼙坎坎迎神社,大字翩翩卖酒旗。晤语岂无黄叔度,欲寻幽径过牛医。”在这些诗中,乡村的百姓耕种有时,安居乐业,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陆游的田园诗将农村种种太平景致刻画殆尽,所以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四评价其“晚年诗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时气象”④。除此盛世太平气象的描绘之外,陆游田园诗的“太平”书写还有一种更为独特的文化内涵,那就是展现“心太平”的人生境界。
所谓心太平,即心中没有矛盾和冲突,一片和谐平静,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五曰:“日养天和,获逍遥之乐,可以言心太平也。”⑤这是一种极高的心性修养境界。陆游的家学格外重视心性修养。其高祖陆轸作有《修心鉴》,并得道士施肩吾亲授《三住铭》的内丹秘诀传于子孙。在家学的影响下,陆游中年以后逐渐将“心太平”奉为理想的精神境界。乾道三年(1167)冬,陆游第一次被罢官居山阴时,写有《独学》诗:“少年妄起功名念,岂信身闲心太平。”并自注:“《黄庭经》:‘闲暇无事心太平。’”淳熙四年(1177),陆游于成都任上,取黄庭经之语,将所寓室命名为“心太平庵”,并赋诗《心太平庵》一首;不久又在《晚起》诗中写到:“学道逍遥心太平,幽窗鼻息撼床声。”淳熙六年(1179),陆游在建安任上,又作《北窗哦诗因赋》:“病多不辨酒中圣,身远且令心太平。”淳熙八年(1181)以后,陆游再次被罢职闲居山阴,开始了漫长的村居生活,除中间出知严州3年、奉召修史1年外,直至去世,陆游村居的时间累计23年。在这晚年的人生旅程中,陆游努力使自己摆脱名利、情物诸累,达到“心太平”的超然之境,他反复在诗中强调“皋夔事业今何有,且与心君致太平”(《杂兴》),“施行要使俗仁寿,收敛犹能心太平”(《金丹》),“无事自能心太平,有为终蔽性光明”(《书怀》)。
陆游还用大量的田园诗形象地诠释了“心太平”的理想境界。一、淡泊名利,遗落世累。如卷三十三《题斋壁》:“看尽人间利与名,归来始觉此身轻。祸机不败渔舟兴,乐事浑输地碓声。破箧虽无衣可典,寒畦已有芋堪烹。余年且健贫何害,剩与邻翁醉太平。”淳熙十五年(1188),陆游64岁,严州知州任满后退居故里,此后开始了长期的村居生活。是诗作于庆元元年(1195),陆游已71岁,对功名利禄早看淡,自比陶渊明归田,机巧权诈不萦于怀,薄衣蔬食,安贫乐道,心态平和。卷三十六《闲身》:“炊烟漠漠闭柴荆,聊用闲身答太平。重碧飞觞心未老,硬黄临帖眼犹明。吴蚕满箔含桃熟,垄麦登车搏黍鸣。补劓息黥今有地,问君何处用虚名。”这首诗表现诗人看破名利后,敛壮心于闲心,达到心太平的人生境界。这种人生境界的获得正如他在《长相思》词中所写:“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
二、清静无为,悠然闲适。陆游在另外一首词《破阵子》中提到:“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蜡屐登山真率饮,笻杖穿林自在行,身闲心太平。”身闲是心太平的前提,也是心太平的表现。陆游田园诗描绘最多的就是这种身闲心太平的境界。如卷四十五《初夏野兴》:“扇堕巾欹午梦回,鸣鸠又唤雨丝来。数行褚帖临窗学,一卷陶诗傍枕开。糠火就林煨苦笋,密罂沈井渍青梅。艾人行复巍然出,老大难堪节物催。”闲居的诗人一旦化解了内心各种矛盾和冲突后,胸次悠然,无往而不适。他随意将种种闲情雅趣采撷入诗,诗中兴象玲珑清美,气韵平和淡泊,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顺惬,完全是诗人心太平境界的外化。
二、陆诗“太平”书写的原因
称颂时世太平气象,展现诗人的太平心境,构成了陆游田园诗两种重要的文化内涵,代表了他齐家治国、修身养性的最高理想。陆游为什么会热衷于书写“太平”,这有着非常复杂的文学外部和内部的原因。
第一、南宋中兴的时代背景。
陆游田园诗的写作基本上处于隆兴和议(1164)后至开禧北伐(1206)前的40年和平安定时期,正值宋孝宗、光宗、宁宗的统治。宋孝宗是南宋历史上最有作为的皇帝,《宋史》称其:“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⑥即位初年,锐志收复中原,中兴社稷。在位27年间,社会秩序持续稳定,政治较为清明,经济呈现较快的恢复和发展势头,尤其是农业和商业,更是达到了空前繁荣,由此开创了南宋历史上的鼎盛期⑦。尽管其后光宗、宁宗平庸无才略,南宋由此走向下坡路,但孝宗开创的基业在退位十余年后仍有所延续,社会还是相对安宁。正如陆游《光宗册宝贺表》中所称:“父传归子,有光盛举于两朝,天定胜人,果见太平于今日。”⑧陆游屡屡提及自己“生长兵间老太平”(《纵笔》),客观来看是有一定历史原因的。
第二、儒家“美政”的诗学传统。
“美政”是儒家诗学的重要传统之一。《诗经》中即有美政之作,到了宋代,美政仍是诗歌创作重要的原则之一,欧阳修《诗本义》卷一四《本末论》明确指出:“作此诗,述此事,善则美,恶则刺,所谓诗人之意者。”⑨他和李昉、苏轼等人的诗歌中都体现着这种创作精神,元刘埙《隐居通议》卷十一“诗句写太平”条云:“李文定公昉《禁林春日诗》有曰:‘一院有花春昼永,万方无事诏书稀。’欧阳文忠公《送田秦州诗》有曰:‘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苏文忠公《和熙河帅蒋颖叔上元诗》有曰:‘永夜出游从万骑,诸羌入看拥千层。’凡此皆可想见昔日太平气象。”⑩此后,随着两宋党禁对士人的残酷压制,美政的诗学传统益发凸显,甚至走向了极端。有学者指出在“绍兴和议”的近二十年间,歌功颂德的诗文泛滥成灾,表现出“弃‘刺’尚‘美’,唯德是颂”(11)的创作风尚。
就田园诗而言,本身也不乏美政的传统。贺贻孙《诗筏》即曾举出二例:
储光羲《张谷田舍》诗云:“县官清且俭,深谷有人家。一径入寒竹,小桥穿野花。碓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自说年来稔,前村酒可赊。”此德政诗也。颂处在“自说年来稔”句,以野人语为“县官清俭”之验,却从“深谷人家”内看出。野人、径竹、桥花,幽雅恬熙,有花满雉驯景象。五句见茨梁之丰,六句见蚕丝之富。前村赊酒,居然襦袴兴歌,鸣琴在室矣。然其题是《张谷田舍》,其诗似一幅《桃源图》,无一语及县官,较李颀“寄书河上神明宰,羡尔城头姑射山”语,更为蕴含矣。又子美《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遭田父泥饮与严中丞何干,发题便妙。诗云:“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篇中政简俗庞,家给户饶景象,尽从田父口中写出,却将大男放营一事,点缀生动,前后形容,只一“真”字,别无奇特铺张,而颂声已溢如矣。(12)
宋代诗人也每每用田园诗摹写出农村熙乐景象,如周敦颐《牧童》:“东风放牧出长坡,谁识阿童乐趣多。归路转鞭牛背上,笛声吹老太平歌。”刘著《顺安辞呈赵使君二首》其一:“太平时世屡丰年,胜事空闻父老传。郭外桑麻知几顷,船头鱼蟹不论钱。”朱槔《折山道中六言寄涌翠道人》其三:“牛卧黄茅冈底,鹭归红叶村边。可是太平无象,溪桥醉舞华颠。”这些诗真诚地称美农村的太平气象,和“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讽刺意味截然不同。对于有着“以‘美政’为核心的政治思想”(13)的陆游而言,继承“美政”的诗学传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第三、宋以前诗歌中“心太平”境界的塑造。
陆游一部分表现“心太平”境界的田园诗也是有所宗的。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较早善于塑造“心太平”境界的诗人当数陶渊明。苏辙评价其人其诗:“此心淡无着,与物常欣然。”(14)许学夷《诗源辨体》卷六称:“晋宋间,谢灵运辈纵情丘壑,动逾旬朔,人相尚以为高,乃其心则未尝无累者。惟陶靖节超然物表,遇境成趣,不必泉石是娱,烟霞是托耳。其诗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皆遇境成趣,趣境两忘。”(15)陶诗展示的正是心无世累、超然物表的心太平境界。陆游对陶渊明颇为推崇,其自述“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陶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16)并在《读陶诗》中称“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千载无斯人,吾将谁与归”,有些田园诗作已颇得陶诗三昧,吴焯《批校剑南诗稿批语》评《晚秋农家》“吾庐有真乐,一榻眠高秋。回看世上事,得丧良悠悠”等,“八首近陶家情愫”;《村舍杂书》十二首“我本杞菊家,桑苎亦吾宗。种艺日成列,喜过万户封”等,“诸诗皆陶意”(17)。这些诗所展现的心太平境界正与陶诗一脉相承。
陶渊明之后,唐代王孟韦柳等人也对“心太平”的诗境有所继承与开拓,如陈师道所评:“右丞、苏州,皆学于陶,正得其自在。”(18)自在正是心太平的另外一种表达。陆游对王维诗颇为心仪,《跋王右丞集》:“余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后遂置之者几六十年。今年七十七,永昼无事,再取读之,如见旧师友,恨间阔之久也。”(19)王维一派诗人对他的影响显而易见。陆游诗与白居易诗也有渊源关系,白居易最早在诗中明确提出“心太平”,宋人周密《浩然斋雅谈》指出:“陆放翁有《心太平庵》诗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胸中故湛然,忿欲定谁使。’又云:‘少年妄起功名念,岂信身闲心太平。’乐天有云:‘闲倾三数酌,醉吟十余声。便是羲皇代,先从心太平。’葢出《黄庭经》云:‘观志流神寄奇灵,闲暇无事修太平。’又《外景经》云:‘观志游神三奇灵,行闲无事心太平。’”(20)《白氏长庆集》中流连光景、吟咏性情的闲适诗正是陆游晚年诸多田园诗的嚆矢。
第四、邵雍诗歌的太平书写。
宋代最热衷于以“太平”入诗的除却陆游,就是邵雍。邵雍诗中的“太平”一词有46例,仅次于陆游,位居宋代诗人第二。邵雍把自己的诗集取名“击壤”,即寓太平自乐之意,诗集中仅《太平吟》就有4首。讴歌太平盛世、书写闲情逸致,成为这位理学家诗歌创作的重要旨趣。周密曾指出“伊洛之学行于世,至乾道、淳熙间盛矣”(21)。随着邵雍、二程理学思想的广泛传衍,邵雍的诗歌也在南宋中期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连辛弃疾都说:“作诗犹爱邵尧夫。”(《读邵尧夫诗》)陆游也颇为熟悉邵雍诗,其《散步湖堤上时方浚湖水面稍渺弥矣》“先民幸处吾能胜,生长兵间老太平”句后自注曰:“卲尧夫自谓生于太平、老于太平,为太平之幸民,彼岂知幸哉。若予生于乱离,乃老于太平,真可谓幸矣。”足见邵雍诗中的“太平”一词给陆游留下的深刻印象。
对比陆游和邵雍的诗歌,我们发现陆游全面接受了邵诗的太平书写。邵雍《东轩消梅初开劝客酒二首》“此时不向樽前醉,更向何时醉太平”、《初夏闲吟》“绿杨深处啭流莺,莺语犹能喜太平”、《清风短吟》“生长太平无事日,又还身老太平时”等诗句直接开启了陆游诗中“醉太平”、“喜太平”、“太平时”等话语系统。邵雍诗歌最大特色是能将“时太平”和“心太平”结合起来,大书特书身处太平盛世的悠然太平心境。邵雍以前,储光羲、杜甫等具有美政色彩的田园诗只是摹写太平气象而没有写到诗人自己的高逸之趣,陶渊明等人的作品只注重抒写自己心太平的精神境界而无意为时代讴歌,邵雍则是将两种太平联系了起来。其《安乐窝中四长吟》:“安乐窝中快活人,闲来四物幸相亲。一编诗逸收花月,一部书严惊鬼神。一炷香清冲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太平自庆何多也,唯愿君王寿万春。”邵雍庆幸身处太平盛世,过着安乐闲适的生活,并对创立太平基业的君王颇为感恩,思想比较庸俗。陆游诗中也不乏此类。如卷二十二《山居》:“平生杜宇最相知,遗我巢山一叚奇。茶硙细香供隐几,松风幽韵入哦诗。溪边拂石同儿钓,竹下开轩唤客棋。几许放翁新事业,不教虚过太平时。”陆诗的艺术成就远超邵诗,但诗中描写自己闲暇生活中品茶、吟诗、垂钓、下棋四种“新事业”与邵雍诗中的“闲来四事”大同小异,末句更颇有邵雍感恩太平之遗风。邵雍每每在书写自己的太平心境时,总是先突出天下太平的时代背景,如《后园即事》:“太平身老复何忧,景爱家园自在游。几树绿杨阴乍合,数声幽鸟语方休。竹侵旧径高低迸,水满春渠左右流。借问主人何似乐,答云殊不异封侯”。开篇即云太平,刻画出太平时代的太平人形象。陆游更是如此,《秋晚弊庐小葺一室过冬欣然有作》:“放翁毕竟合躬耕,剩喜东归乐太平。碧瓦新霜寒尚薄,明窗嫩日雨初晴。素琴寻得无弦曲,野饷烹成不糁羹。更说市朝痴太绝,一湖秋水濯尘缨。”全诗重在描写自己的闲逸情趣,首联即点明了时世太平,与邵雍诗的立意如出一辙。
三、结语
陆游诗中刻画的天下太平和心太平的境界,有着一定的历史和艺术的合理性,但也遭到不少质疑和非议。清人方东树曾批评陆游:“谢、鲍根据虽不深,然皆自见真,不作客气假象,此所以能为一大宗;后来如宋代山谷、放翁,时不免客气假象,而放翁尤多。”(22)陆游田园诗的太平书写确有客气假象、虚矫作态之嫌。
陆游生活的时代虽然有中兴迹象,但绝非历史上真正的太平盛世。南宋朝廷偏隅半壁江山,内忧外困,形势严峻。例如开禧元年(1205),山阴一带盗贼蜂起,猛虎出没,百姓人心惶惶。陆游在诗中写道“近县传闻颇多盗,呼儿插棘补颓垣”(《自开岁阴雨连日未止》),“茅屋穿漏雨送春,村路断绝虎咥人。采桑锄麦皆结伴,儿童出门翁媪嗔”(《村后》)。但是在同年的诗中又出现了“吾庐已是桃源境,不为秦人更问津”(《自咏》)、“尚余一事犹堪喜,北陌东阡醉太平”(《夜思》)之类的句子,的确让人对其所云“太平”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故有人评《瀛奎律髓》“升平”类所选陆游《乍晴出游》、《西村暮归》等诗:“此亦不佳。点染南宋,与平时议论不合,而气体亦卑。”(23)
至于陆游诗中一再彰显、标榜的心太平境界,也未必尽然。陆游有着强烈的功名愿望和恢复中原的历史使命感,进取之心终生未泯,但现实中他总是理想受挫,壮志难酬,被迫闲居乡间多年,所以内心深处一直有着激烈的矛盾冲突。比如头晚陆游写下《五月中连夕风雨气候如高秋枕上有赋》:“身寄湖山邻剡曲,心游河岳过关头。世间可恨知多少,虚弊当年季子裘。”一腔壮志未酬的愤懑之情喷薄而出;次日紧接着又写下《前诗感慨颇深犹吾前日之言也明日读而悔之乃复作此然亦未能超然物外也》,对自己的真情流露表示惭愧。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诗人激烈的思想交锋,离心太平的境界可谓相去甚远。所以,清人梁清远《雕丘杂录》评价陆游“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林史。但时有抑郁不平之气,及浮夸自侈之谈。去此,便与陶渊明何殊。”(24)即是看清陆游并非真正做到了心太平。
所以,陆游的田园诗虽然将时代塑造成太平盛世,将自己塑造成陶渊明式的“心太平”人物,但这些并非真实的历史存在,只不过是诗人理想的诗化,反映出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对政治和人生最高境界的向往和与期待。“太平”实质上成为了一种带有浓厚理想化色彩的文学性书写。
注释:
①张载:《张子全书》,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292页。
②脱脱:《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页。
③周密:《浩然斋雅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4页。
④罗大经:《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1页。
⑤晁迥:《法藏碎金录》,四库全书本。
⑥脱脱:《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93页。
⑦参见陈国灿,张如金《宋孝宗》,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前言第1页。
⑧陆游:《光宗册宝贺表》,《渭南文集》(卷一),《陆放翁全集》(上册),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⑨欧阳修:《本末论》,《诗本义》(卷一四),《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八),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326页。
⑩刘埙:《隐居通议》,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9页。
(11)沈松勤:《从高压政治到“文丐奔竞”——论“绍兴和议”期间的文学生态》,《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
(12)贺贻孙:《诗筏》,清诗话续编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0-171页。
(13)邱鸣皋:《陆游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2-328页。
(14)苏辙:《子瞻和陶公读山海经诗欲同作而未成梦中得数句觉而补之》,《栾城后集》(卷二),四部丛刊本。
(15)许学夷:《诗源辨体》,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107页。
(16)陆游:《跋渊明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八),《陆放翁全集》(上册),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171页。
(17)《陶渊明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6页。
(18)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3页。
(19)陆游:《跋王右丞集》,《渭南文集》(卷二十九),《陆放翁全集》(上册),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177页。
(20)周密:《浩然斋雅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页。
(21)周密:《齐东野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02页。
(22)方东树:《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6页。
(23)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32页。
(24)梁清远:《雕丘杂录一则》,《陆游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