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
通行本此作去用章第四十。
据甲、乙两本则在“善始且善成”句后。四“也”字皆芟。“天下之物”作“天下万物”。皆可见通行本时代在后。
“道生一”以下至“学父”,通行本标道化章第四十二。
“中气”在甲本为然,在乙本字缺,在通行本多作“冲气”。
“故人之所教”句,真本作“人之所教,亦我养教之”。古本作“人之所以教我,亦我之所以教人”。此据甲本,从其补“之所我”三字。乙本此句缺。“亦议而教人”,从甲本。
“学父”即“教父”古文简写。
臆解:
道之动,可徵于其反动。即所谓“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按诸物理:动而前,乃有力迫之而进,同时亦必有力迫之而退。推之人情,亦犹是也。往往爱之深乃恨之切。正反相应。一中同长,两极相对。
道之用,弱。老氏标虚、柔、静、默、退、守之训,辅之以俭,本之于慈,故其用必弱,由是乃不伤于物,不伤于物,则无往而不入。虽至弱也,其末必至强。
“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自来误解此义者多,遂失本旨而归于虚无寂灭。且所谓“有生于无”者,非谓“无”能生“有”也。如云“伊尹生于空桑”,(空桑,古鲁地,在今山东),或“人生于寅”,此皆古之常语。由于古文字之简及文法之疏,乃误会此“有生于无”四字,谓“无”生“有”。于有之外别立一无,而“无极”之说起。
窥老氏之意,曰“有生于无”者,此“无”即前所云“无之以为用”之“无”。(道,第十一章)。虚也。如“生于空桑”,地也;非谓伊尹之母名空桑。“人生于寅”,时也;非谓太古生人者曰“寅”。空待物而实,时待事而纪。物岂有出时、空以外者耶?盖谓万物皆生于时间、空间之内而已。
老氏于此所说者道,非论宇宙之如何形成。“太始”“太素”诸说,出时远在老子之后,是否张湛伪作,甚可疑。若解为原始物质乃“无”所生,显然与“天下之物生于有”句义相违。究之原始物质何自而起,老氏未说,即今穷神尽虑研究至极,尚不能明其“如何”,更不答其“为何”也。
自老氏之本旨晦,又益以浮屠之寂灭,而有无之论,相诤而不可解者,且二千年。皆由语文之疏简,致思想之纠结。
于此且作寻源之论,然又非宇宙创化论也。此原始哲学,非出于老子,乃出于易经。易之成书在老子以前,自无疑问。易之“太极”,即老子之“道”也。曰“道生一”,谓“道”,一而已,非另有某物曰“一”者自道而生也。盖就数而言。一一累而增之,可无尽也;一一分而减之,亦无穷也。无穷无尽,即无极也。合而言之,宇宙一太极也;分而观之,一物一太极也。后儒立一“无极”与“太极”对,而思想窒矣。陆无以服朱之心,朱无以厌陆之意,此其症结也。
其次曰“一生二”者,易之“太极生两仪”也。一书成,而上下、左右、阴阳、刚柔分矣。不分,一物自有其阴阳、正负两面。所谓“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抱在前而负在后,居二气之中,处于阴阳之和也。尝思一书之故。华文一书,横则由左至右,竖则由上而下。书卦则由下而上,读书则自右而左。书契初作,或有其由。说者谓华夏民族起于西北,东移而南向。此说徵于史已信。物之最昭著者,无过于白日丽天。东移,则日自上而下,象之则为直垂。南向,则日自左而右,象之则为横画。此殆易所谓“仰则观象于天”者欤!画卦由下而上,象民族自北而南进也。简策自右而左者,象江流之皆归东海也。此易所谓“俯则观法于地”者欤!一书而混沌破,文明起矣。
庄子尝云:“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盖以名与实相分。虽然,有一已成其二矣,即不分名、实,亦必成其为三。汪容甫尝言:“一奇、二偶,一、二不可以为数。……三者,数之成也。”其言“成数”,是也;其言“一、二不可以为数”者,非也。一与二亦皆数也。于此则亦毋庸作“生数”、“成数”之分,如五行家言。虽然,一与多对,数至三则为多矣。三至九复归于一,多则至于不可穷。故曰:“三生万物”。若徒以文字求之,此殆与古希腊哲人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所言“数生万物”之义相同。在今言之,万物以数而计,与万物自数而生,其义迥别,则此古代西方哲人与东方哲人同其谬误。然古代物质原素之学,未能与近代者相拟,则皆无可厚非。而思想同其邃密;且学说主旨,皆别有所在也。
易益之彖曰:“损上益下,民说无疆。”——此章由道一而说万物,由万物而说阴阳,由阴阳而说损益。将以动王公者也,再喻以“孤、寡、不谷”,乃损之而益,意在损上益下。末言“强梁”,反应用“弱”。而谓“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者,明此学之非自己出;是则出于大易也。此其思绪幽远深邃,而文字之简省,涵义之丰富,在先秦诸子中,为罕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