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中篇纪实文学<<血痂>>手稿。值此抗日卫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我愿剥开心中的血痂,献给故乡岀征的抗日敢死队全体英烈。}
一九五零年,论及南泉古槐路下的“镇反”刑场,这一次引燃的烟火乃是空前绝后的。被敲掉“砂罐”的八名“反共救国军”的头部都只剩下树桩似的颈项了,参差的切面自然都是血淋淋的。据说,要杀出这样的奇效,弹头都是预先用铁砂打磨过的,所以,在枪响的瞬间,那同时喷发的脑浆才会像“雪花飞舞”,让看客们觉得好看极了。但,这却害苦了前来收尸的眷属们,令她们一时难以辩认自家的无头鬼,其中只有一个是例外,而且他还是昨夜提前碰死在铁窗下的,白天“公审”时,韩局长为了体现毛主席一贯教导的“认真”二字,还是把他拖出来上了杀场,绝对不能让他留全尸,只不过好在他是独臂,一眼就可认出来,一点麻烦都没有。此人名叫牛笑川,以他为首的这八具无头尸皆是八名幸存于独山血战中的中国抗日敢死队队员……所以,古槐路上这次燃起的烟火才会是空前绝后的。围绕码头上的那尊挂红披彩的老槐树,和树下那一罈蒙尘的血酒,家乡父老纷纷涌来敬献的香烛纸钱,就很快在胜利广场上空卷成了一团团迷雾,最后像龙卷风似的伸入苍穹,久久地,久久地停留在我的儿时记忆中,而且常常勾起了另外的一些场景,但那却是一个个无比庄严的神圣时刻……
六丶七年前,送别三百名敢死队员的仪式是由前朝许敬舆局长主持的(他在“镇反”时被首杀,处决地点与送别地点相同)。记得当年在古槐下送别三百壮士的那天上午,我们小学生一律列队站在最前面,轮翻唱着《大刀进行曲》和《义勇军进行曲》。在这群即将踏上不归路的三百名英雄儿郎中,我至少认得二、三十人,其中最熟悉的是杨二娃、丁铁匠、温裁缝和封刀匠。
杨二娃是南泉一带最著名的“二流子”,尚未成年就长得人高马大的,与居孀的母亲一起在五洞桥头摆烟摊(位于“独家鲜”右侧),但他更多的时间却是在球场和水中厮混。由于在泳池中很不规矩,女孩子们对他无不提防着。那时节,出落如花的丽人是“两点”赵文玲、“黑珍珠”曾亚男和“画眉”冷艳等等小妹崽,她们都曾在水中受到过杨二娃子的骚扰,而且还是发生在难以启齿的部位。久走夜路总会闯鬼。当这个二流子被其他少妇的男人围打时,这三个丽人不仅叫喊打得好,而且“黑珍珠”还趁势上前扇过杨二娃子两记耳光。之后,杨二娃不时受到人们的嘲笑,讥他要霉一辈子,因为他被没开苞的女娃子退了神光……
丁铁匠的铺子是我每天上学必经之地,他最令人生畏并生敬的一个瞬间是:每当日本战俘和高丽棒子叽里呱啦经过时,他总会向他们高举铁锤,口沫横飞地破口大骂:“老子日死你东洋鬼子的祖先人!~~”,眼球红得像炉火。
在小街另一头的街口上,斯斯文文的温裁缝就不同了,他除了向鬼子和棒子斜目相视外,向我们这些小崽儿阐释得最多最深刻的哲理是:“单凭我们中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人人吐他一泼口水,也会淹死他个狗日的小日本的,肯定!”
菜市场有个姓封的大胡子杀猪匠,人们习称他“疯刀匠”,他的风格与众不同,无论一刀封喉,或滚烫刨毛,或剥皮,哪怕口衔血淋淋的屠刀,他都离不开一句口头禅:“看老子杀不杀得绝你个日本猪,哼!”
还有还有,还有我不认得的许多面孔,他们此刻都是挺立在整齐划一的抗日敢死队伍里,个个腰插大刀,肩上挎着新崭崭的“中正式”步枪——是刘大爷(刘尧夫)等乡绅带头募捐购置的作战武器。
没料到,在我西南边陲的怒江告急,隔陪都重庆不远的贵州独山战场更加告急的危亡时刻,我的故乡,我的如画而娇小的花溪河畔,竟会骤然出现这个热烈的、庄严无比的神圣时刻——永远值得我中华民族铭记千古的光荣时刻……
当刘尧夫向他的本家结拜兄弟刘南山大队长授旗时,随着高亢的犹如千军万马血战沙场的川戏锣鼓声,和悬挂在二、三十尊古槐枝柯上的鞭炮齐鸣声,只见九只雄鸡的鲜血,在撼天动地的共鸣声中,一齐注入了一个大酒缸,顿时,空气中混合着浓郁的酒味、腥味、烟味丶火药味,当然还有槐花的香味——久久地弥漫在一九四三年之夏的古槐路上,发散在一群热血男儿即将为之捐躯的故土上……接下来向敢死队员们逐一献酒的是赵文玲、曾亚男和冷艳等一代花溪佳丽。最感人的一个镜头是曾亚男待扬二娃子一倾而饮后,竟突然紧紧地拥抱着这位未过二旬的少年壮士,垫起脚尖贴着他的脸——被她“退过神光”的脸——用歉疚和泪眼送他即将踏上浴血不归之路……
“黑珍珠”的这个意外之举竟突然换来了一个历史瞬间的异样的庄严与神圣,仿佛她的这个拥抱也是献给全体敢死队员的,令我骤然觉得三百双眼腈变成了一双眼睛,那神情是我继后的人生历程中从未见过的,眸子中除了高贵与刚毅,就是舍我其谁的凶悍与无畏,同时昭告着死亦为鬼雄的男儿胆魂。
“请家乡父老放心,我们不会是孬种!~~”走在队伍最后的是副大队长牛笑川,他回头拱手,立即跪下一只腿,唰地抽刀发誓——声画同步。
此举就像一张多米诺骨牌,下了石梯坎和上了小木船的壮士皆回头跪成一片,头上闪烁着一片大刀的寒光,指向长天,刀柄上的红绸仿佛化作了一片血海,定格在我故乡的慈母般的槐荫下……
岸上沸腾了。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尽都跟着一溜小木船奔跑着。人们心中明白,船上的男儿此去是永别,他们没有留下一句话,不,他们留下了一句话,就是副大队长牛笑川讲的“我们不会是孬种!~~”,尽都不求马革裹尸还,“山峡奔雷”则以雷鸣般的共鸣声高唱着: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而“峭壁飞泉”则以不惧粉身碎骨般的英雄气概为水上和岸上一代不做亡国奴的中国人打着节拍。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刻,我童心中的热血也在沸腾着,拥抱着我心中的一叶秋海棠……
时间未及三个月,从前线一再传回的消息足可最后判定:我三百壮士已全部阵亡了。从此,封存在古槐下的那罈血酒就成了呼魂和祭祀的圣物——没有哪个酒鬼敢碰它。以挂红的古槐为中心,很怪,那年秋天的蝴蝶来得特别多,品种也多,除了蜜蜂很凑热闹之外,还有蝉虫在拚命地唱着夏日留下的歌,十分热烈,人们都说这是三百壮士的魂魄归来了。
其时,这三百家烈属除了受到民国政府的抚恤外,乡亲们还多有扶助,尤其对杨二娃他妈,单是“独家鲜”就就近解决了她的一日三餐,“黑珍珠”更以娘亲相称,保证伺候她一辈子,尤其听到牛笑川等八名幸存者归来之后说及杨二娃子时,正值芳华而愈发健美的“黑珍珠”更是激动难禁,她抱着杨大婶痛哭了,心中的英雄崇拜不仅令她后悔用耳刮子退过杨二娃的“神光”,而且更加后悔未能向献身祖国的英雄献上自己的情爱和性爱——她一再向她最要好的“画眉”冷艳讲过这番私房话。稍稍长大后,我隐约觉得这乃是巾帼情怀的另类衷情,宛如“山峡奔雷”岩缝中绽放的四季野花,美丽而奇俏,少年杨二娃亦当受之无愧,因为他留在人生终点上的一幕是值得家乡父老永远为之自豪的,在射杀几个鬼子之后的肉博中,他是抱着鬼子一同跳岩的……他的英雄胆魂也从此跳进了“黑珍珠”的心坎上,在少女心中永生。
丁铁匠、温裁缝、封刀匠的表现也都不凡,当然,温裁缝在浴血厮杀中决不是吐口水,他的面部表情也不会很斯文。一句话,简而言之一句话,我三百壮士无孬种。
如果我的幺舅,还有陈嫂的儿子牟生,特别是被折磨致死在土地公公旁边的那个壮丁,也都一起行进在抗日敢死队中,他们不都个个是英雄?——我后来常常都在这样想。所以,我愈是敬佩三百壮士就愈更憎恶抓壮丁,同时更对另一党国"镇反"(亦即杀害)八名幸存壮士的行为,我心中的反感就不止憎恶了……那时节,反正总有一团团迷雾萦绕在我幼小的心中,尤其是心中不时漾起“山那边有好地方……金黄稻穗堆满仓……”的天堂之音时,面对眼前持续不断的“镇反”与恐怖,除了使我稚嫩的心灵不断涌现出一个个问号之外,着实难以敞开纯洁的心扉去拥抱一九四九年出现的这个新中国了。他的嗜血模样令人害怕。我久久觉得大漠中的新狮王在登上王位之前,一定得咬死或嚼食前朝子孙时,那一个个哆嗦在崖下的幼狮,那惊恐,那眼神,就是一面镜子,其中可见哆嗦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你我他……试问,在一九四九年前的山城“反蒋”学潮中,在以万为计的青年学子中,究竟还有几多“反蒋拥毛”的热血青年是得以顺利终其一生的?——请你告诉我,请生者坦率告诉我……
在我的童年时光中,最为令我怀念的时刻还是一九四五年。那年,以南泉大广场为主会场,各界人士举着“庆祝八年抗战胜利”、“和平建国”、“世界大同”、“天下为公”的欢庆场面何等感人呀,无论男女老幼,尽都哭了,哭得傻乎乎的,就连我的父亲,平素难笑更难哭的那张脸,我从未见他哭过的那张脸,两行热泪也是纵横不己的——这种带笑的哭,荡漾在一个民族脸上的哭,同时而同一模样的哭,打那以后,直至今日,我就从未见到过了。我记得我的哭是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发生的,但却变得嚎啕难止了,且可引为今生最痛快的一种哭,觉得舒服极了。历史曾经何等青睐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呀,举国上下都在拥抱着她,还有颗颗童心,仿佛“和平建国”的憧憬已经化作横跨虎啸口上空的一轮彩虹了,一个民族的梦想就要绽放在彩虹之巅了……
就在这段持续欢快的日子里,有一刻乃是格外神圣的,从五洞桥头走来了八名幸存的敢死队队员,由淒厉的唢呐奏鸣曲开路,川戏锣鼓则是殿后敲打着的,个个队员披麻戴孝,端着猪头和鸡,到码头来祭祀未归的亡灵。为首者是在独山断臂瘸腿的副大队长牛笑川,他雕刻般的脸堂上集合着英气和匪气,向天向地咆哮着,末了狂吼了一声“他们个个是好汉!”,之后,他就哗啦一声跪在血酒坛子临江一侧的陡坎下,此时,所有路人,包括即将离去的中央政治大学学生和我们这些小崽儿,还有刻意跟来的“黑珍珠”等一辈美女,以及刚露芳华的周家姊妹花和杨家“美人鱼”等等,都一齐跪下了。
同送别三百壮士出征那刻一样,这是留在我童心中神圣时刻。而封存在古槐下的那罈血酒,既安息着英灵的魂魄,也昭示着千古不败的天生豪情,如嵯峨多姿的溶岩地貌,与无所畏惧的虎啸口一齐共鸣着……我觉得三百壮士没有死,包括幸存于贵州独山血战中的八名抗日敢死队队员——刚刚被敲掉“砂罐”的牛笑川等八名“反共救国军”。
刑场烟灰未灭,胜利广场上的团团烟雾还在翻卷着。“法难惩众”。有权一方还是拿民心民情奈何不得的。
杨二娃他妈杨大婶在八具无头尸即八个干儿子身边的哭号着……
牛笑川曾经带头举起的那一片寒光闪闪的大刀,仿佛给中国当代史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和一个沉重的思考……
在处决了八名幸存者的次日(该说当夜),祭祀三百壮士的那罈血酒就不见了,包括古槐枝柯上挂满的红布条子。
得得得、叮叮当——从巴县县府死牢拉来南泉处决的马蹄声仍在高岩老祖对岸不知疲倦地奔跑着,不断倒在五洞桥至南泉码头一排老槐下的无头尸多数是“国民党反动军警”,包括几年前驰骋南亚丶高扬国威的中国远征军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