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魏德东的宗教评论》出版之际
关于宗教的定义,一直是令人(包括学者)困惑的问题,一些说法甚至互相对立。对此,宗教学的奠基人、英籍德国学者麦克斯·缪勒(Max Muller 1823—1900)精辟地指出:“世界上有多少宗教,就会有多少宗教的定义,而坚持不同宗教定义的人们间的敌意,几乎不亚于信仰不同宗教的人们。”
究其原因,至少可以写一本皇皇巨著,但其中至少有两点是不容忽视的:一是宗教之古老,二是宗教之庞杂。
关于第一点,自19世纪60年代现代宗教学诞生100多年来,学者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看法,莫衷一是,但大家可以达成共识的是:宗教几乎和人类自身的历史一样悠久,因为考古工作者发现的古代的人类遗址、墓穴、岩画等都有宗教的痕迹。
关于第二点,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发现一个地区、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据大英百科全书等机构的统计,长期以来,世界上各种宗教的信仰者的比例一直约占世界总人口的80%。至于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宗教,也是一个谜一样的问题,有人说,仅美国就至少存在大几千种宗教,有人说当今世界上至少有几万种新兴宗教,每天都有新的宗教产生,也都有宗教消失,所以精确的数字实在很难统计。况且,即使是一种宗教的一个宗派内部,也存在数不清的教派。比如基督教中的新教,其中有多少种教派就很难准确统计。况且,即使一个国家中的同一教派内部的情况也是比较复杂的,比如美国基督教浸礼宗,就分美南浸信会、美北浸信会。而且,依据其神学思想倾向的不同,各教派又可以分为基要派、福音派和自由派。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区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因为有的人可能在这件事上持福音派观点,在另一个问题上又持自由派观点,二者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因为人性是液态的,每一个人信仰都是很个性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么,如何书写如此错综复杂的信仰现象?
3卷本的《魏德东的宗教评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微书写。
从《禅者乔布斯》到《浴池中的宗教元素》,从《干细胞研究的宗教背景》到《宗教与世界和谐》,从《布什的北京礼拜》到《催人泪下的“桥下教会”》,从《〈2012〉:世界末日与普世价值》到《世界杯里的宗教》,从《观摩浸信会牧师选举》到《多元化的国际宗教学研究》,从《千湖之国论(芬兰)宗教》到《南极论道》,作者用俯首可拾的生动活泼的日常事件,揭示了宗教不但隐藏在远古人类蒙昧时代的图腾中,也出现在当代国际风云的漩涡里;它不但洋溢于历代文人学士的著作里,也规范着无数普通百姓的行动。它历尽人事沧桑,曾高踞于上层建筑的顶端,使无数不可一世的君王和叱咤风云的英雄俯首跪拜;它渗透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对人们从小就耳濡目染,持久而深入地在人们心灵里打上烙印。这或许就是三卷之首《世界宗教万里行》的匠心所在吧?
但是,作者也敏锐地感受到,在当今中国社会,虽然改革开放已经30多年了,宗教也早已被认为是建设和谐社会的积极力量,但对于宗教的过敏现象仍然是严重的,不仅从小学到大学,孩子们很少有机会接触宗教的相关知识,就是政府工作部门的相关人员,对于宗教事务也存在“不敢管、不愿管、不会管”的现象,即使社会的“先知”——媒体,对于宗教事务“依然过敏,回避、弱化乃至排斥宗教话题的现象,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比如“有关宗教事务的媒体数量极少”,又如“主流媒体对于宗教话题,在很多时候都以敏感为由,采取回避的态度。而长期回避的结果,使得采编人员对宗教问题愈发隔膜,拿不准,为了避免惹麻烦,于是更加回避,形成恶性循环。国家宗教事务局的领导发给主流媒体的稿件,甚至都被质疑:“这代表政府的观点吗?”而一些大的主流报纸,甚至在内部明确要求,不能在刊发文章中出现“宗教”二字。以至于一位省级统战部长开玩笑说,我们从事的是新时期的地下工作。这位部长原在其他部门工作,与媒体关系很好,经常上报纸。负责宗教工作后,媒体对他的工作纷纷采取回避态度,令他大为吃惊”。再比如,“在书籍出版方面,对于宗教主题审查过严”。(《媒体应对宗教“脱敏”》)
试想,一个社会,孩子从出生到学校再到步入社会,如果接受正规的宗教常识教育和信仰教育的机会都非常有限,那么,我们能指望他们具备识别正常的信仰与异端邪说的能力吗?尤其是当今中国社会正处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时期,仍然有很多社会问题需要解决的时候,当孩子们面临人生中的挫折与低谷的时候,别有用心的宗教极端分子的蛊惑会发生怎样的效力,是我不敢想象的。我想,这也是魏德东先生将评论的第二部命名为《为宗教脱敏》的良苦用心。
可是,“脱敏”就足够了吗?其实,这还远不是问题的关键,《宗教的文化自觉》才是作者最终的落脚点,从某种意义上看,评论三部曲的前两部只是铺垫。因为,只有自身的自觉努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对此,宗教界已经付出了一步一个脚印的诸多努力,比如:“在维护人的尊严的众多资源中,宗教是重要的积极力量。所有的宗教都主张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之上,还有更高的意义和价值。为了这些更高的精神价值,人们可以牺牲眼下的、短暂的世俗利益。而在最高价值面前,世间的一切人,无论肤色、种族、阶级、贫富、性别,都是平等的,都具有同等的成为上帝子民、成佛或成圣的可能性。这种孕育在教堂、寺庙中的平等意识发散到世间,就构成了社会平等的精神基础,是维护人格尊严的重要力量,值得正面对待。”(《宗教与人的尊严》)又如:“现代化打破了传统乡村的社会网络结构,移民组成了都市,人们在熙熙攘攘中陌生地存在着。这一现代社会结构,特别需要各式各样的民间组织,包括宗教组织的发达,以增进心灵的交流,化解陌生感,促进社会的有效运作,这也即所谓的公民社会。” (《现代化需要宗教》)再如《积爱成福》《拔众生苦 予众生乐》《如何理解宗教与“农村公共事务”?》等,无不见宗教自觉的身影。但是,无论是从社会环境的角度看,还是从宗教自身的角度看,这一目标的实现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借用孙中山先生的话说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当然,如果说问题,也是有的,比如评论的第二部为《为宗教脱敏》,但是内文中对相关内容的明确论述却在第三卷中,这主要是为了给读者一种历史感,文章的编辑体例不便打破,可也正是这种“文不对题”更体现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再比如,有些文章提出了问题,但是论述比较简短,这从一定的角度说是缺点,从另外的角度看,则是优点,因为整套书的特色就是“微言”“微写”,最重要的是引发对于日常生活中宗教现象的关注,引领大家思考,答案不是最重要的。因为,诚如宗教本身的多样性一样,对于同一宗教现象,完全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不同的解读。
10多年的“微书”“微写”,是魏德东先生在宗教理论教学、研究工作之外的又一壮举,因为这种直指人心的书写不仅需要深厚的理论功底,也需要深切的社会关怀,更需要领先时代的勇气与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