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家,而西洋人生活重心靠团体——一切一切由此来。我要再三复述这一句话。
中国人的生活重心何以落到家上?我答:就是为缺乏团体给他依靠之故。
中国人何以较之他方社会缺乏团体这样东西呢?我答:这足为他很早(文化史上很早)便缺乏宗教之故。——关于这一点,后面再申论。
“家”是组成中国社会的单位。第一,财产是家的,不是个人的。父子共财,夫妇共财,不必说。乃至祖孙共财,兄弟共财,叔侄共财,——扩到很大的亦有。这与西洋人之父子异财,夫妇异财者,完全不同。西洋是以个人为单位,以组成社会,极明白。
中国老政治上,老法律上,每每将许多责任问题交代给“家”,都是证明此一意义。社会上有许多纠纷,亦是某家对某家,某姓对某姓的问题。明明是个人的事,亦扯到一家一姓上。因为个人的单位地位不曾确立。
“个人”到何时始见?个人要待团体映见出来。团体之与个人,个人之与团体,犹左与右,右与左。无左即说不上右,无右即说不上左。团体个人对待起义;中国不以个人为单位,就是缺乏团体之明证。同时,西洋的“家”所以见轻,除了近代工商业的影响关系之外,根本上是为了西洋团体生活自古极重也。西洋人之为集团生活,在宗教上,政治上,经济上皆可见;而以宗教为最初根本。人类文化到处皆以宗教开端,其理甚多。但其重要一点,则当那时非宗教不能结集人群;非结集人群,莫由开出文化。那时人与人彼此相需相待不可或离之社会结构未著,极易分离涣散;宗教在此处,独有其统摄团结的力量。又那时人性甚野,固难从理性得一社会秩序,抑且冲动太强,亦难威之以刑;宗教在此处,独有其统摄驯服的力量。人类今后自非必赖宗教而后组织团体,但当古代确是如此。
中国人的散漫,实原于以理性主义的孔子教化代替宗教而来。像在甘肃回汉杂处的地方,最能看见有宗教则有团体,无宗教则无团体的实情。因为从回民团结力之强,最反映汉人之散漫;而回民团结之所以强,全在宗教,亦彰露在事实上。
我说中国缺乏团体,不是说没有团体。我说中国缺乏团体,特指强有力的大团体,如西洋中古宗教,近代国家之类,亦非说没有任何团体。——这是请注意的。
我说中国人散漫,亦只是指其缺乏团体一点而言;其实中国并不散漫。其理后详。
中国人生活重心靠家,而没有大于家的一物事可靠,于是不得不“身家念重”。身家念重就被人指为自私;其实你要他如何能不身家念重呢?大于家,而令他感觉亲切可靠的,在那里呢?
以上专从家与团体相对相映来讲,以见中国缺乏团体。更从中国人富于“天下”观念一点,亦可见其缺乏团体。“天下”是什么?天下是天的下面。天的下面,有多宽多大呢?那是没有边涯的呀!团体不论如何大,总有范围可指。有这一范围的事实,就自然有其观念。中国人头脑中总是这没边没涯没范围的观念,岂不就证明他生活上缺乏“大而有范围”的事实吗?
大就大到没有边;小就小到身家上。——此之谓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