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许纪霖指出,萌萌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才女。倘若早生半个世纪,她也许就是又一个林徽因。
作为我国当代最重要的女性思想家,萌萌教授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视野,对感觉、情绪、语言,意义等重大哲学问题作了原创性的思考和表达。萌萌教授英年早逝,是中国现象学界的重大损失,是中国哲学界的重大损失。
——同济大学哲学系主任、中国现象学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孙周兴教授
一,萌萌是谁?
萌萌是谁?
“萌萌”,一个名字,指引着那个独特的人——一个热情、优雅甚至高贵的人,一个在语言与无语的断裂处倾听的思想者,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是诗人曾卓的女儿,肖帆的妻子,南楠的母亲,无数朋友的朋友——但这样的描述,并不能让我们接近萌萌。在2006年的那个酷热的夏天,萌萌走了。在和癌症抗争了8个多月之后,走了。在那次简单、朴实却倍显庄重的追悼会上,学者刘小枫以异常深情的语调说道:“和萌萌相识的人有早有晚,有远有近,但有一个感觉恐怕是共通的,这就是:萌萌病了,我们都会惊讶。因为,萌萌总是充满生命热情的美;我们都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感觉在弥漫纠缠中突然惊觉,一种美好的、不该失去的正在失去。在失去的是什么呢?是我们这一代所特有的一种情怀。我震惊地发现,我们失去的萌萌,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有情怀的化身。我们在文字中葆有这种情怀,萌萌也就一直与我们在一起。”是的,萌萌走了,但作为一种情怀的化身,萌萌得以持久地留在更多人的生命中。不,那些能够持久地沉淀在相识不相识的人的生命中的,不仅仅是那种在时代纠结中被形塑和模式化的情怀,更是萌萌自身作为一个独特而激情的生命记忆和她敏锐的“思—想”在时空中留下的独特的印迹。
但问题仍然是:萌萌是谁?
不认识萌萌的人要问:萌萌是谁?甚至萌萌的朋友们也需要追问:萌萌是谁?也只有在这不断的追问中,萌萌尚在幽暗中燃烧的思想的火焰才会在生命的灰烬中再次升腾起灼人的光芒。她留下的文字,以及她已经开始飘散的记忆,将在追问中重新聚拢为一个独特而优雅的存在——萌萌!追问“萌萌是谁?”,恰好成为我们走近萌萌、理解萌萌的一个切口。打开这扇门之后,我们将会发现,萌萌其实就是一面澄澈而宽广的镜子,在其中,不仅仅映着一个时代的喧哗与骚动,更倒映着在时代的浮萍之上我们自身的影像。作为一个镜像,我们将看见我们自身的形象——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只有从那些独特的镜面之中,我们才真正理解自身的独特。
萌萌终其一生关注着个人的独特性与真实性,关注着个人的经验——特别是苦难经验如何转化为语言,如何转化为意义,关注着个人如何真实地进入历史。她把思想的落脚点安放在个人经验中那些无以名之的情绪之上,这里,语言还处于生成与涌动之中,它可能升腾而进入公共语言,也可能堕落而进入永久的无言。如果没有这种语言临界的经验,你就不能宣称自己理解了个人独特性的真相。但正因为萌萌把自己的生命安放在“渊面黑暗”的临界点上,她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栖身于公共语言的荒原之上。当她从公共语言中退身而出时,她也就走出了大众的视野。那些在公共语言的领域里建功立业的明星们该是多么陶醉于自己的成就:瞧,谁不知道我。
我们不会追问:刘德华是谁?成龙是谁?也不会追问:易中天是谁?于丹是谁?他们是大众文化打造出来的明星,他们言说的经验就是大众日常的经验,理解他们,不需要特别的准备,因为我们就是大众的一个。但是,在他们那里,我们作为独特的“一个”的面目却被掩盖在如潮的大众的面目之中。需要追问的是:我们作为独特“一个”是如何成为大众中的一个的呢?因此,我们需要追问:萌萌是谁?
我们也不会追问:田一坡是谁?文贵全是谁?因为这些名字作为某个人的专名被掩盖如潮的大众的面目之中,他们自身的思想不足以穿透公共经验的藩篱而成为你行路的路标。但萌萌做到了这一点。她的生命经历与思想的经验足以成为探索者行路的指引,伴随我们走进语言沉默处的黑暗。因此,我们需要追问:萌萌是谁?
问题仍然是:萌萌是谁?
二,作为小公主的萌萌
萌萌生于1949年,她的父亲是当时非常著名的诗人曾卓。随着革命的胜利,萌萌的父亲曾卓也由原来的地下党员的身份转入地上,由颠沛流离的流浪诗人转为武汉市中共机关报《长江日报》的负责人,她也就成为当时的高干子弟,过了几年养尊处优当然也是幸福美满的童年生活。曾卓非常爱这个女儿,把她当做小公主一样宠着,据说每次接见外宾,他必然会带上萌萌。
俗话说:三岁看老。萌萌的童年生活也潜在地影响着萌萌的一生。从萌萌的童年生活的一些细节中,我们可以朦胧地窥见一些萌萌的性格与思想的影子。比如萌萌的优雅和对美的追求,便来自童年深入骨血的熏陶与记忆。
萌萌爱美,这是天生的,也来自童年随时生活在美好的记忆。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她的打扮总是最出众的,当她的诗人父亲牵着她的小手来到人群中,她就成为人群注目的焦点。而她的诗人父亲,也以其优雅的举止潜移默化着一颗纯洁的童心。童年所受的熏陶成为生命的底色,一切仿佛是天生的,优雅与高贵,从此成为从内向外渗透的生命气质。即使是鄂西北山区最艰苦的劳动改造也不能毁坏她身上的这种优雅。随着生活阅历的积淀和思想的磨砺,这种气质显得更加饱满与卓越,使她在日益呆滞与无趣的学术圈中显得卓尔不群。93年,在海南召开的一个大型学术会议上,萌萌的气质让无数人折服。据许纪霖回忆说,萌萌“毕竟是名门出身,她身上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贵、典雅的气质,那是家族文化的积累和沉淀,不是一般人通过修炼能够成就的。萌萌的风度,在上百人的会议中依然鹤立鸡群,一位上海去的大师级教授,虽然走遍江湖,初见萌萌,还是惊为天人,到处打听:这是谁?哪里来的?”
在萌萌的童年生活中,就已经显现了她对形而上的事物的敏感。萌萌无数次地回忆起她童年时的一个片段:妈妈带她去玩,她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听说要去玩,小孩子当然高兴啦,但是,妈妈每次只能带她去公园玩,去游乐园玩,去和其他小孩子玩,——所有这些让她玩的事情都不能让她满意,所有让她玩的事情她都说“不是玩”,她要的不是玩的东西或事情,而是“玩”本身。她小,她说不清楚,但分得清楚。于是就哭闹。这说不清楚的情绪成为萌萌后来在思想中一直试图理解与描述的立足点。
萌萌幸福的童年在1955年结束。随着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她父亲曾卓被毛泽东点名,打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逮捕入狱;父母随之离异。萌萌的生活一下子堕入凄苦的境地。此后,苦难便一直跟随着萌萌,而对苦难的反思也成为萌萌的思想资源的根底。当她发现随着时代的变迁,知识界已经不再把苦难作为问题时,她向着21世纪发出了自己的惊世之问:“学术、知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与价值、与苦难无关的东西了?”“苦难,竟然变成了个人的问题,就像宗教变成了私人的事情。真使我惊悚!”
斗转星移,生活在今天的人,只怕连这“惊悚”也漠然了吧?
三,文革中的萌萌
当我问及萌萌在文革中的事情时,萌萌的丈夫肖帆在回信中只有这么简单的几句话:“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萌萌和我一起参加了广州和武汉的诸多文革事件,包括大串联、广州夺权、武汉“7.20事件”、“北决扬极左思潮”的活动等等,逐渐形成对于文革的自己的见解。1969年4月,武汉爆发“反复旧运动”,她和我写作和张贴《应当表明的观点》等文章,在武汉三镇一时轰动。自9月起遭到湖北日报、长江日报等连篇累牍地大批判。11月被武汉警备司令部抓捕,经过近半年的审讯和监禁,被定为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于1970年5月押送鄂西北山区监督劳动。1970年至1976年,在鄂西北劳动改造,在劳累、饥饿和孤独中始终不放弃对于文学与哲学的研读。”
肖帆老师的描述极其克制。但我知道这冷峻客观的文字背后藏着情感漩涡般的潜流。为我们所熟知的故事是,文革中,萌萌和肖帆被发配到鄂西山区,分别安插在相距一百多里的村子里监督劳动。萌萌是不服输的女人,即使是体力活,她也从不叫苦,为了不被人瞧不起,她甚至担过130斤的谷草。在田里劳动之后,她便会换上干净的衣服,还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时她会和肖帆约好,连夜孤身一人走一百里山路去和肖帆会和,见上一面,然后又连夜赶回。这不是小说,但却比许多小说中的描写还要浪漫。但是,当我力图去理解文革中的那个萌萌时,我突然对这种浪漫产生了怀疑——不是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而是怀疑这个故事把萌萌的内心遭遇单面化浅薄化了。我们不能忘了,革命加爱情的浪漫光晕之中,核心却是整整一个时代的苦厄枷在一对年轻人身上的命运,其中有青春的激情,生命力的张扬,还有如影随行的苦难。后来,我在肖帆的回忆文章《过去与思想》中读到这样的文字:“这张大字报(即上面提到的《应当表明的观点》)改变了我和萌萌的;陷我们的父母兄弟于灾难;并使我们的知青伙伴和亲戚朋友长久地生活在苦难之中……但是,在1969年那个炎热的夏夜,两个19岁的狂热青年预见不到这些。许多年来,这张大字报像达摩克利斯剑悬在头上,始终跟随……26年后的今天,又是一个夏夜,我和萌萌坐在书房里面对计算机,回忆当年的情境和心情,一切都那么遥远,又彷佛清晰。”
当然,还有萌萌的证词。在《被问题审视的记忆》中,萌萌记述了早年的一次对话:
一位朋友初次听到我是一个蒙受冤狱的诗人的后代,几乎忍不住他的带有责备的惊讶:“你的父辈受了那么多苦,如果你不写,不表达,怎么对得起他们?”我的冲口而出的回答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那么我受的苦呢?”
他的回答不如说是追问:“你有那么多财富吗?”
“那么我受的苦呢?”这沉重的追问,与其说是反驳,还不如说是针对自身。苦难,如果不进入表达,不在表达中转化为精神的财富,便会在生活的意义中滑落,成为虚无。然而,只是表达,那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只是像祥林嫂那样不断的念叨、诉苦,苦难的意义反而会在诉苦声中被掩盖。于是,表达的能力成为关键——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可是:你有那么多财富吗?
萌萌一直潜心寻找着这些财富。当人们都忙于在市场经济的大海中淘金时,萌萌还在记忆的深处打捞。她说:“人生既经不起比较,也经不起追究……我们都受过别人不曾受过的特殊遭遇,它是不能拿来做任何形式的等价交换的,它仅仅属于我们自己。因此,我们不表达,它就永远无表达。对我们它就是垄断价格。在这里,除了自己对自己负责,谁能对你承担责任?绝对没有。”
从苦难到财富的道路是一条艰辛的路。在苦难面前,必得有人站出来完成这艰辛的求索,否则,一代人的苦难就白受了。但是,文革成为我们的精神财富了吗?萌萌走得太早了,太多的记忆没有来得及拯救。“我们不表达,它就永远无表达。”这彷佛是针对文革的谶言。
后来者啊,该怎样直面萌萌的期待?
四,作为女人的萌萌
萌萌笔下的女人:“有这样一种女人,你说不上她哪一点更美,只觉得整个都是美的。一种韵致浸透着活跃的生命,明朗、流畅,却充满使人驻足回首的神秘。”这该是萌萌的自画像吧!
萌萌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人。但作为萌萌的学生,我们是很自在的。有时候我们甚至忘了辈分,开肖帆老师的玩笑:“在家里,是谁说了算数?”这时候,肖帆老师仍然会不紧不慢地说:“一般而言,还是萌萌说了算。”于是我们哄笑。
萌萌是很独立的女人。能够嫁给肖帆,也算是她的福分之一。邓晓芒描述她的生活状态时说:“她毫不掩饰她的乱扔东西的习惯,反正有肖帆在。她一急就喊:肖帆肖帆肖帆……!于是肖帆应声而至,问题就迎刃而解。”
当然也有异议。萌萌的朋友彭德曾用“高分朋友低分妻”来形容她:“作为友人,萌萌可打90分,扣掉10分是因为她结了婚。作为肖帆的妻子,按我的标准打分,50分以下。萌萌独立不羁,家庭意识淡薄……很多年前,肖帆夫妇请张志扬、尚扬等人喝酒,生出一段故事‘……酒过十巡,不见尚扬、张志扬和男主人肖帆。忽听卫生间唏嘘有声,众人大呼不应,爬上窗口一看,张志扬、尚扬和肖帆正抱头哭泣。肖帆哭萌萌,尚扬哭张琪敏,张志扬哭天下男女。’萌萌看到这段文字,立即加以纠正:爬上窗口的不是众人,是我!”
这仅仅是萌萌作为生活中的女人的形象。它不足以概括萌萌作为女人的意义。作为女人的萌萌,更重要的是她在思想中体现出的一个女性思想者的意义。女人,也是萌萌思想得以前行的一个立足点。她的哲学生涯,正是以一篇反思女人的随笔作为开端的:《女人是男人心中袒露的秘密》。在其中她写道:“我生活在悖论中:一方面是女人惊人的自信;一方面是女人惊人的不自信。这悖论中复杂、微妙到难以言说的心理,早已成为实体,成为我人生沉重的十字架。”“许多年来,我沉迷于女人是什么,能是什么。”
女人是什么,能是什么?正是在对这一问题的追问中,萌萌为男性的思想世界带来了女性特有虚无化力量:“女人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一种虚无化的力量。她的气质天然是虚无化的。她对世界的灵性的、情感的把握隐含着一种拒斥,同时又渗透着一种理解。她本然地要在男人建立的巨大世界面前显示出它的虚无并重返大地。……我在夜中祈祷:即使我什么也不是,也要用这什么也不是的拒斥显示于理性的世界。”
周国平(也是萌萌的朋友之一)曾经很不屑于女人做哲学:“女人做哲学,既是对哲学的伤害,也是对女人的伤害。”从男人的角度看过去,这话也许对。但问题是,男人的角度是哲学唯一的角度吗?恰好当男人的角度成为唯一的角度时,女人对哲学对思想的感觉才真正成为哲学与思想的拯救。“在男人一代一代建立起来的理性王国中,人们追求的经验的或超验的目的设置的意义,确定性的语言世界整个是被这意义的连环层层构造起来的。”然而这确定却终归是不确定的,因为有这确定无法消解的残缺与苦难。在女性虚无化的力量面前,这确定的语言世界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根本不可能结结实实地支撑起人的真实的生活与整个生活。在当下中国,能够真正意识到女性对于思想的意义并结实地承担起女性对于思想的责任的女人,也许唯有萌萌。这才是萌萌作为女人真正的意义。
通过萌萌的眼睛,我们才得以惊吓地看到索尔薇格的那双瞎眼:
是第多少遍读《培尔金特》,在滑过的遗忘中突然驻足,我才惊吓于一个简单的、直白的事实:索尔薇格瞎了——
在晨祷的钟声里,在轻柔得像阳光、像穿过森林的风的歌声中,索尔薇格不仅老了,而且瞎了。易卜生在爱的期待的光明中竟留下了——这纵深的黑暗。……
当索尔薇格在那茅屋中面对黑暗里的培尔作出等待的承诺时,她承诺的只可能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一个必须承担起培尔的全部丑恶、不洁和破碎,承担起人生的绕道而行的等待。正是这有所待又无所可待的等待使她万劫不复地堕入了黑暗。她瞎了。
……谁也不是谁的指望与尺度。只有女人站立位自然人,男人才不会在男人的眼光中把你看成女人,看成瞎了眼的爱的化身。
女人瞎了——这就是女人终于公开了这个世界失去的正是它获得的、审视这获得的黑暗的眼光。(萌萌《为浪漫的宫廷色彩送葬》)
这瞎眼的黑暗里,藏着女人审视世界的眼光。这眼光不同于当今女权主义者的眼光,它让世界颤栗,把世界重新拉回到黑暗与无语之中。
男人,我们明亮的眼珠,可曾看到这隐藏在眼窝深处的渊深的黑暗?
五,作为思想者的萌萌
在一个男性统治的思想世界里,女人所做出的思想的探索似乎很难得到认同。因为男人的眼珠总是明亮的,他们拒不承认光明之后的那渊深的黑暗。更重要的是,男人所建立起来的理性世界,不容忍来自女性虚无化力量对于理性世界的消解与冒犯。而萌萌正是一个有着敏锐直觉的消解者与冒犯者。对此,男人们心照不宣,要么对萌萌作为思想者的存在视而不见,要么就用背对着萌萌用一身黑夜带来的思想的黑夜。很多年了,人们亲近萌萌、喜欢萌萌,但更多地把她看做是学术沙龙的组织者,精神团契的凝聚者,但却很少认真地直面萌萌所思考的事情。这该是萌萌留在心里永恒的暗伤吧?
萌萌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不是因为她是我们难得的朋友,而是因为她的思想。就像张志扬所说的一样:萌萌作为中国当代有创见的独树一帜的女思想家、哲学家、诗人,只要进入中国现代思想的积累与建构的研究,萌萌的思想及其思想家的地位便立即突显出来,并是无可替代的。
张志扬在《维纳斯断臂之谜——萌萌的问题意识》一文中,对萌萌的思想发展线索做了较为详尽的梳理。总结起来,从1980年代到21世纪最初的六年,萌萌的学术研究大体经历了两次转变:一次,存在哲学的身体性情绪和语言的研究(其代表作是《升腾与坠落》、《人与命运》、《临界的倾听》)转到倾向学术化的专题研究,如法国女哲学家神学家薇依、德国哲学家思想史家洛维特、德国籍犹太思想家语言哲学家本雅明(其代表作是《断裂的声音》、《情绪与语式》、《为着‘曾经’的承诺》等);另一次,又转回到个人与民族命运结合的中国现代思想的特质与形式的思考中来。为此,她主编了《启示与理性》之“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施特劳斯”、“哲学问题:重复或转向”、“‘古今之争’背后的‘诸神之争’”三辑,并在大量的读书笔记、研究生教案、研究性扎记、随笔以及商讨性的信函的基础上,提出了四个重要的思想论域:1,“人是无意指的指号”;2,“语言的身体性及其自我救治”;3,“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4,“幸存者的幸与不幸”。
在萌萌的思想入口处,站立着一个悖论式的问题:“我只能用公共语言表达。我不能用公共语言表达。”如果只凭借公共语言,那么我的独特的生命体验就被淹没于公共经验之中了;如果只凭借私人语言,它又不能够有效地进入到公共语言之中。于是,个体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语言中进入语言,从而完成公共语言与私人表达的转换?转换需要中介。萌萌求助于身体性。身体,作为“个人真实性”最直观的存在,是不能被各种观念抽象掉的真实存在。而作为个人身体最切身的存在被萌萌直观为“情绪”,它区别于社会化对象化的情感,情绪乃是无法说清(无语)的虚无化的生命力的原始涌动。在情绪的深渊中,每一个瞬息,要么升腾而进入语言,要么坠落而进入无声的沉默。
“身体—情绪—无语”,成为人进入语言的有效途径。也只有意识到公共语言中所隐含着的这永恒的升腾与坠落,个人的真实性才能得到有效的守护。就像萌萌所说的一样:“个人要进入语言转换,它的前提恰恰是用问题将经验从既定的,形成习惯思维、习惯语的超验和先验的前提中剥离出来,剥离成经验的生动的差异性,剥离成词语和句子的空集,剥离成无期待的期待。因而经验并不是消逝在先验或超验之中,而是同先验、超验的相关转换中,连同经验者真实的个人一直垂直站立起来。”
我们有这样的经验吗?哪怕是瞬息的经验,被我们自身的无名、无助、无语的情绪推攘着,从而直面那退无可避的个人的真实?
六,关于萌萌的一个回忆片段
萌萌的最后一次课。
那时癌症已经深入到她的肺部。可我们还一直善良地以为她不过是患了颈椎病而已。
萌萌的语调显得有些吃力。但她仍然保持着她的优雅。她不知道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坐在课堂上,不知道死亡已经悄悄地站在窗外,不知道午后明亮的阳光里,隐藏着死神的黑衣。
她给我们讲:光明里藏着黑暗。
突然,她停顿下来。眼眶里涌出豆大的泪水,一直淌下她的面颊。然后,她将头慢慢仰向椅子的靠背。她说:“我看不见了。突然的黑暗。”
同学要去扶她,她把手一扬,说:“等等,等等就好了。”
于是空气寂静下来。窗外的阳光仍然明朗。但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藏在这明朗中的黑暗。它不在阳光的背面,就在光线里,它们本就是光线内在的属性。
但我们可以去逼视那光线中的黑吗?那不是萌萌带来的,但却带给了萌萌。
久久,萌萌睁开双眼。又继续她的课。她的最后一课。
我看到萌萌的双眼还是清澈的。但我知道那清澈之后,隐着涌动的黑。
之后,萌萌就进入病房,永远没有再回来。
萌萌走了,但她思想所退隐的那片黑暗,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