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唐宋词分为婉约、豪放两派,始于明人张綖。他在《诗余图谱》“凡例”之后附识曰:
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赡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这段话说明了词体的分类,各体的风格及其代表作家三个问题。后世人评东坡词受其影响极大,自此以后论词者大多认为苏词主要风格是豪放,甚至忽视了他婉约词的成就。其实,从数量上看,现存的三百四十余首东坡词,真正堪称豪放词的不过三四十首,仅占十分之一左右;就思想内容上看,东坡婉约词中言情、咏物、写景、怀古、赠人、纪行各种题材无不具备;就艺术风格和写作技巧看,苏轼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使婉约词有了较大的创新与发展。所以他在词史上是绝不亚于任何婉约派词人的艺术大师。以下试从东坡婉约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继承和创新及其对后世的影响几方面谈谈我的看法。
一、东坡婉约词的思想内容及艺术风格
所谓“婉约”,“婉”即和顺柔美,“约”即委曲隐微。前人所谓“词情蕴藉”、“含思凄婉”、“妩媚风流”、“清切婉丽”、“冲淡秀洁”、“风流华美”,都概括了婉约词的风格特征。下面以不同题材的词作分析其思想内容及艺术风格。
(一)言情词
“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张綖《诗余图谱》),东坡婉约词首推言情之作。其词或感遇悼亡,或伤春惜春,或悲羁旅,或叹行役,皆写得温婉动人。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苏轼在密州太守任上写的《江城子•乙卯正月十二日夜记梦》最能代表其婉约风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年正月十二日,苏轼梦见亡故十年的爱妻王弗,结发恩爱,十载萦心。上片先写相思情深,接着联想到自己十年来坎坷的境遇,作了奇特的假设和想象:十年的风风雨雨,已使我灰尘满面,鬓发如霜,纵使是亡妻能相见,大约也是“相逢应不识”吧!是政治道路的坎坷,还是思念之情的煎熬,使诗人容颜变化如此之大?上片留给人以无尽的余响,并为下片写梦作了铺垫。下片写梦中幽会之景:“小轩窗,正梳妆”,既是梦中所见,也是十年前夫妻恩爱生活的再现。接着笔锋一转,既无当年的欢乐,也无“相逢应不识”的惊讶,而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无言而泪,千般感慨、万种风情尽在其中了。结末三句写梦后冥想:此后岁月里,使他肝肠寸断的,只有那朦胧的月夜,那小松成林的山冈,那遥隔千里的孤坟!这用泪水挥染而成的幽暗画面,凝聚了诗人无限凄凉之情,表现了“词情蕴藉”、“含思凄婉”的风格特征。
《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伤春之词,《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悲叹羁旅行役;《洞仙歌•冰肌玉骨》写五代后蜀后主孟昶同花蕊夫人的爱情故事,可说是闺情词。这些词作都写得情深意远,哀婉动人,令人读之,回肠荡气,所谓“妩媚风流”、“清切婉丽”的风格特征,从中可见。
(二)咏物词
东坡咏物词约有三十首,多是以物言情,亦以婉约见长。《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写得真是幽怨缠绵,堪称婉约词中杰作。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首二句赋物,捕捉了杨花的特点,它似花却又非花,所以无人怜惜。接着笔锋一转,突出“无情有思”,开始赋予杨花以人格和感情,为下文塑造思妇的形象作准备。为什么说它“无情有思”呢?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把柔软的柳枝当作思妇的柔肠,把翻动的柳叶当作思妇欲开还闭的娇眼,把飘坠的杨花比作思妇恍恍惚惚、来去无定的梦。此时已将咏物、抒情、写人融为一体,达到传神入化的境界。思妇好梦未成,却被黄莺叫声惊醒,于是自然而又巧妙地过渡到下片。下片中诗人已不受咏物的约束,把咏杨花和抒发伤春之情交融于一体。柳絮飞尽,万花纷谢,触目皆是残春景象;再加上一夜风雨,杨花已化作了一池碎萍,随着春残而消逝。二分化入泥土,一分随流水飘去,这在思妇眼中,简直是离别者斑斑点点的眼泪呀!这时思妇的伤春之情已被推到了顶点,思妇的梦想、希望、寻觅都不复存在了,只有凭点点滴滴的泪珠来倾泻无穷的愁思。杨花是泪,还是泪是杨花?是咏杨花飘坠,还是写思妇伤春,或是叹自己的政治遭遇?读者此时已难以分辨。正如沈谦在《填词杂说》中所言:“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真是言情,非复赋物。”这“幽怨缠绵”正是东坡婉约词的风格特征。
其他咏物词: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则写得孤寂幽怨,《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则“婉曲缠绵”(《蓼园词选》),《定风波•咏红梅》则“冲淡秀洁”,《荷花媚》咏荷花则“风流华美”。总之,东坡咏物词绝大多数都表现了婉约词的风格特征,并且多是艺术成就极高的上乘之作。
(三)写景词、怀古词、赠人词、纪行词
言情和咏物是东坡婉约词的主体,而他的许多写景、怀古、赠人、纪行的词章也皆以婉约见长。例如:
《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写诗人与词友张先在“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的暮色中,“忽闻江上弄哀筝”,听得乐声中分明是“苦含情”,但“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以景寄情,表达了怅然若失的情怀,体现了清空灵秀的艺术风格。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这首怀古词,记写宿燕子楼梦见唐代尚书张建封的爱妓盼盼之事。“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抒写了物是人非的伤感,表达了倦于宦游天涯的哀情,体现了婉转缠绵的艺术风格。
《菩萨蛮•西湖送述古》:“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 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这首赠人词情景交融,哀婉动人。陈述古原为杭州知州,为政有美名,离开杭州知州任时,苏轼为其送行,写下这首赠别词。“秋风萧萧”、“愁杀人”为送别背景;佳人泪,“敛双蛾”,“路人啼”,是写杭州人民哭送述古的深情。都写得凄婉动人。
《蝶恋花•京口得乡书》:“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回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这首纪行词作于1074年,上年11月苏轼从杭州至镇江办事,这年春尽“犹行役未归”,故作此词。词题一作《送春》,伤春惜春之情,羁旅愁思之感,抒写得淋漓尽致,“婉美”动人。
总之,苏轼的婉约词题材多样,内容丰富,几乎囊括了所有婉约词家的艺术风格。统观东坡词,即使是所谓豪放词中,往往也掺有婉约的情韵。如著名的《念奴娇》中,既有“大江东去”的浩荡气势,亦有“小乔初嫁了”的娇美柔情。应当说苏轼是一位成就很高的婉约派词人,当然更不能忽视他的婉约词在词史上的地位及影响。
二、东坡婉约词对前代词的继承
“诗有史,词亦有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产生于唐五代的敦煌曲子词是词的初期状态,“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中晚唐诗人中,温庭筠是第一个大力作词的人,词亦由此自巷陌新声转为士大夫奏雅。他与韦庄为代表的《花间集》被宋人奉为词的鼻祖。宋人作词多以《花间》为宗,论词亦以《花间》为准。花间词婉丽绮靡的作风成了词的传统风格,对北宋词坛影响特别明显。
温词造语绮靡绵密,造境窈约,“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刘熙载《艺概》)韦词平易疏朗,抒情意味浓烈。不仅宋初晏殊、欧阳修、柳永等词家受其影响很深,就是苏词中也有《花间》的蛛丝马迹。下面选温、苏词各一首作比较: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菩萨蛮》)
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苏轼《浣溪沙》)
以上两首词都写思妇娇柔之态,怀春之情,题材相同。描写方法上都着重描摹思妇的外部形象来刻画其内心世界。前首写一女子夜候爱人不至,次日早起严妆相待;着色浓丽而心情黯淡;失望与孤独之感,借动作与服饰暗示出来。后首词着力描写女子娇憨的语态,慵懒的情态,以此来传递出伤春怀春之情。前首用语精工,笔法细腻;后首描摹细腻,纤艳浓丽也不减前篇。由此可窥见东坡婉约词与前代花间词也存在着继承关系。
东坡婉约词的第二个源头要数晏殊、欧阳修的直接影响。宋初词坛沿袭五代婉约词风,当朝宰相晏殊浅斟低吟着“一曲新词酒一杯”,一代文宗欧阳修徘徊咏叹着“庭院深深深几许”。他们词中描写的内容不外是恋情相思、酣饮醉歌、悲秋伤春等传统题材。苏轼作为欧阳修的门生,对他们词风的继承是很自然的事。东坡词中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点绛唇•闲倚胡床》等都酷似晏、欧词。
值得注意的是晏欧比起花间派词人较少有色情描写,他们一改“花间”的浓艳为清丽俊洁、深致蕴藉,这些都对苏轼产生了积极影响。
第三个源头就是柳永。《碧鸡漫志》卷二言:“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可见前人已肯定了苏轼对柳永的继承关系。
柳永是宋初最有成就的词人,相传有井水处皆歌柳词。黄开谓之“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他在一些名作中,却能做到俗中有雅,如《雨霖铃》、《八声甘州》等皆可谓俗不伤雅,雅俗并陈。苏轼在某些场合虽极力批判他的“俗”,但在另一些场合却极力赞赏他的“雅”。赵令畴《侯鲭录》卷七记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渐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可见苏轼的婉约词风有受其影响的一面。
苏轼对柳永的继承主要表现在创作手法方面。柳永创制了大量的长调慢词。长调宜于铺陈,故柳词多用赋体,使词中出现了大量的景物描写和细节刻画,这些方面对苏轼影响最大。东坡的婉约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洞仙歌•冰肌玉骨》、《永遇乐•明月如霜》、《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等,都长于铺陈,着重细节刻画,描摹细腻精致,明显地见到继承柳词的痕迹。
三、苏轼对婉约词的发展和创新
苏轼生活在婉约词风盛行的北宋,继承前人创作大量的婉约词为理所当然。但他并非是一味继承,而是在继承中有所发展和创新。这正是东坡高出当世人之处。关于开创豪放词派,诸家多所论述。下面就其对婉约词的发展和创新,谈几点看法。
(一)题材内容方面。比起“花间”,晏、欧较少描写色情,柳永扩大了题材范围,使词走向民间。这些都是不小的进步。苏轼在继承他们的基础上更有所发展和创新。
晏、欧身居高位,柳永流连于秦楼楚馆,他们的视野仍局限在传统的酒宴、歌妓、翠帐、香径等狭小的范围内。苏轼由于有特殊的政治遭际和卓绝一世的才情,所以能够“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胡寅《题酒边词》),一改唐五代以来的花粉胭脂之气。他的婉约词已不仅是“花间”式的绣幌绮筵,晏欧式的芳径深院,柳永式的低唱浅斟。他创作了大量的言情、咏物、写景、怀古、赠人、纪行等多种题材的婉约词(前文已有所介绍)。他将自己的生活遭际、政治感遇、哲理情操等等皆融入词中,向题材狭窄的婉约词坛吹入了新鲜的空气,涌进了感情的波涛,使穷途末路的婉约词获得了新生。
(二)词意词境方面。张炎《词源•杂论》曰:“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又如《过秦楼》、《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意。《哨遍》一曲隐括《归去来辞》,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不能到。”比起“花间”的无病呻吟,晏、欧的流连徘徊,柳永的倚红偎翠,苏轼婉约词在词意和词境上确有较大的创新。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疏桐、漏断、人静,缥渺的孤鸿独往独来;孤鸿惊飞,频频回首,满含幽恨,无人理解,寒枝拣尽,不屑栖身,寂寞沙州,倍觉凄冷。这里塑造了幽凄孤寂的意境。黄蓼园评曰:“此东坡自写在黄州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下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蓼园诗选》)词中“孤鸿”正是贬官黄州,不被人理解,但孤高自赏,不与世俗同流的词人的自我写照。黄庭坚赞曰:“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东坡乐府笺》)
另如《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蓼园词选》);《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贵神情,不贵迹象也”(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还有《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都写得意境高妙,寄托深远。前人的词意词境是难以与其比肩的。究其原因,当是东坡以自己的人品和才气入词,使词品、人品和才情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和融合的结果。
(三)表现手法方面。东坡作为北宋文坛霸主,凭藉他的豪情、才气,用写诗的技巧填词,使其在写作手法上较前人有较大的发展和创新。试举《少年游》分析: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自不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诗人1073年11月由杭州至镇江,至次年春尽时“犹行役未归”,故作此词。从艺术手法上的发展与创新来看,其一,学习《诗经》赋、比、兴的手法填词。“去年”至“今年”以赋的方法叙羁旅时间之长。接着“飞雪似杨花”,兴而比也;“杨花似雪”,比而兴也。上片句式也是模仿《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其二,学习作诗的“活法”填词。“活法”是后人评论杨万里诗的用语,即是寄托之法。正如刘熙载《艺概》中所言:“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余,皆是。”上片把雪与杨花这两个比喻巧妙地组合在一起,表面上写时间的推移,深一层的意境是怀念故地亲友,愁叹行役未归,是寄情于景,寄深于浅的写法。下片咏画梁双燕,本是诗家、词家所常用,晏殊就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写年华易逝之感,而苏轼写到对月举酒,悲已不堪之际,插入一奇特的想象:“恰似姮娥怜双燕”。广寒宫中嫦娥犹怜爱双燕,斜照画梁,我又有何人怜惜呢?也可作另一层理解:独处广寒宫中的嫦娥见双燕呢喃,更觉己身孤凄,分明隐喻诗人见双燕而思与家人团聚的羁旅之感。这里运用托物言志、寄直于曲的手法描绘了孤寂愁绝、令人不堪的意境,写得回肠荡气,情深而意远。其三,运用多种修辞手法塑造形象,创造意境。“雪似杨花”、“杨花似雪”既是比喻,又是回文。“姮娥”代月,又用一“怜”字使月赋有了人的感情,运用了借代、拟人等修辞手法。
以上三种手法,“寄托”一法可说是苏轼的创新。他经常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寄托自己特有的情趣。如《洞仙歌•冰肌玉骨》写五代后蜀后主孟昶同花蕊夫人的爱情故事。明月朗朗,花蕊夫人绣枕斜倚,钗横鬓乱;星空寂寂,孟昶与夫人漫步携手,共度良宵。在纯真的爱情生活描写中融入了作者年华易逝青春不再的淡淡哀愁。《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则是上片写人,塑造了一位绝代佳人的形象;下片写物,借咏榴花以写佳人。全篇采用映衬和比兴手法,处处写物,亦处处写人,“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蓼州词选》)黄蓼园认为此词是“借榴花以比此心蕴结,未获达于朝廷,又恐其年老也。”也是肯定其中有寄托之意。这是寄实于虚,寄劲于婉。
关于艺术风格方面,前文多有所述。就其发展与创新而言,改变五代以来的绮丽词风是其重大贡献。苏轼词风到底是什么?前人评述很多:南宋张炎曰:“清丽舒徐”(《词源•杂论》);明人张綖曰“多是豪放”(《诗余图谱》);清人周济曰“韶秀”(《介存斋论问杂著》),可见众说纷纭。还是冯煦在为朱孝臧注《东坡乐府》作的序中说得正确:“刚亦不吐,柔亦不茹,缠绵芳悱”,这正是苏轼的独特风格,用苏轼自评书法的话说,就是“刚健合婀娜”。这种风格也可说是一种创新。
四、苏轼婉约词的地位及影响
“诗庄、词媚”向为定论。宋初时以词为“小道”、“小技”,甚至认为作词者是有才无行,有沾令德。连欧阳修也说:“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欲阅小词。”(《归田录》卷二)他把词的地位列于小说之下,仅供上厕所时消闲而读。晏、欧一面作词,一面就“随亦自扫其迹”(胡寅《向芗林酒边集后序》)。柳永连功名都受到词名所牵累,他的词更受到舆论的菲薄。一代文坛霸主苏轼凭藉他的豪情、才气,给词坛吹来复苏的春风。“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元好问《新轩乐府引》)词至东坡,其体始尊,词与诗并驾齐驱的地位才得到了确认。一般人将其归功于苏轼开创豪放词派,但作为占苏词十分之九的婉约词,改变绮丽词风,扩大题材范围,创造词意词境,对改变词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能不说也立有不可低估的功绩。
苏轼作为北宋词坛泰斗,不仅对辛弃疾等人的爱国词派有开拓之功,对婉约词的发展也影响很大。《高斋诗话》中记有一段逸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在所作《满庭芳》词中,有“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倖名存”等语。秦观自会稽入京见苏轼,苏轼对其表示不满说:“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观答道:“某虽不学,亦不如是。”苏轼反问道:“‘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由此可见,苏轼曾耐心劝导过他的门人学子改变五代到柳永以来的绮丽词风。后来秦观成为北宋著名的婉约词人,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他“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说他“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秦观的成就大约与苏轼教诲不无关系。
元好问《新轩乐府引》谈到苏词影响:“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这当然也包括婉约词的影响。一个作家的风格是多样的,就以辛弃疾来说,也多作婉约词,冯煦在为朱孝臧注《东坡乐府》作序就评说苏辛“世第以豪放目之,非知苏、辛者也。”他还谈到东坡词风的影响:“东坡刚亦不吐,柔亦不茹,缠绵芳悱,树秦、柳之前旃;空灵动荡,导姜(夔)、张(炎)之大辂。唯其所之,皆为绝诣。”此外所言分明侧重于东坡婉约词风对后世的影响。东坡这一刚柔相济的词风,对后世的陆游,姜夔等南宋词人影响都很明显,在此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