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白被诏入宫和赐金还山的原因,唐代的记载已经很不一致。宋人对唐人的记载又各有取舍,有的还加以归纳、增加,有的不见于唐人记载,而为宋人开始记载。由于史料不一致,李白诗文中也难以理清明晰的线索,所以学者目前仍有争论。笔者认为,必须结合唐宋有关全部史料和李白诗文综合分析,避免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的倾向,使各种材料产生的原因得以明晰,不互相抵牾,这样得出的结论可能比较令人信服。
一
关于李白被诏入京的推荐人,有吴筠、玉真公主、贺知章、元丹丘。
吴筠推荐。《旧唐书?李白传》:“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郁贤皓先生《李白丛考?吴筠荐李白说辨疑》,考之详实,结论云:“无论从李白一生的事迹和他的诗文中考察,或是从李白在天宝元年的行踪和有关记载中考察,李白与吴筠根本不可能在天宝初‘同隐剡中’,也根本不存在‘筠荐之于朝’。因此,《旧唐书?李白传》的这个记载不能信以为据。”①李宝均通过李白和吴筠行踪的主要之点对比,考证细密,结论是:“《旧唐书》吴筠荐举李白入长安之说不符合历史实际,不可信。”②
贺知章推荐。李白交待作《对酒忆贺监二首》的背景是:“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没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诗云: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酒,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这是李白晚年的回忆,据《新唐书》卷一九六《贺知章传》载:贺知章升迁为太子宾客在开元二十六年(738),而从两《唐书》的《玄宗纪》、《唐会要》卷五○“尊崇道教”、《旧唐书?礼仪志四》等材料看,所言“紫极宫”是天宝二年(743)三月改称天下诸郡之“玄元庙”时老子庙的名称,而长安的玄元庙被改为“太清官”,洛阳的玄元庙被改为“太微宫”,天下诸州为“紫极宫”。李白此诗所用可能为当时泛称。所以李白与贺知章相见,应该在天宝二年以后。魏颢《李翰林集序》:“《大鹏赋》时家藏一本。故宾客贺公奇白风骨,呼为谪仙子。由是朝廷作歌数百篇。”这一材料只能证明贺知章赏识李白出众的风姿和超群的才华,并不能以此作为贺知章推荐李白的证据。赏识是一回事,而推荐是另一回事,更何况是推荐给皇上!
认真比对唐代的材料,我们发现无论是李白诗文或其他传记资料均未明言推荐。孟肇《本事诗》高逸第三:“李白初自蜀至京,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问日,由是称誉光赫……玄宗闻之,召入翰林。”乐史《李翰林别集序》:“翰林在唐天宝中,贺秘监闻于明皇帝,召见金銮殿,降步辇迎,如见绮皓,草和蕃书,思若悬河。”《新唐书?李白传》:“天宝初,南入会稽,与吴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务,奏颂一篇。”《本事诗》记载贺知章赏誉和玄宗闻之是两回事。没有说贺知章推荐过,乐史序和《新唐书》则点明贺知章推荐给玄宗,这明显有对史实再发明的痕迹。
玉真公主推荐。现在大多李白学者主张此说。郁贤皓说:“魏颢明确地说李白供奉翰林是出于玉真公主的推荐。”③周勋初说:“魏颢《李翰林集序》中则说李白入京为翰林供奉出于玉真公主推荐。因魏颢为李白的崇拜者,记载的事迹多出自李白自述,故由玉真公主推荐一说最为可信。”④现在我们审读一下:魏颢《李翰林集序》云:“白久居峨眉,与丹丘因持盈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⑤这段文字容易产生歧义。得出元丹丘因为持盈法师而显达,没有问题,而“因之”的“之”,未必就是指玉真公主。也可以理解为元丹丘因为和玉真公主交往而显达,李白因为与元丹丘交往而入翰林。退一步讲,“因之”的“之”是玉真公主,也未明言推荐。李白诗文中涉及玉真公主的三首诗作:
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飚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从这首干谒之作看,李白并未见到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秋坐金张馆,繁阴坐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可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卨和天人,阴阳乃骄蹇。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巘。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潀潀奔溜闻,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蟏蛸结思幽,蟋蟀上褊浅。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傍。
郁贤皓认为卫尉张卿是张培,“大概连续好多天下雨,很久见不到太阳了。张垍在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作客,因雨留在那里,李白也因雨留在那里,彼此就相识了”。“在高贵人家的别馆里,面对昏暗秋雨,愁恨满怀;现在居然认识了皇帝的宠婿,自然对他寄予很大希望。他满以为只要这位驸马公子能在皇帝岳丈面前替他进言几句,李白就不难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⑥后来郁贤皓说:“至于要确定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的具体细节,特别是‘卫尉张卿’究竟是谁,尚待更为确切直接的材料证实。”⑦认真分析第一首“独酌聊自勉”及第二首所写别馆荒凉、厨灶已很久没有开火,以及解自己鹔鹴裘换酒看,如此荒园,“卫尉张卿”这样的从三品官是不会在此地住的,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接待宾客,李白和“卫尉张卿”也不可能在此地见面。从诗作看,李白干谒玉真公主,想让玉真公主推荐自己的路并未走通,因此才向卫尉张卿一诉衷肠;自己虽怀管仲、乐毅之才,惜无人赏识。同时李白自信地认为自己会像刘穆之一样,将来总有出头之日,到那时用黄金盘盛槟榔一斛报答自己的恩人。而从下面这首诗歌看,此“赠”也是“寄赠”,非当场赠。《秋山寄卫尉张卿及王徵君》:“何以折相赠?百花青桂枝。月华若夜雪,见此令人思。虽然剡溪兴,不异山阴时。明发怀二子,空吟《招隐诗》。”从诗的结尾看,仍望荐引而希望茫然。
丁放、袁行霈对其生平、政治地位和道教活动考之甚详,但对玉真公主推荐说未彻底确定,“李白之为玄宗所知而入朝,与玉真公主的揄扬有关”,“如暂定李白于开元十八年(730)结交玉真公主,则此年李白三十岁,玉真公主约四十岁,玉真公主赏识李白这样的具有‘仙风道骨’的青年才俊,荐之于玄宗,也是有可能的”。⑧这样的推论欠妥,如果李白30岁结识玉真公主,她向玄宗推荐自己,而玉真公主是玄宗最亲的胞妹,怎会拖了13年,在天宝二年才召李白入宫呢?
戴伟华云:“天宝十三载(754)魏颢‘江东访白’时,李白对魏颢的谈论可信度最高,如果说李白初识杜甫时因刚离京城心存余悸不敢吐露真言,现在事隔十余年,远在江湖之上,和一个追慕者可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第一次道出进京供奉翰林完全是出于玉真公主的推荐,并且是和著名道士元丹丘同时入宫。而此后的相关自述中不断有了修饰,服从了‘实用’的原则。至德二载(757)请宋中丞推荐的自述最为粉饰,文字推敲痕迹也最重。宝应元年(762)十一月李白临终前对李阳冰的口述,最为详尽,多重细节。”⑨他以时间早晚来厘定证据可靠程度,同时也承认该文“贵门邀饮”有些夸大;“令制出师诏,不草而成,许中书舍人”,大致是妄语;“以张垍谗毁”一事,与张垍生平历职不符。既然魏颢所言几乎都不可信,难道玉真公主推荐李白这一点就可以成立吗?
戴伟华还指出:“李白入翰林,正逢玄宗大崇道教之时,玄宗并非以文学之士征召李白。”“在玄宗重道教的背景下,李白由玉真公主推荐,无疑李白入京与道教密切相关”。⑩如果说此结论没有材料做依据的话,其进一步推论便近于想象了:道士尹愔开元二十八年(740)或稍前卒后。玄宗拟挑选一人充任尹愔这样的角色,正好有玉真公主推荐,李白天宝元年入京待诏翰林。这样的结论,远离考证的原则。
李白诗文从未说任何人向玄宗推荐自己,而唐代所有的记载只有魏颢一人,文字也未明言推荐。魏颢此文自言:“颢平生自负,人或为狂。白相见泯合,有赠之作,谓余:‘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魏颢是狂放之人,与李白志趣相投,狂者对狂者,口出狂言,不可相信。
元丹丘推荐。安旗认为,郁贤皓、李宝均二人否定吴筠荐举李白入朝的观点成立,论据充分,但不同意郁贤皓玉真公主推荐的观点,也不同意李宝均不一定由于某一人荐举的观点。安旗认为,根据李白《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凤笙篇》以及菜玮《玉真公主朝谒谯郡真源宫受道王屋山仙人台灵坛祥应记》,结论是元丹丘把李白推荐给玉真公主,而玉真公主又荐之于玄宗。(11)安旗所据材料没有明显的证据,是推断,不足以否定其他说法。
多人推荐或称誉说。面对纷杂不一的史料,王琦综合推理,力求自圆其说:“又按太白之召见,《旧唐书》以为吴筠荐之。《新唐书》以为贺知章言之,《新书》盖本之乐史《别集序》,考太白有《别内赴征》三首,则其西入京师,乃应诏而至,非浪游也。时太白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共居剡中。会筠以召赴阙,荐之于朝,玄宗乃下诏征之。太白至京师,与太子宾客贺知章遇于紫极宫,一见赏之。曰:‘此天上谪仙人也。’因解金龟换酒为乐。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若悬河,笔不停辍。”“疑当时吴筠荐之于先,贺知章复言之于后,在玄宗于筠之荐,视太白不过与预荐诸人一例等视而已。及得知章之称誉,而后以奇才相待,异礼有加”。(12)
李宝均在《吴筠荐举李白入长安辨》一文中认为,应征入长安和待诏翰林是“互有联系但不应混同的两个问题”,应征入长安,“我个人倾向于认为不一定是由于某一人物的荐举”。“至于李白受到玄宗的礼遇,待诏翰林,那是得力于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称誉”。
从现在的资料分析,笔者认为李白是被唐玄宗自己发现并召入宫中的。
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受五行之刚气,叔夜心高;挺三蜀之雄才,相如文逸。环奇宏廓,拨俗无类,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者车。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彼渐陆迁乔,皆不能也。由是慷慨自负,不拘常调,气度弘大,声闻于天。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范传正给李白作的墓碑是在诸多传记资料中最为详备者,但是没有言及吴筠、贺知章、玉真公主推荐。范传正墓碑中写到贺知章,把其放在赐金还山之后,只是把贺知章作为一个交游者看待,“在长安时,秘书监贺知章号公谪仙人,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哭鬼神矣。’时人又以公及贺监、汝阳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为酒中八仙,朝列赋谪仙歌百余首。”因此,从范传正的序文中只能得出李白的被召是因为自己的名声。
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李阳冰《草堂集序》:“天宝中,皇祖下诏,徵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此文未言吴筠、贺知章、玉真公主推荐,而明言是玄宗闻知李白的大名而召见的。
再证之以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也未言被人推荐,而是由于自己“名动京师”而被召的,“臣俯见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天宝初,五府交辟,不求闻达,亦由子真谷口,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少任侠,不事产业,名闻京师。天宝初,玄宗辟翰林待诏,因为和蕃书,并上《玄唐鸿猷》一篇。”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李翰林名白,字太白,以诗著名,召入翰林。世称才名,占得翰林,他人不复争先。”曾巩《李白诗集后序》:“明皇闻其名,召见以为翰林供奉。”
综上所言,李白是由于自己的名声而被召入宫的,贺知章是赏誉扬名者,而非推荐者。《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载天宝元年春正月丁未朔,诏“前资官及白身人有儒学博通,文辞秀逸及军谋武艺者,所在具以名荐”。李白自称“丹徒布衣者”(《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其二),在科举制度已经比较完善的盛唐,不参加科举考试,本身就引人注目,而李白又是“文辞秀逸”类人才中名气很大的代表人物,玄宗召见并录用,可以说是为自己不拘一格用人扬名。
李白被召入宫前已经有了名声。
第一,轻财好施,重然诺,讲义气。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自言:“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白之轻财好施也。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李白《侠客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第二,广泛交游,树立声望。《与韩荆州书》:“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入朝前曾与地方官裴长史、大手笔苏颋交往,与孟少府、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以及安州长史李京之、大都督府长史兼襄阳刺史韩朝宗,还有著名诗人孟浩然。当然,到故相许圉师家做女婿,也有助于扬名。在科举制度比较完备的唐代,举子为了在考试前宣传自己,而奔走权贵之门,干谒行卷之风盛行,然而,干谒交游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而李白干谒交游本身不是为了科举,这种奇人奇举,本身就是一种特别能扩大自我声望和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出奇之招。
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有前礼部尚书苏公出为益州长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礼。因谓群僚曰:‘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识,俱知此谈。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此则故交元丹丘亲接斯议。”可见李白在入宫前已经有了较高的声望。
第三,学道求仙。李白出蜀前隐居岷山,与东岩子修炼道术。《上安州裴长史书》:“又昔与逸人东岩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千余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有道,并不起,此则是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李白曾在安州安陆郡的寿山隐居学道,《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自,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乃纠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纠蟠龟息是道家的修炼方法,呼吸调息如龟,不饮食可长生。
第四,任侠使气。魏颢《李翰林集序》:“少任侠,手刃数人。”崔宗之《赠李十二》:“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李白诗中也多咏杀人豪举而声名远扬,如《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钦英风。”《结客少年场行》:“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白马行》:“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唐玄宗时代,唐代的法制已经比较健全,而法制执行也基本能够落实到位,杀人者死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共识,因此李白杀人的豪举不可能发生在中原地区,有可能发生在中央集权比较薄弱又偏远的蜀中。
第五,才高出众,诗风独特。李白在入宫待诏翰林以前,已经写出了不少独具异彩的诗文。魏颢《李翰林集序》:“《大鹏赋》时家藏一本。”《登锦城散花楼》、《峨眉山月歌》、《渡荆门送别》、《杨叛儿》、《长干行》、《金陵酒肆留别》、《夜下征虏亭》、《采莲曲》、《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江上吟》、《行路难》、《丁都护歌》、《襄阳歌》、《夜泊牛渚怀古》以及《古风五十九首》的部分作品,可以说诗名已著。
二
关于李白离宫的原因,从唐代以来便众说纷纭。主要有以下观点:
第一,张垍谗逐。魏颢《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才高世难容,道废可推命。”又在《李翰林集序》中指明“以张垍谗毁,游海岱间”。这一观点,只有魏颢一家之言,可谓孤证,最不可信。《为宋中丞自荐表》:“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此文作于至德二载(757),此时张垍已在安史之乱中任伪职,没有必要为其隐晦。
第二,高力士。《旧唐书?李白传》:“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
第三,杨贵妃。《松窗杂录》:“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始谓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颇深然之。上尝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乐史《李翰林别集序》与此记载相同。《新唐书?李白传》感慨叙述,意旨相同。
第四,同列谗毁。任华《杂言寄李白》:“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李阳冰《草堂集叙》:“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皮日休《七爱诗?李翰林》:“权臣妒逸才,心如斗筲窄。失恩出内暑,海岳甘自适。”
第五,担心李白泄露宫中秘密。范传正《唐故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逐之。”典故源于《汉书?孔光传》:“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嘿不应,更答以他语,其不泄如是。”玄宗虑李白乘醉失态,口无遮拦,泄露宫中秘密,虽不完全是全部原因,但是李白的生活方式的确不适合宫中的保密要求。
第六,未表现出政治才能。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竞以疏纵乞归。上亦以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太平广记》卷二○一引《本事诗》云:“玄宗恩礼极厚,而白才行不羁,放旷坦率,乞归故山。玄宗亦以非廊庙器,优诏许之。”
从以上各自论述,可以得出结论:李白自我选择和玄宗的策略不谋而合。
李白《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书情赠菜舍人雄》:“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竞何辜,青蝇遂成冤。”“愧无横草功,虚负雨露恩”。《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题壁上鹦鹉》:“落羽辞金殿,孤鸣托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为宋中丞自荐表》:“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李白诗文中未说明谗毁者是何人是因为不是指某一个人。张垍、杨贵妃、高力士皆不可信。李白的性格行为不能容于同僚,而形成一种孤立不利的处境,所以才有“乞归”、“放归”“上疏请还旧山”。同时,玄宗对李白的认识,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闻名——求贤若渴——召入宫中——容忍个性——解围保护——赐金还山。李肇《国史补》:“李白在翰林多沉吟,玄宗令撰乐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数十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唐玄宗既给李白台阶下,又保住了高力士的面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二:“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唐玄宗以诙谐风趣的话打了圆场,把一个难堪的局面化为一件逗乐的事情。李阳冰《草堂集叙》:“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因此第四五六方面的原因都是有的。
对李白而言,自觉难以在朝廷立足,对玄宗而言,已认识到李白难以委以重任。为了保住自己求贤若渴的名声,也为了保护一位天才的诗人,赐金还山的决定,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安排。所以李白一直对玄宗心存感激,称玄宗为圣明主,也就不难理解了。从李白《玉壶吟》可以佐证这个结论:“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李白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除了客观原因以外,主要是缺乏政治家的素质,而更多诗人气质。
其一,天真直率,追求自由。李白追慕魏晋名士的风流,追求个性自由的生活,在恢宏向上、思想开放的盛唐,其个性魅力使许多人迷恋向往,然而这种任情而为的个性和朝廷的政治环境是格格不入的。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法度。根据唐代史书的记载,唐代的管理制度和职权范围已经有严格的规定。李白这样出身卑微而又天真的诗人是很难适应的。
其二,纵情豪饮,狂放不羁。杜甫《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任华《杂言寄李白》:“承恩召入凡几回,待诏归来仍半醉。”朋友的诗歌尚且如此形容李白狂放、狂傲,是个狂客,作为朝廷中人,自然是不适合的。
其三,平等意识官场不容。李白不畏权贵,平交王侯,灵魂中的平等意识在朝廷中是行不通的。任华《杂言寄李白》:“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
总之,唐玄宗毕竟是皇帝,他很欣赏李白,但是皇帝必须用政治的原则来取舍人才,因此他对李白的安排,不失为一个高明的政治决策。
注释:
①郁贤皓:《李白丛考》,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8页。
②李宝均:《吴筠荐举李白入长安辨》,《文史哲》1981年第1期。
③郁贤皓:《李白丛考》,第66页。
④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4页。
⑤《金石录》卷二七《唐玉真公主墓志》:“公主法号无上,真字玄玄,天宝中更赐号持盈。”
⑥郁贤皓:《李白丛考》,第29-30页。
⑦郁贤皓:《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文学遗产》1994年第1期。
⑧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论》,《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⑨⑩戴伟华:《李白自述待诏翰林相关事由辨析》,《文学遗产》2009年第4期。
(11)安旗:《元丹丘荐李白入朝说》,见《李白研究》,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87-93页。
(12)王琦:《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585-15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