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麓:东坡论陶述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64 次 更新时间:2015-03-26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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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麓  

在中国诗歌史上,陶渊明被重新发现,由诗名并不显赫一跃而成为巍然一大家,这主要应当归功于苏东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后世诗人和学者往往是通过东坡而认识渊明的。的确,东坡论陶的深刻、独到和较为系统化,堪称古代(尤其是宋代)诗论家中作家论的一个范例。而“居高声自远”,东坡以其在诗坛和诗史上的地位与声望,使他的声音超越时、空而得以扩展,其影响之深远也是罕有其比的。当然,笔者无意为东坡护短,其论陶大醇小疵,本文一并述及。

  关于陶渊明的个性特征

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书李简夫诗集后》

古人所贵者,贵其真。陶渊明耻为五斗米屈于乡里小儿,弃官去归。久之,复游城郭,偶有羡于华轩。

——《冷斋夜话》卷1引:

……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苏轼文集佚文汇编•与子由六首》之五

以上三则,从不同侧面揭示了陶渊明的个性特征:

一是任真。首开此说的是萧统,他说渊明“任真自得”,突出的事例如“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琴以寄其意”,“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且去。’其真率如此。”[①]东坡则从渊明与孔、孟所否定的“不情”之人的对比中,从渊明诗文的个性流露以及有关历史记载中,把握住了渊明“真”的性情,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胡仔在引东坡语后说:“余尝三复斯言,可谓至论。”[②]任真,是与矫情相对立的,渊明所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③],即是此意。在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大有人在的晋、宋时代,渊明无疑是凤毛麟角。惟其任真,故不失赤子之心,从而成为形成陶诗平淡自然的艺术风格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施补华说:“陶公真至,寓于平淡”[④]。揭示其个性与诗风的联系,最为深切著明。他如元好问说:“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天然对雕饰,真赝殊相悬。”[⑤]陈绎曾说陶诗“情真景真,事真意真”[⑥]。王士禛说:“陶渊明纯任真率,自写胸臆”[⑦]。其所论亦皆有见于此。

二是“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话虽是从渊明作品中拈出,而东坡却是第一个看准了渊明的这一个性特点,并引为异代同调。这一点自然源于渊明执着的理想和高远的志趣,显示了他的守志不阿的人格力量,由此(主要是“性刚”)形成陶诗风格的另一面——豪放有力。朱熹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⑧]龚自珍更说是“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⑨]都从陶诗风格的角度体认出了渊明另一重要的个性特点,可与东坡之说相印证。

  关于陶诗的成就和风格

在古代诗人中,最为东坡所仰慕的是陶渊明。对此,南宋吴可以为“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余,而于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⑩],是不无道理的。其实,东坡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中作了清楚不过的回答: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废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

——《书黄子思诗集后》

在这里,东坡纵观诗史,发现“魏晋以来,高风绝尘”才是不可企及的顶峰,是诗美的最高境界,连“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的李、杜,都显得美中不足了。而处在那个顶峰上的,虽然东坡罗列了“苏(武)、李(陵)之天成,曹(植)、刘(桢)之自得,陶、谢(灵运)之超然”,但从他论陶诸说综合地看,特别是从他在《与子由六首》[(11)]之五中对陶的极力推尊来看,其心意所属,陶渊明无疑首屈一指:“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因此,除了陶诗所显示的人格力量之外,东坡所持的艺术观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毋庸讳言,艺术上的偏好以及对不同风格美不适当的轩轾,也导致了东坡之说的偏颇。南宋张戒已表示不满[(12)],清代何焯等在批校《陶渊明集》时更力斥其非,可供参酌:“曹、刘以下六人,岂肯少让渊明哉!欲推尊渊明而抑诸人为莫及焉,坡公之论过矣。夫亦曰以诸人之诗较之渊明,譬之春兰秋菊,不同其芳;菜羹肉脍,各有其味,听人之自好耳,如此乃为公论。坡公才情飘逸豪放,晚年率归平淡,乃悉取渊明集中诗追和之,此是好陶之至,不自知其言之病也。”

“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两句,运用艺术辩证法,对陶诗所具有的风格美作了精到的概括。它分析出了陶诗风格中相反相成的成分,即在质朴之中有无限的华采,在凝炼之中有深厚的韵味。这就揭示了陶诗风格美深层次的内涵。应当指出,最初品评陶诗的钟嵘对此已有所注意,他说:“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13)]这在南朝梁代,已属难得。不过,钟嵘用摘句的方法分解出了陶诗“质直”以外的“风华清靡”,将其风格判分为二,仍未免简单化与表面化,远没有达到东坡对陶诗风格美总体的和深层的认识。而“皇甫湜曰:‘陶诗切以事情,但不文尔’”[(14)],陈师道亦承其说[(15)],尤可反证东坡论陶“质而实绮”的深刻与辩证(陈师道论陶亦有切至语,兹不具论)。后来姜夔似循东坡之说以往,作进一层探求:“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淡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16)]从超人的创作才华和高远的审美情趣两方面,部分地道出了陶诗独特风格的成因。

关于陶诗风格,东坡还有一种表述:“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17)]此处论枯淡,与上述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是一脉相通的,可以互相补充。“枯淡”是东坡高扬的一种艺术风格,“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便是对这种风格所作的精要的概括。这种风格美的特异性,在于外表与内质、浅层与深层的不一致,即在枯槁的外表和浅层的平淡中包蕴着内在的和深层的美质。东坡以辩证的目光,透过表层,发现了枯淡这种风格美的复合内涵,与司空图《诗品》所论“冲淡”美的单一性相比,显然是一个新的突坡(“枯淡”与冲淡、平淡实际上是同义语)。他把陶渊明视为这种风格的杰出代表,是对陶诗研究的一大发展,一大贡献。

  关于陶诗的“奇趣”和“用意”

东坡是主张诗有“奇趣”的,他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18)]以此种审美标准来加以衡量,陶诗同样是东坡心目中的上乘之作:“……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19)]

所谓“奇趣”,是指诗人不同寻常的审美情趣,以及体现在作品中的足以动人的诗意。“反复不已”是指阅读过程中的沉潜和涵泳。“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就阅读中独到的审美感受,道出了陶诗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在看似平淡散缓的语言形式中,包藏着深厚的意蕴和动人的诗意。释惠洪在《冷斋夜话》卷1中举例说:“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雅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

陶诗这一特点的形成,同渊明超拔的胸襟和志趣,丰富的生活感受,独特的审美眼光,以及不同一般的表现形式,都有很密切的关系。葛立方说“陶潜、谢脁诗平淡有思致”[(20)],大体上也说出了陶诗的这一特点,或许得之于东坡的启发。对陶诗内在的“奇趣”,早在萧梁时颇具鉴赏目光的萧统就已有所体悟,他评论渊明“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旁流,干青云而直上”[(21)],不能不说是别有会心的。但从外在形式与内在意蕴的结合去把握陶诗的艺术特质,从而推进了对陶诗的研究,东坡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东坡是在谪居黄州时期提出上述见解的,其时在仰慕白(居易)、陶之余,在创作上开始趋于陶诗风味,在保持了前期豪健清雄的同时,又呈观出清旷简远的一面。因此,东坡对陶诗艺术美的独特发现,除了得力于他对陶诗的“沉潜讽诵”、“咀嚼滋味”,以及超常的艺术感受力之外,同他由心慕而手追的初步创作实践也是分不开的。

“精能之至,反造疏淡”,这也是东坡一个卓越的艺术观点,它同东坡在文论方面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观点[(22)],是完全相通的。从它与东坡诗论的联系来说,不妨看作将渊明平淡的诗风推为极致的一个理论基石。

东坡还特别注意到渊明作诗的“用意”,领会的深切与鉴赏的精妙迥非常人可比。这以对渊明《饮酒》诗中名句的赏评最为精彩: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

——《题渊明〈饮酒〉诗后》

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白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转引自《鸡肋集》

这里撇开东坡运用鉴赏的方法考定版本异文的正误不提,单从鉴赏的角度来看,东坡对陶诗“用意深微”的整体把握是相当出色的。他批评俗本作“望南山”,以致“此一篇都索然”,便是从全诗着眼,看到了一个“望”字对全诗用意的损害。在东坡看来,“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即用诗的形式来寄托自己的某种情致或意趣,这才是陶诗的真意。他具体解释说:“‘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质言之,“见”与“望”有“无意”与着意之分,惟其“无意”,才是一种超功利的审美态度,也才体现出主体的悠闲和忘情,而这正是全篇“用意深微”之所在。

  读陶一得之类

东坡读陶十分投入,又勤于思考和写作,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相当于一得谈的诗话。这些诗话传达了东坡读陶的心得和快感,也烛照出陶诗思想和艺术的光彩,使人为之耳目一新。

大体说来,东坡读陶一得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

陶诗对人生体味的传写,以及东坡由此获致的人生感悟。这可以《题渊明诗二首》之二为例:“‘秋菊有佳色,衷露掇其英。泛此无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聊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飞鸟趋林鸣。啸傲东窗下,聊复得此生。’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我们知道,渊明的《饮酒》组诗非一时之作,而都作于归隐躬耕之后。他摆脱了“以心为形役”[(23)]的污浊、黑暗的官场,“复得返自然”[(24)],大有一种重获人生自由的喜悦。东坡所谓“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便是指出“秋菊有佳色”一首所表达的对这种自由的人生的一种体味。全篇所表现的人生观,固然多源于道家思想,特别是庄子的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而就其实质来说,陶诗所表露的与庄子同属超功利的审美的人生态度。同样深受道家思想熏染,又酷爱渊明其人及其诗的东坡,对陶诗的精神实质是心领神会的。可是,当他联系到自己的现实处境时,一种人生失落感便油然而生。这一则极可能写于黄州时期,不仅因为东坡爱陶、和陶始于此时,而且它所抒写的情感与身处逆境的黄州时期最为吻合。东坡在前期所怀抱的功成身退的愿望尚未来得及实现,就险遭不测,由阶下囚而成“逐客”,于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25)]的人生慨叹便冲口而出。“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这种人生失落感与其词作中的慨叹同出一辙。这里固然暗含着不得志的牢骚和苦闷,以及对不合理的现实不满的情绪,而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也可以说是循着庄子、陶渊明等前贤的思想轨迹,继续探求实现人的本质的道路。所以,东坡读诗一得虽仅寥寥数语,而其思想情感的深刻性足供我们玩索。

对渊明田园生活的赞赏以及对自我人生道路的反思。东坡在《书渊明诗》中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侵晨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不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览渊明此诗,相与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此则诗话直抒阅读渊明“种豆南山下”一诗的强烈感受,“相与太息”一语,可见诸人激动的情状,这里有对陶诗的激赏,有对渊明隐居时乐在其中的劳动生活的仰慕,也有因出处不同而引起的慨叹。东坡之所以深感“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是因为他与渊明同样“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而不能象渊明一样及早抽身隐退,以致“平生出仕以犯世患”。这样的阅读感受是深切的,它是对自我人生道路的一种反思,当然也有牢骚和愤懑的情绪。因为东坡原是“奋厉有当世志”[(26)]的,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结果却屡历坎坷,犯了“世患”。陶渊明成了他晚年崇拜的偶像,而两人所走的人生道路是并不相同的。通过东坡对镜自照式的自我反思,我们对陶、苏两家不同的生活道路以及久历仕途的东坡深刻的内心矛盾,就会有更明白的认识。

对渊明思想和诗句本意的新发现。前者如《书渊明〈饮酒〉诗后》:“《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过躯,躯化则宝已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这里所引用的两句陶诗,表明了对人的生命的高度珍惜,以及自然规律的不可抗拒,带有某种人生的和自然的哲理。东坡从中看出渊明“知道”——通晓自然规律,是独具只眼的。这样的佳句赏析一得,无异于对诗人的一种新的发现。后者如《书渊明诗二首》之二:“陶诗云:‘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数语,一语破的,揭示了渊明以醉者自居的本相。原来,陶渊明“寄酒为迹”(萧统语),消遣、发牢骚、韬晦等兼而有之,其组诗《饮酒二十首》,都是这种心理背景下的产物。因为要发牢骚,抒发对黑暗现实的愤懑和不满,隐隐露出“金刚怒目式”的一面,难免要触犯当政者的忌讳。因此,渊明以醉者自居,有时故作醉语,以求避开尘世罗网。“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二句,正反映了这样的心态。东坡还以“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这样的生活经验来加以证明,也是具有说服力的。东坡所论,显然可以将人们对陶诗的理解引向深入。

对陶诗中绝妙诗句的知赏。陶诗中《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中“平畴返远风,良苗亦怀新”二句(按,陶集今传本“返”皆作“交”),极为东坡所赏,一则曰“非古人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27)],再则曰“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28)],从创作与鉴赏两个不同的角度,体认出了两句陶诗的超妙。这两句诗是诗人劳动生活的一种结晶,而由于东坡世代都是农家,并且很可能有了黄州时期躬耕东坡的经历,因而获得了在田野上劳作的生活体验,所以两句陶诗深蕴的美质很自然地为东坡所发现。所谓“识此语之妙”,或可从此处领会。的确,两句陶诗表现了自然界富于生机的律动,人和自然的亲近,以及对庄稼成长的关注,它们成为千古名句,是同东坡在鉴赏中独具慧眼与最初称扬分不开的。

  对陶氏的一点批评

如前所述,陶诗最为东坡所赏爱,渊明其人差不多或了东坡崇拜的偶像。但是,东坡对渊明并非一味颂扬,他在《渊明非达》一文中就对渊明作过认真的直截了当的批评:

陶渊明作《无弦琴》诗云:“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苏子曰:渊明非达者也。五音六律,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无琴可也,何独弦乎?

众所周知,渊明受过道家思想很深的影响,他“质性自然”,蔑视权贵,淡泊功名,归田后更抱着乐天知命、委运乘化的人生态度,等等,都是有力的证明。有人统计,陶诗用事,《庄子》最多,共49次[(29)],由此也可见一斑。然而东坡从哲学的角度加以评说,断言“渊明非达者”,这是言之成理的。他从《无弦琴》诗看到了渊明与道家思想的距离:“五音六律,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无琴可也,何独弦乎?”这样的论说在逻辑上是辩证而深刻的,是无懈可击的,因为按照庄子齐物论的世界观[(30)],有无得失之类乃是无差别境界,故“五音六律,不害为达”,无琴亦是如此,不必斤斤于琴弦的有无;取乐之道,凭借“无弦琴”,则仍属“有所待”,而远没有达到“无所待而游于无穷”的精神境界[(31)],所以被东坡看出了破绽。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东坡所谓“达”,应是“超脱”的同义语,是指老庄人生哲学中最高的境界。

深通老庄的东坡所下的“渊明非达者”这一评语,应当说是一个精辟的学术见解,它划出了渊明思想与道家思想的界线,让人们领悟到深受道家影响的渊明原来与道家的超脱仍有距离。这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渊明思想研究的深化。

注释:

①见《陶渊明传》。

②《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

③《归去来兮辞》序。

④《岘佣说诗》。

⑤《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

⑥《诗谱》。

⑦《师友诗传录》。

⑧《朱子语类》卷140。

⑨《舟中读陶》。

⑩《藏海诗话》。

(11)《苏轼文集佚文汇编》。

(12)参见《岁寒堂诗话》卷上。

(13)《诗品》卷中。

(14)谢榛《四溟诗话》卷2引。

(15)见《后山诗话》。

(16)《白石道人诗说》。

(17)《评韩柳诗》。

(18)《书柳子厚〈渔翁〉诗》。

(19)《书唐氏六家书后》。

(20)《韵语阳秋》卷1。

(21)《陶渊明集序》。

(22)见《苏轼文集佚文汇编•与二郎侄一首》。

(23)《归去来兮辞》。

(24)《归园田居五首》之一。

(25)《临江仙•夜归临皋》。

(26)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27)(28)《题渊明二首》之一。

(29)见朱自清《陶诗的深度》。

(30)参见《庄子•齐物论》。

(31)见《庄子•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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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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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盐城师专学报:哲社版》1996年0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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