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革命而读书”,这是我前天在旧书店淘到的1970年出版的《工人医生手册》封底售书章上所刻的话。该书编写者为“上海《工人医生手册》编写组”,出版者是“上海市出版革命组”,括号内标着“内部发行”。封面是天蓝色冒着浓烟的工厂区,走来三位背着药箱的工人医生。最有趣的是封底下部正中,盖着一枚淡紫色类似一本打开的书的售书章,上刻“为革命而读书”六个大字,落款是“贵阳市新华书店”。的确,这是一本够“革命”的书,最前面两页印着《毛主席语录》,有“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等。从《编者的话》可知,“我们三十三个单位的工人医生、解放军战士、革命的医务人员和编辑人员,集体编写了这本《工人医生手册》”,他们来自上海第三钢铁厂、上海第四针织厂、上海汽轮机长、上海第十七棉纺织厂,“怀着对毛主席无产阶级卫生路线的无比热爱,对刘少奇修正主义卫生路线的无比愤恨,夜以继日地以战斗姿态投入编写审定工作”。毫无疑问,这是一本为革命而编写、出版的书,至于读者的“为革命而读书”的艰巨任务,则交给了新华书店的那枚售书章,也就是说,花1.55元来买此书的读者,全都是冲着“革命”目的来的。
由此,我就想到了自己,我也算是个爱读书的人,但我又是为什么而读书的呢?在学生阶段的读书,当然是为了升学。而工作之后阅读的这些杂七杂八的图书又为的什么呢?不图升官,不图发财,不图评职称,似乎仅仅为一点可怜的兴趣,并且因为兴趣的不时转移,阅读的重点也随之改变——有时是文学的,有时是历史的,有时是哲学的,有时是医学的,有时是宗教的,凡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书,有些有实际的用途,比如医学书,是为了解自己的身体,预防疾病的;但更多的似乎并无实际用途,可就是喜欢读,有什么办法呢。我想,那些真正喜欢阅读之人,同我的情况也差不多吧。
那么,作者又是为什么写作这些书的呢?1985年,巴黎图书沙龙通过法国驻外使馆,分别邀请世界各国著名作家就“您为什么写作”一题撰文,答案五花八门。其中以我国作家的态度最为端正与严肃,如丁玲的“为人生、为民族的解放,为国家的独立,为人民的民主,为社会的进步而从事文学写作”。但其他国家作家的回答就没有这么一本正经。美国的琼·迪戴恩“我从童年起就因为烦恼和虚荣心开始了写作,逐渐写作成癖,就一直写下去,这就像一个人中毒一样”;英国的萨门·拉舍迪“我写作,因为我爱虚构,好撒谎”;联邦德国的君特尔·格拉斯“我从事写作,因为我不能做其他事情”;瑞士的M·弗里施“对于我,写作首先是为了游戏,就像一个孩子玩沙子或玩铁丝一样”;巴西的马西奥·索萨“写作是我的职业,我的工作,同时又是我赖以生存的手段。一旦我写不出书来,就拿不到稿费,就要饿肚皮”;意大利的哥弗雷多·帕里塞“写作是我的自我需要”;英国的多丽丝·莱辛“我从事写作,因为我是一个写作的动物”;巴西的达尔西·里贝罗“我写作,是因为我有话要对人说”;塞内加尔的比拉戈·狄奥普“我之所以要写作,主要还是为了个人的消遣”;英国的拉·德雷尔“为什么写作?为了自我检点”;美国的帕纳德·马拉默德“我写作为的是自我了解,或许是为了了解世界”;奥地利的彼得·汉特克“为什么写作?我不知道”;联邦德国的海因里希·伯尔“对于我,搞创作是一种乐趣”(据“五角丛书”第六辑《世界100位作家谈写作》,王歌、郑欣译,林辰编选)……他们要么是为温饱而写作,要么是为虚荣心而写作,要么是为了解自我而写作,要么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写作,总之,都是为了自己而非他人写作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我国作家是领工资的,纳税人花钱养活着他们来写作,所以其写作目的都很崇高;而其他国家的作家则是要靠手中的笔来养活自己的,所以他们多是为自己而写作。
那么,出版商又是为什么而出版图书的呢?出版商其实就是一个商业机构,他们的出版图书,首先就是为了盈利,因为此商品为文化产品,所以在盈利的同时,又会起到其他商品所起不到的社会作用。但我们就经常能够看到嘴上不离“为了繁荣祖国的文化事业而出版”的出版商人。
概括说来,从作家写书,出版商出书,到读者读书,不外两种目的,一种是为自己的,一种是为他人甚至民族与国家的。我的理解是,一个人只有首先爱自己,才会去爱他人,一个自暴自弃甚至自杀,连自己也不爱的人,他会去爱他人甚至社会吗?推而及之,作家只有首先为自利目的而著书,出版商首先为自利目的而出书,读者首先为自利目的而读书,只有先利己了,自己在其中受益了,才能将这种益处推而广之及于他人,及于社会。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而读书了吗?
二O一四年三月廿六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