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为要指出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缺乏团体组织(简称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这一事实:我愿请问读者大家一个问题。就是:大家平常听到人谈论中国民族性的缺点,以哪一缺点为最多?又进一层问:被人谈论最多的这一缺点,究竟由何而来?——请读者想一想看。
读者如转以问我,则据我所听到的,以指说中国人“自私”的最多(即不是自私二字,亦其类似者)。不知读者是否有同感?我列举一些例证如下:
一、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以“私”字列为中国四大病(贫、愚、弱、私)之一,从而有其四大教育(生计、文艺、卫生、公民),将以公民教育治私。如果不是综合很多人的意见,断不会被采用到教育家的一个大团体,为其教育政策。
二、四十年前梁任公先生著《新民说》曾严重地透辟地指出中国人有私德而无公德。
三、“中国人是一盘散沙”——这是人之恒言。
四、“中国人没有三人以上的团体,没有五分钟以上的热气”——这亦是人之恒言。
五、美国明恩溥,著有《中国民族性》一书,为西人最早对于此问题作详尽讨论者。其中即指有私无公,为特点之一。
六、又有美国朋友说一句幽默的话:一个中国人是顶聪明的,而两个中国人就是愚笨的(意指不能合作)。
如此比类,列举起来没有完,不必列了。究竟中国人为什么有此缺点?还望有心人研究研究。
我更愿指出一个事实请大家注意。就是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家”的地位大重特重,为任何地方社会所没有,尤与西洋人相反(西洋人的“家”是关系很轻的)。凡人有夫妇有父子,就有家;谁能没有家?家既是古今中外都要有的,何以中国人仿佛独有其“家”?自然,工商业社会打破家庭,农业社会维繁了家庭,亦事理所有。但并不能完全解答这一疑问。还望有心人研究一研究。
老实说,我是反对骂中国人自私的。我们应当想一想:中国人的自私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说,从中国人血里带来的么?我不相信有先天的自私性!这亦完全不科学。我们还要考量一下,自私性就是缺乏社会性,而人类则是社会的动物,他生活的发展,生命的维持,都要靠社会。如果中国民族当真缺乏社会性,他能生存到今天吗?他的历史能如此光荣而悠久吗?他能疆土日广,成为世界所少有的广土众民的国家吗?这明明是说不通的事。
随便就骂中国人自私,全是未假思索之言,我深深痛恨。中国若自私,中国人早就完了,安得尚有今日?中国民族以其独创的文化,维持其相当独立的民族生命,维持到今天,试问世界上还有第二份吗?岂可这样糟蹋中国人!
那么,所有前面引证的话难道都是错误?这亦不然。照我所见,可分四层说:
一、中国人确有近于“自私”的那种习惯;这是后天的,是从中国社会结构的影响,让他如此。如心理学上所说刺激反应的那个道理。而非中国人生来这样。
二、中国社会自来有其特殊结构,不与他方社会同。从正面说,我常用“伦理本位”一词以示与西洋之颠倒于个人本位社会本位者不同;又用“职业分途”一词以示与西洋阶级对立者不同。从负面来说,便是缺乏团体生活。
三、这近于“自私”的习惯,并不纯是一种不良的习惯。他在彼时彼地很合用,而在此时此地却不行。今正当整个社会翻天覆地大改造之际,其合用之处不得发挥,而不行之处则暴露无遗,于是遂为人所指摘。这指摘从矫正锢习来说,亦不可少。
四、论到公私二字,只是中西人表见的各有不同。从一处看,中国人不如西洋人之公;但从另一处看,西洋人又不如中国人之公。俟后再指出来。
让我说一句直截了当的话,中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家”;而外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团体”。这是分异之由。我尝作二图表示之(见下页)。
大家都知道西洋近代个人主义的抬头,自由主义盛行。他们何为而如此?这全从其集体生活中过强若干的反动而来。西洋人始终过的是集团生活;不过从前的集团是宗教教会,后来的集团是民族国家。在从前每一个人都是某一教会里的一个人,如同现在都是属某一国的一个人一样。所谓个人实从团体反映而见;所谓个人主义实对团体主义(或社会主义)而言。他们虽始终是集体生活,在从前则团体过强,个人分量太轻;到近代则个人在团体中的地位增高,分量加重,仿佛成了个人本位的社会。最近二十年来,他们又感觉到个人的抬头妨碍社会,自由主义流弊太多,复翻转来讲团体最高主义,企图造成一社会本位的社会。自中古到近代,自近代到最近,始终在团体与个人,个人与团体,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之间,翻覆不已。但所有这些问题或主义,在中国旧社会里的人,都是不能了解的。因为他根本缺乏集团生活,亦就无从映现出个人问题。这两端俱非他所有,他所有的恰好是中间一回事;那就是伦理关系。伦理关系始于家庭。家庭在中国人生活里关系特重,人人皆知。按理说,是人类都有夫妇,父子,即都有家庭;何为而中国人的家庭特重?家庭诚非中国人所独有;而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的关系轻松若无物,家庭关系就特别显露出来,像西洋人从前的宗教,后来的国家,在我们都是没有的。中国的宗教不像宗教,或原不是宗教;中国的国家不像国家,或原不是国家。此其分析殊非片言能尽,然他们那一种放任精神,可不待言而共晓。松于此者紧于彼,此处显则彼处隐,一轻一重,为主为宾,两方社会对照,虽其分别都不是绝对的,然趋向根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