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初从曾几应在何时
曾几字吉甫,其先赣州人,徙居河南府(治河南洛阳)。宋徽宗时为校书郎。靖康初,提举淮东茶盐。高宗即位,改提举湖北,徙广西运判,江西、浙西提刑。其兄曾开时为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因反对秦桧和议而罢官。曾几受此株连,也被罢官。后侨居上饶茶山七年,读书赋诗,自号茶山居士。直到秦桧死后,始得起复,官至集英殿修撰,升敷文阁待制,迁通议大夫致仕。乾道二年(1166)卒,年八十三,谥文清。有《经说》二十卷,《文集》三十卷,《易释象》五卷,其他论著未诠次者数十卷。详见陆游《渭南文集》(下简称《文集》)卷三二《曾文清公墓志铭》和《宋史》本传。今传其诗集《茶山集》八卷,系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者,凡得古近代诗561首,又《拾遗》收文3篇,为近人所辑,皆非曾几诗文之全豹。
曾几是“清江三孔”(注:孔文仲(经父)、武仲(常父)、平仲(毅父)皆以诗文声起江西,三孔系宋临江军新余(江西新余)人,临江军治清江,故以“清江三孔”称之,或径称“三孔”。)之甥,少时从学舅氏孔毅父,后师从经学大师胡安国,遂以经学见称,尤精于《易》、《论语》。他坚持每天必读《论语》。在治经之余治诗文,风格纯正雅健,诗尤著名。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称其“道学既为儒者宗,而诗益高,遂擅天下”。曾几之所以闻名当时,主要原因应为他是当时所剩无几的江西诗派的大老,其经学、诗文、人品亦足有堪称一时者。陆游很早就景慕曾几,如他在《别曾学士》诗中所说:“儿时闻公名,谓在千载前。稍长诵公文,杂之韩杜编。夜辄梦见公,皎若月在天,起坐三叹息,欲见无由缘。忽闻高轩过,欢喜忘食眠,袖书拜辕下,此意私自怜。……”
陆游师从曾几始于何时,颇有异说。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嘉定钱大昕全集》第四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作绍兴二十五年(1155),陆游三十一岁,未详所据。欧小牧先生《陆游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于北山先生《陆游年谱》(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朱东润先生《陆游传》(中华书局1960年版)、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等,均作绍兴十二年,陆游十八岁。此说主要依据是:陆诗《赠曾温伯邢德允》:“发似秋芜不受耘,茶山曾许与斯文。回思岁月一甲子,(自注:游获从文清公时,距今六十年。)尚记门墙三沐熏。”此诗作于嘉泰二年(1202)夏,陆游七十八岁,由此回首六十年,恰是绍兴十二年,陆游十八岁。其他证据如陆诗《小饮梅花下作》自注:“予自年十七八学作诗,今六十年,得万篇。”《跋吕伯共书后》(《文集》卷三一)“绍兴中,某从曾文清公游,……”等。有时间确指者,只有《赠曾温伯邢德允》“自注”一例,其他要么没有指明从曾几学诗,要么时间模糊,不足为据。其实陆游在某些事情的具体时间上,由于多出于晚年的回忆,故颇见歧说,有的也只能说一个约数,或取其成数。即如初见曾几的时间,他在《文集》卷六《贺曾秘监启》中说:“某自惟幸会,最辱知怜;识度关之云,距今十载。”据《南宋馆阁录》卷七,曾几于绍兴二十七年十月授秘书少监。由此上推十年,约为绍兴十七年,陆游二十三岁。这里的“十年”,也有可能是约数。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陆游记忆准确的,即陆游之初见曾几,是在吕本中(居仁)去世之后。《文集》卷一四《吕居仁集序》云:“某自童子时,读公诗文。愿学焉。稍长,未能远游,而公捐馆舍。晚见曾文清公,文清谓某:君之诗渊源殆自吕紫微,恨不一识面。某于是尤以为恨。”吕居仁“捐馆舍”的时间是绍兴十五年,陆游时年二十一。也就是说,陆游初见曾几,应在绍兴十五年之后。从这篇序文的文意上看,陆游之见曾几,可能在吕本中去世后稍长一段时间内,所以行文中用“晚见”(犹如“后来见……”)如果是在吕本中去世不久就去见曾几,行文用词语意应是另一种表述(例如用“旋”、“未几”),对于这种有时间(时段)概念的词,在陆游来说是不会混淆的。又,陆游《答刘主簿书》(《文集》卷一三)云:“某才质愚下,又儿童之岁,遭罹多故,奔走避兵,得近文字最晚。年几二十,始发愤欲为古学。然方是时,无师友渊源之益,凡古人用心处,无所质问,大率以意度,或中或否。”据此,知陆游“年几二十”,尚未师从曾几。陆游自师从曾几之后,一直十分尊重这位老师,直到他八十二岁作《跋曾文清公奏议稿》时,署款还用“门生”字样,毫不含糊。《答刘主簿书》又云:“至中原丧乱,诸名胜渡江,去前辈尚未甚远,故此风犹不坠。不幸三二十年来,士自为畦畛甚狭,……呜呼陋哉!”“三二十年”是约略计数的习惯说法,是指超过二十而不足三十,这里是指南渡之后的时段长度,也是陆游写这篇《答刘主簿书》的时间位置;文中向刘主簿表示“某愿就学焉”,可见当时确实还没有师从曾几。如果在绍兴十二年就师从曾几,则南渡仅十六年,“三二十年来”云云,则无从说起。还有一条比较重要的资料,曾几《茶山集》卷六《长至日述怀兼寄十七兄》有“回首山阴酬劝地,应怜鸿雁不成行”句,自注:“辛未年长至日,在绍兴侍兄宴会。”辛未年即绍兴二十一年,这年的夏秋之交,曾几在绍兴山阴。从诗意看,“十七兄”应是“侍兄宴会”所说的“兄”。此“兄”其人疑即陆游《感知录》中所说的曾班(注:曾几之兄,见于《宋史》卷三八二《曾几传》者,有弼、开。曾弼卒于曾几出仕之先,字叔夏,开字天游,《茶山集》卷一有《喜天游二十一兄至亳社时同叔夏十六兄作》。以上三兄,显然均非“十七兄”。又按,曾几有一兄住在“东吴”,《茶山集》卷八《食杨梅》之三有“有兄八十住东吴”句。):“文清曾公几,绍兴中自临川来省其兄学士班,予以书见之。后因见予诗,大叹赏,以为不减吕居仁。予以诗得名,自公始也。”(涵芬楼本《说郛》卷四三)据《嘉靖赣州府志》卷九,曾斑(应是《感知录》中的曾班)是崇宁癸未(二年)进士。从文意可知,这是陆游初见曾几,与其诗《别曾学士》中所说的“袖书拜辕下”云云相符。“来省其兄”的“来”字,已见陆游的地主身份,可知这次见曾几是在山阴。看来,曾几所省之兄“学士班”,正是曾几在山阴“侍兄宴会”的“兄”,那么,陆游的初见曾几,时在绍兴辛未,即绍兴二十一年,陆游二十七岁,曾几六十八岁。于北山先生《陆游年谱》举陆游《跋吕伯恭书后》(《文集》卷三一)以证实陆游师从曾几时在绍兴十二年。此失考。陆游跋文称:“绍兴中,某从曾文清公游。公方馆甥吕治先,日相与讲学。治先有子未成童,卓然颖异,盖吾伯恭也。”吕大器字治先,伯恭即吕祖谦。“馆甥”,婿也。曾几之女嫁吕大器,生伯恭。于北山先生认为绍兴十二年,伯恭六岁,是“未成童”。然据吕祖俭撰《东莱吕太史年谱》,绍兴二十一年,吕祖谦之父大器(治先)为浙东提刑司干办官,祖谦随侍于越。至绍兴二十五年春,大器调为福建提刑司干办,祖谦随侍于福唐。又据曾诗《长至日述怀兼寄十七兄》自注,曾几绍兴二十一年在绍兴。是年伯恭十五岁,也是“未成童”(成童,一说八岁以上,一说十五岁以上,泛指少年时期)。由此可知陆游能同时与曾几、少年伯恭会面必在伯恭侍父于越期间,而以绍兴二十一年最有可能。如此,从绍兴二十一年至乾道二年(1166)曾几去世,这是陆游师从曾几的时间,首尾连计共十六年,与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所说的“某从公十余年”亦相符合。如从绍兴十二年算起,则师从曾几凡二十五年,与“从公十余年”之说大不符。从这些内外证据看,以绍兴二十一年为是。其《赠曾温伯邢德允》“回首岁月一甲子”和自注中的“六十年”,盖为五十之误,陆游计算时多计了一个十年,如同《文集》卷一七《云门寿圣院记》“忆为儿时往来山中,今三十年”中的“三十”确为“二十”之误一样(详于北山《陆游年谱》绍兴七年)。
陆游从小读诗,涉猎多家诗集,至十七八岁时又专心学习作诗(注:陆诗《小饮梅花下作》自注:“予年十七八岁学作诗。”),在师从曾几之前已经打下了较好的基础。正因为如此,曾几一见到他的诗,便大加赞赏,指出其渊源殆出于吕居仁,甚至认为不减吕居仁,这个评语是比较高的了。陆游在童年时就喜欢读吕居仁的诗,并且“愿学焉”,以至于成了他诗歌的渊源所自。不过,陆游当时的诗歌没有保存下来(注:保存在《剑南诗稿》中的诗,皆绍兴二十一年后作。《别曾学士》也应为绍兴二十一年作。),现在也无以论其高低了。
陆游从曾几那里学到了什么
陆游师从大诗人曾几学诗,是其一生诗歌创作道路上第一块里程碑,陆游由此走上了诗人之路。
那么,陆游从曾几那里学到了什么呢?
第一是在政治思想、学术思想上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提高了陆游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民族感情。曾几以人品高洁享誉当世。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说曾几“孝悌忠信,刚毅质直,笃于为义,勇于疾恶,是是非非,终身不假人以色词”,又说曾几“三仕岭外,家无南物。……守台州,以属县并海,产蚶菜,比去官,终不食”。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载:“张邦昌既死,有旨月赐其家钱十万,于所在州勘支。曾文清为广东漕,取其券缴奏曰:‘邦昌在古法当族诛,今贷与之生足矣,乃加横恩如此,不知朝廷何以待伏节死事之家?’诏自今勿与。”这确是“勇于疾恶,是是非非”。《曾文清公墓志铭》中还记载了曾几其他一些刚正不阿,不为威屈的事例,此不具述。更重要的是,曾几是个爱国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的爱国精神表现为对抗金的坚定性和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当完颜亮大举侵宋之时,朝廷“欲通使以缓其来。公(按指曾几)方病卧,闻之奋起,上疏曰:遣使请和,增币献城,终无小益,而有大害。为朝廷计,当尝胆枕戈,专务节俭,整军经武之外,一切置之。如是,虽北取中原可也。”(《文集》卷三二《曾文清公墓志铭》)在《茶山集》卷五中还保存着当时曾几写给陆游的一首诗:《雪中陆务观数来问讯用其韵奉赠》:“江湖迥不见飞禽,陆子殷勤有使临。问我居家谁暖眼,为言忧国只寒心。官军渡口战复战,贼垒淮堧深又深。坐看天威扫除了,一壶相贺小丛林。”陆游在《跋曾文清公奏议稿》(《文集》卷三○)中又说:“绍兴末,贼亮入塞,时茶山先生居会稽禹迹精舍,某自敕局罢归,略无三日不进见,见必闻忧国之言。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这是陆游在开禧二年(1206)八十二岁时为曾几奏议稿所作的“跋”,也是他对老师曾几的回忆录,于奏议稿的其他内容只字不写,而独念念于老师的这份忧国之情,足见陆游所受教育感染之深。由于陆游师从曾几时已届而立之年,世界观已基本确立,而出于对老师的崇敬,曾几的爱国情怀必定使陆游已有的爱国思想进一步稳定、强化,并从而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由感情上对女真贵族集团和朝廷主和(投降)派如秦桧者流的憎恨而进入理念层次的“忧国”。
学术思想上,陆游也由此进入了以胡安国为代表的“武夷学派”的体系。“武夷学派”是宋代重要的学派之一,创始人胡安国,字康侯,宋代著名的经学大师,是研究《春秋》的专家,绍圣四年(1097)进士,历任太学博士,提举湖南、成都学事。足不蹑权贵之门,更不阿附蔡京等权臣,因而为其所恶。高宗时张浚荐为给事中、中书舍人。上《时政论》二十一篇,力陈恢复方略。胡安国具有强烈的爱国心,《宋史》本传说他“强学力行,以圣人为标的,志于康济时艰。见中原沦没,遗藜涂炭,常若痛切于其身,虽数以‘罪’去,其爱君忧国之心,远而弥笃”。他在为高宗侍读时,专讲《春秋》,后受命纂著《春秋传》三十卷,于绍兴十年成书。《春秋》有一个重要的思想,就是“尊王攘夷”,也就是《春秋公羊传》所阐发的“大一统”思想。北宋时孙复著《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胡安国具体化为“尊君父,讨乱贼,辟邪说,正人心,用夏变夷”(胡安国《春秋传序》)。这在当时来说,极有针对性。胡安国有感于南宋初年的政治形势,因而借纂述《春秋》而寄寓其爱国思想、民族感情,并一再向高宗阐述之,希望打动这位人主,“庶几圣王经世之志,小有补云”(同上)。关于陆游与胡安国学派的关系,朱东润先生早已作过明确阐述(注:朱东润《陆游的思想基础》,见《光明日报》1959年7月19日《文学遗产》第270期。后写入其专著《陆游研究》,中华书局1961年版。),他按照研究陆游的需要,把《宋元学案》卷三四《武夷学案》中复杂的师承传递简化为这样一个一目了然的关系表:
这就是胡安国“武夷学派”传承体系之大略。其中陆游是胡安国的再传弟子,而向陆游传胡氏之学的,正是曾几。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说曾几“避乱南岳,从故给事中胡安国推明子思、孟子不传之绝学”,以致“吴越之间,翕然师尊”。曾几继承了胡安国的爱国思想和民族立场,所以在女真贵族大举入侵的时候,才有上述国家之忧,才能向宋高宗写出尝胆枕戈、北取中原的奏疏。而这也正是陆游从曾几乃至胡安国那里学到的。
说来也真是历史的凑泊:胡安国的学术渊源本是来自“二程”——他师从程颐之友朱长文及颍川靳裁之,又与程门高弟游酢、谢良佐、杨时为挚友,尤其与谢良佐切磋为多;而王安石斥废二程之学,创为“荆公新学”,陆游的祖父陆佃从而学焉,并传之子孙,成为“陆氏家学”。陆游从小读经,为其傅者,父陆宰之外,又有笃守荆公之学的严师陆彦远,因而从小就受到荆公新学思想的熏染;岂料后来师事曾几,而曾几传胡安国之学,实际上传的是程氏之学(注:《曾文清公墓志铭》:“公源委实自程氏。”),这样,本来互为敌对的程、王之学,在陆游的身上交叉了,其交叉点,就是它们所共有的爱国思想。也可能由于在陆游身上同时兼有了这样的两种学派的学术思想,而陆游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难以将这两种学术思想融会、升华,再造出一种学术思想体系;同时也由于曾几确有诗歌创作的特长,诗名特高的缘故,才使得陆游在经学上无甚进展,而诗歌却岿然登上了中国古代诗坛的高峰。
第二是在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上取得了新突破。曾几是以诗才擅天下的诗人。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云:“公治经学道之余,发于文章,雅正纯粹,而诗尤工。以杜甫、黄庭坚为宗,推而上之,由黄初建安,以极于《离骚》、《雅》、《颂》、虞、夏之际。初与端明殿学士徐俯、中书舍人韩驹、吕本中游。诸公继没,公岿然独存。”《四库全书•茶山集提要》云:“魏庆之《诗人玉屑》云:茶山之学,出于韩子苍,盖韩驹诗法得自黄庭坚,而庭坚又刻意学杜甫,句律渊源,递相祖述,其实一而已矣。后几之学,传于陆游,加以研练,面目略殊,遂为南渡之大宗,殆有出蓝之誉。然几诗风骨高骞,而含蓄深远,介乎豫章剑南之间,亦岂遽为蜂腰哉!赵仲白题其集曰:‘清于月白初三夜,淡似汤烹第一泉。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一灯传。’(注:赵庚夫(仲白)《江湖后集》卷八《读曾文清公集》作:“新如月出初三夜,澹比汤煎第一泉。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祖灯传。”)是当时固有公论也。”又云:“几之一饭不忘君,殆与杜甫之忠爱等,发之文章,具有根柢,不当仅以诗人目之,求诸字句间矣。”这就是说,曾几不仅仅是诗人,而且是卓有建树的爱国诗人。这里把曾几与陆游诗的渊源统绪交待得很清楚,这就是:
杜甫——黄庭坚——韩驹(子苍)——曾几——陆游
其实,说曾几诗出于韩驹,并不确切,曾几也不认这个帐,故其《抚州呈韩子苍待制》仅说“此生曾是识荆州”(《茶山集》卷五),且曾诗与韩诗亦不类。与其说曾几出于韩子苍,不如说出于吕本中。吕本中虽与曾几同年生,但本中诗界成名很早。曾几《东莱先生诗集后序》(《茶山集•拾遗》)曾这样叙述他们之间的关系:“窃自伏念与公(按指吕本中)皆生于元丰甲子,又相与有连(注:曾几之女嫁吕本中弟弸中之子太器,生吕祖谦。),雅相好也。绍兴辛亥,几避地柳州,公在桂林,是时年皆未五十,公之诗已独步海内,几亦妄意学作诗。公一日寄近诗来,几次其韵,因作书请问句律。公察我至诚,教我甚至,且曰:‘和章固佳,本中犹窃以为少新意。’又曰:‘诗卷熟读,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须令规模宏放,以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模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几受而书诸绅。”这篇《后序》是曾几在乾道二年去世前不久写的,写作的目的是“使后生知前辈相与情实如此,且以见几于公之言虽老不忘也”,从中可见吕本中向曾几传授诗法的真实情况。吕本中与曾几论诗,在当时就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如他们的同辈人胡仔,就在其《苕溪渔隐丛话》卷四九中,收录了《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和《第二帖》,何汶《竹庄诗话》收录了论诗的《第一帖》。《第一帖》中说作诗“唯不可凿空强作,出于牵强,如小儿就学,俯就课程耳。楚辞、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用,则姿态横出,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究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超越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曾几《后序》所云,则是吕本中《第二帖》的主要内容。由此可见吕、曾二人在诗法统绪上的授受关系。尤为巧合的是,吕本中的祖父吕希哲,也是师从程颐的,而且本中对此“闻见习熟”,“少长,从杨时、游酢、尹焞游”。这就是说,在学术思想渊源上,曾几与吕本中同出一门,而且本中在经学上也是治《春秋》的,著有《春秋集解》三○卷;在政治上也力主恢复,屡次上疏,建议为恢复中原而求人才、恤民情、开言路、强军旅、固防守等等,既有恢复之志,又有恢复之策。这就是说,曾几与吕本中在思想、感情上也是相通的。从诗作的本色上看,曾几与吕本中也比较相近。因此,曾几作为江西诗派的后续诗人,说其诗渊源于吕本中,是顺理成章的。
陆游之从学曾几,就从童年的景慕吕本中、曾几而正式进入吕—曾的诗统之中,也就是说,正式进入了江西诗派,并且在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主要表现在下面三点:
其一,作诗工夫归于平淡。陆诗《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赵近尝示诗》云:“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常忧老死无人付,不料穷荒见此奇。律令合时方贴妥,工夫深处却平夷。人间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师。”此诗作于乾道七年,曾几已去世,故有末二句。“律令合时方帖妥,工夫深处却平夷”,是陆游亲从老师曾几那里得到的“玄机”,也是曾几一生作诗经验的精华。古代的诗歌(主要是近体诗),有一定的法则,如律如令,作诗必须遵守,即要“合律”。“帖妥”犹“工稳”。诗合律为工,是作诗的基本要领,就陆游当时的作诗水平来说,似应不足为奇,奇的应是“工夫深处却平夷”。陆游少年时代作诗是从藻绘一路入手的(注:《示子遹》:“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因此,“平夷”之说,应是陆游闻所未闻的。平夷即平淡。但美学意义上的平淡,并非是平平常常,淡而无味,更不是平庸浅薄,而是诗句锤炼到不著痕迹,不生不涩,不隔不垛,音韵天成的艺术境界。如赵庚夫所评茶山诗“新如月出初三夜,澹比汤煎第一泉”那样。这是一种不到相当工夫而不能达到的艺术高度,因而说“工夫深处”才能转为“平夷”。陆游在曾几那里得此玄机,一生受用无穷,特别是随着阅历的增长和作诗技巧的熟练,陆诗的这一特色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及至晚年之作,如太羹玄酒,春风曙月,大得返朴归真之妙境。江西诗派于诗崇尚奇峭奥硬,虽然也有平淡自然的一面,然而也只能是“一面”而已,旗帜举得不高。吕本中、曾几在此派中是求新求变的,变得自然而轻快(注:以曾几为例:其《三衢道中》云:“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夏夜闻雨》云:“凉风急雨夜萧萧,便恐江南草木凋。自为丰年喜无寐,不关窗外有芭蕉。”清新流畅,且多翻新之语。)。曾几传给陆游的“玄机”,不是江西诗派的看家特色生涩奇峭,而是平淡,这是曾几独具慧眼,也正是陆游所急切需要的,为陆游后来突破江西诗派的窠臼作了创作思想和理论的准备。
其二,认识了文章的“活法”。陆游《赠应秀才》云:“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这话确从曾几处来。曾诗《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作诗寄之》云:“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从此路。岂惟如是说,实亦造佳处。其圆如金弹,所向如脱兔。风吹春空云,顷刻多态度。锵然奏琴筑,间以八珍具。人谁无口耳,宁不起欣慕。……”(注:此诗《茶山集》未收,见于《南宋群贤小集•前贤小集拾遗》卷四。)作诗勿参死句,即吕本中所说的“活法”。所谓勿参死句,所谓活法,其基本精神就是要学会避免因陈蹈袭,生吞活剥,人云亦云。换句话说就是要善于变化出新。吕本中的解释是“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五引吕本中《夏均父集序》)。这种变化出新,也同样是建立在对诗法熟练把握的基础之上的,“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同上)。否则,生涩于“规矩”,规规然应付“定法”犹恐不及,奚暇谈“活法”哉!因而,“活法”是对诗歌创作的高标准要求。当宋诗发展到一切规矩皆备的时候,诗要发展,就必须创新求变。诗人求变,乃有“活法”之说。苏轼已说过:“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即在“规矩”中求变化,出新意,以求诗歌的进一步发展。江西诗派的一些诗人,把“活法”奉为至宝,而努力实践之,因而促进了江西诗派创作的变化与发展。吕本中、曾几倡言“活法”最为积极,因而其诗变化也最为显著,轻松新鲜,流动圆活,一反宗派之祖黄庭坚的奇峭奥硬。陆游得吕、曾真传,在他开始踏上诗歌创作之路的时候,接受了作诗的要诀“活法”,与其所得到的“平淡”一样,都是作诗的“玄机”,这对陆游的一生诗歌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陆游之所以能在进入江西诗派之后,复能出于江西诗派,大大得力于曾老师传授的这一要诀。
其三,规模与养气。规模,是指诗的气概、气象,也指诗的格局。养气,《孟子•公孙丑上》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即指要涵养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此皆诗外之法,而为造就伟大诗人所不可或缺者。在中国的诗歌创作中,本有“诗言志”的传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胸襟志趣不同,阅历遭遇不同,学识才气不同,诗亦不同。曾几曾以具体的诗例向陆游说明诗与诗人心志、气质的关系。《老学庵笔记》卷四记载了茶山先生的一段话:“徐师川拟荆公‘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初不解其意,久乃得之。盖师川专师渊明者也。渊明之诗,皆适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见南山’,东坡所以知其决非望南山也。今云细数落花,缓寻芳草,留意甚矣,故易之。”又云:“荆公多用渊明语而意异,如‘柴门虽设要常关,云尚无心能出岫’。要字能字,皆非渊明本意也。”曾几的这种分析,确能切中诗人心志、气质而入其微。这种分析对陆游后来的一些隐逸诗、田园诗可能起过作用。但曾几所要求于陆游的是要在诗中表现开阔宏大的规模和浩然之气。这一要诀,陆游受用一生,在诗歌创作中贯彻之、实践之,并一再宣称“文以气为主”,甚至说“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到了晚年,他又把这个法宝传给他的儿子,《示子遹》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可见他对这个诗外之法是何等地重视。当然,陆游所说的“工夫”,涵义要更广泛,远远超出了吕本中、曾几所强调的内心体悟,而是包括了生活实践、社会活动以及对这些实践活动的体验,这已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创作态度了。
在陆游师从曾几的十余年中,师生关系十分融洽。曾几称陆游为“陆子”,或称其字“务观”,在现存《茶山集》中,写给陆游的诗共6首,其《陆务观效孔方四舅氏体倒用二舅氏题云门草堂韵某亦依韵》云:“陆子家风有自来,胸中所患却多才。学如大令仓盛笔,文似若耶溪转雷;襟抱极知非世俗,簿书那解作氛埃。集贤旧体君拈出,诗卷从今盥水开。”可见其对陆游的高度重视。而陆游则是终生回忆着曾几,他在开禧二年八十二岁的时候,还为曾几的诗稿题跋,文曰:“河南文清公早以学术文章擅大名,为一世龙门。顾未尝轻许可,某独辱知,无与比者。士之相知,古盖如此。方西汉时,专门名家之师,众至千余人,然能自见于后世者寡矣。扬子唯一侯芭,至今诵之。故识者谓千人不为多,一人不为少。某何足与乎此?读公遗稿,不知衰涕之集也。”对老师感情之深,亦灼然可见。有人认为,曾几之出名,是因为沾了陆游的光。其实,曾陆两人是相得益彰的。曾几的指点,使陆游认识了诗的真谛,对陆游的成名无疑起了很大作用;而曾几的扬名,与陆游诗声显赫亦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