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古奇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人皆知,然苏轼又字子平、和仲,小号九二,知之者就不是很多。不独如此,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且被南宋人误会为其父苏洵之号,竟被历代大儒转述沿袭,张冠李戴竟长达800余年,至今仍相传不改。本文拟将此事件的由来及其讹误之处逐一甄别,旨在正本清源,还历史本来面目。
老泉本系苏轼别号
(一)“老泉”一名的由来
苏老泉究竟是谁,暂且不论。首先了解“老泉”的内涵,有助于确定苏老泉为谁。
北宋嘉祐二年(1057),苏洵(字明允)偕子入京求官,虽名震京师但未遂意,适逢贤妻程氏亡故,苏洵不得不率二子匆匆返归眉山。经过占卜,他将亡妻葬于武阳县安镇乡可龙里蟆颐山下的一个大井旁边。大井水源充足,可以日饮百余家。苏洵曾问过泉旁居住的乡民,皆说此井自古以来名为“老翁井”,并传说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山空月明,有一老人苍颜白发,偃息泉上,复隐于泉中,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求官未遂、贤妻新丧的苏洵,由于心情十分抑郁,故有终老泉边之念。为此,他写了一篇《老翁井铭》,将老翁井的由来作了简要的介绍,并以《老翁井》为题作诗言志抒怀:
井中老翁误年华,白沙翠石公之家。公来无踪去无迹,井面团团水生花。公今与世两何预,无事纷纷惊牧竖。改颜易服与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
嘉祐四年(1059),丁酉科进士考试的编排评定官梅尧臣(1002—1060)见苏洵谢绝征召入京,绝意功名,便写了一首《题老人泉寄苏明允》的诗,针对苏洵《老翁井》诗中的退隐想法加以开导,说:
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苏子居其间,饮水乐未央。泉中若有鱼,与子同徜徉。泉中苟无鱼,子特玩沧浪。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去为仲尼叹,出为盛时祥。方今天子圣,无滞彼泉傍。
梅尧臣诗中所说的“家有雏凤凰”,指的是苏轼、苏辙。在苏氏父子三人来到京城之前,时人并未发现苏轼兄弟有异于他人,但梅尧臣独具慧眼,以为二子非平庸之辈。梅氏深信当朝天子会量才酌用苏洵,希望苏洵替儿作想,振作起来。梅尧臣一诗,使苏洵回心转意。在朝廷两次召试策论于舍人院而苏洵皆坚辞不就的情况下,朝廷遂破例除苏洵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修纂礼书,以苏洵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令姚癖共主修撰。书成,方奏未报,洵竟殁。
苏洵死后,苏家兄弟将父亲与母亲葬在了一起。苏轼曾在《送贾讷倅眉》诗之二首句说:“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并自注:“先君葬于蟆颐山之东二十余里,地名老翁泉。”在《书圣俞赠欧阳阀诗后》说:“家有老人泉,圣俞作诗曰:‘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
根据以上苏洵《老翁井铭》、《老翁井》诗、梅尧臣《题老人泉寄苏明允》,以及苏轼《送贾讷倅眉》、《书圣俞赠欧阳阀诗后》的文字记载来看,老翁泉、老翁井与老人泉为同地异名,“老泉”即其简称。
(二)叶梦得记苏轼晚年自号“老泉山人”
最先记述苏轼别号“老泉山人”的,是略晚于苏轼的叶梦得。
叶梦得(1077—1148),宋代文学家,绍圣进士。苏轼仙逝时,叶梦得已经二十四岁。叶学识渊博,精熟掌故,词风接近苏轼,亦能诗。有《建康集》、《石林词》、《石林诗话》、《石林燕语》等著作传世。在《石林燕语》卷二中,有记曰:
苏子瞻谪黄州,号“东坡居士”,其所居地也。晚又号“老泉山人”,以眉山先茔有老翁泉,故云。此条史料弥足珍贵。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的背景,乃是因为眉山先茔有老翁泉,而苏轼常有归蜀之念。
(三)实物佐证:“老泉山人”确系苏轼晚年别号
苏轼晚年别号“老泉山人”,除有当时人记述之外,尚有实物佐证。
苏轼曾于元祐年间撰写《上清储祥宫碑》,其落款有“老泉撰”三字(见下文)。又,在苏轼《阳羡帖》后有印一枚,印文为“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另,苏轼有“老泉居士”朱文印章一枚,并常在画上钤盖。此外,明代原版的《晚香堂帖》内苏轼的墨迹之尾有“东坡”、“老泉”二印,钤盖在苏轼名下。
以老泉为苏洵别号的误传过程
(一)根据目前所发现的资料,最早将苏洵当作“老泉”的是南宋人郎煜。
郎煜字晦之,钱塘人,生卒年不详。史载,郎煜曾注释《苏洵文集》而声名显赫,于淳熙年间(1174—1189)特奏得官,惜未任而卒。郎煜在《苏洵文集》的注释中曾说:
眉山父子之文复光天址,噫,余窃有叹于苏氏之遭际也。老泉率二子抵京师,韩(琦)、富(弼)当国,叹相见之晚。老泉能见知于韩、富,而官不过主簿,……初,老泉《权书》诸篇,好谈名事,颇近揣摩。
(二)大诗人陆游(1125—1210)大约是沿袭郎煜说法,在《老学庵续笔记》中说:
老泉布衣时,初未有名。雅安守刘(雷)太简简夫独深知之,……老泉集中,与太简往来亦止有《辞召试》一书耳。
(三)将苏洵当作苏老泉,并给后世影响最广泛的,倒不是郎煜与陆游,而是中国著名启蒙读物《三字经》。其文曰:“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明末清初人王相解释说:“此言年长而好学者也。老泉名洵,字明允,宋眉山人,苏东坡之父也。老泉幼而失学,至二十七岁始悟其非,发愤攻书,以成大名。两子皆大儒,世号‘三苏’。”
《三字经》相传是南宋人王应麟(1223—1296)所编著。应麟,字伯厚,浙江庆元人,淳祐元年(1241)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对经史百家、天文地理都有研究,熟悉掌故制度,长于考证。有《困学纪闻》、《玉海》、《诗考》、《诗地理考》、《汉书艺文志考证》等传世。由于《三字经》中叙述史实有不当之处,有的语言不够严密,似与王氏治学严谨的态度不符;同时,书中“魏蜀吴,争汉鼎”的话也与王氏一贯尊蜀抑魏的观点不符,所以有人认为《三字经》非王应麟所作。但是,注释此书的王相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事实上,王应麟不独在《三字经》中有如上说法,他在《困学纪闻》中引苏洵《权书•强弱篇》语时也有过“老泉谓‘秦之忧在六国’云云”的记述。
(四)自郎煜、陆游、王应麟相继指苏洵为“老泉”之后,宋、元、明、清的知名人士如刘壎、马端临、杨慎、赵渊、王相、朱嘉徵、蔡毓荣、涂长发、何绍基等,在各自的笔记或《三苏祠记》中,皆沿袭这种说法,甚至有人干脆将苏洵的文集定名为《苏老泉先生文集》或《苏老泉先生全集》。
苏洵别号“老泉”没有根据
谓苏洵别号“老泉”,没有任何可靠根据。
(一)苏洵留下的所有诗文,没有“苏老泉”这样的署名。
(二)苏洵死后,欧阳修、张方平、曾巩、司马光、韩琦、王珪、姚癖、刘攽、张商英等百余人作文哀悼,没有一人称苏洵为“老泉”,而大多数人称其为“老苏”。
(三)苏轼曾得钟山名僧泉公一信。他在寄诗为谢时说:“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如果苏洵号“老泉”,苏轼避讳唯恐不及,他怎么敢在僧人泉公之前作诗直呼“老泉”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曾记载说:“苏东坡祖名序,故为人作序皆用‘叙’字;又以为未安,遂改作‘引’。而谓‘字序’曰‘字说’。”由此可知,苏轼对其先人的字号是绝对避讳。又,苏轼于元丰三年在黄州作《祭老泉焚黄文》,如果“老泉”是他父亲的别号,此文则可理解成为《祭苏洵焚黄文》,在古代回避先人名讳是一般常识的情况下,苏轼敢这样作吗?此处“老泉”显然是地名。(焚黄文,即祭告祝文,以黄纸书写,祭毕即焚之。)
(四)除苏轼之外,他的弟弟苏辙在《次韵子瞻寄贺生日》诗中云:“归心天若许,定卜老泉室。”在《祭子瞻文》中亦有“老泉之山,归骨其傍”的记述。二诗中的“老泉”,明显是地名。
苏轼、苏辙作为苏洵的儿子,皆不回避“老泉”二字,足见“老泉”非苏洵的别号。
(五)将“老泉”误为苏洵别号的原因
将“老泉”误为苏洵的别号,主要原因有三。其一,时下敬称苏洵为“老苏”,“老泉”与“老苏”同一“老”字,因而产生误会;其二,“老泉”本为苏氏后人称苏洵夫妻的墓地,他人误以为苏洵别号;其三,梅尧臣诗有“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苏子居其间,饮水乐未央”之句,人们遂以为苏洵占泉为号。
历代学人对“老泉”非苏洵之号的辨证
除了叶梦得以外,主张“老泉”为苏轼别号的代有其人,元代王煇,明代焦竑、姜坚、马元调、黄灿、黄炜,清代袁枚、王鸣盛、魏礼、王文诰、戚牧、平步青、马叙伦等,皆持此说。
(一)元人王恽曾在《玉堂嘉话》中记载说:
《上清储祥宫碑》墨迹,然后书“老泉撰”,商左山云:“盖避东坡祸,故改云。”(《秋涧集》卷94)
《上清储祥宫碑》,系苏东坡于元祐年间所作,文末书“老泉撰”,此正证明苏轼晚年曾自号“老泉”,然商左山因不知“老泉”乃苏轼晚年别号,却怀疑是后人“避东坡祸,故改云”。考宋徽宗时代,因迫害党人,三苏之文同时禁毁,岂有为了避祸而子冒父号,或父子名号互换的道理?
(二)明人焦竑在《笔乘续集》卷6中记述说:
世传老苏号老泉,长公号东坡,而叶少蕴《燕语》云:“苏子瞻谪黄州,号东坡居士,其所居地也。晚又号老泉山人,以眉山先茔有老翁泉,故云。”欧公作《老苏墓志》,但言人号老苏,不言其自号,亦可疑者。岂此号涉一“老”字,后人遂加其父耶?叶、苏同时,当不误也。
焦竑是历史上第一个辨证“老泉”非苏洵别号的名家。焦竑直接引用叶梦得的记述,认为“叶、苏同时,当不误也”,是很有说服力的。焦竑采用的旁证是,欧阳修在《老苏墓志》中只言人们称苏洵为老苏,而苏洵自己从未言有别号。焦竑认为将“老泉”误为老苏的原因,是“此号涉一‘老’字,后人遂加其父”,这种分析极有道理。
(三)明人娄坚在《学古绪言》卷23《记苏长公二别号》的跋文中记述说:
东坡此书古淡遒劲,虽知好公书者,未必能识也。予尝见别本及士大夫模入石者,要当以此本为真正。又纸尾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盖公自黄还朝,既衰而思其丘墓,去作此书不远,两别号殆相继于元丰、元祐之间也。当时如宗室令畤,尝从公为颍州倅,亦札记及此。而南渡后,虽马端临之博,犹以老泉为明允别号。至本朝杨升庵,其该洽为一代所推,亦仍其误。
娄坚,明嘉定人,字子柔,隆庆万历年间贡生。经明行修,乡里推为大师。娄坚的记述证实了苏东坡的书法作品上的确曾钤盖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娄坚考证二别号产生的时间,一在元丰年间,一在元祐年间。不独如此,娄坚还指出当时人赵令畤曾在札记中记述此事。可惜的是,笔者未见原文。
(四)苏东坡墨迹上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除娄坚亲眼目睹之外,明人马元调也曾见过,与其同时代的黄灿在《重编〈嘉祐集〉纪事》中曾记述说:
一夕余偶举老泉文相质,先生(马元调)为析大旨,笑曰:“而亦以老泉为明允乎?非也。老泉固子瞻号也。吾尝见子瞻墨迹矣,其图书记曰:‘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合为一章。且欧、曾诸大家所为志铭哀词挽诗具在,有号明允以老泉者乎?欧公有‘称老苏以别之’之句,世或缘此相误耳。”余唯唯。
马元调,明嘉定人。诸生。崇祯年间,清兵攻嘉定,与侯峒曾誓死固守,城陷死之。
娄坚、马元调所见苏书墨迹即《阳羡帖》。《重编〈嘉祐集〉纪事》中明确记述:“至子瞻《阳羡帖》,则向所称图书记,久已照耀碑版矣。呜呼,今日所见书,非今日所始有也。且《阳羡帖》,吾固尝好之。即老泉相沿,自南宋已然,未敢专己所见为断。而有书不读,读之不精,我则恫乎无闻。”
(五)清人袁枚(1716—1797)在《随园诗话》中记述说:
老泉者,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号,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归骨其傍。”而今人多指为其父明允之称,盖误于梅都官有《老泉》诗也。
袁枚,清浙江钱塘人,字子才,号简斋,乾隆四年进士,官溧水、江浦、江宁等县知县,以父丧辞官,不复出仕。袁枚的记述指出,苏轼自号老泉,是因为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时人指苏洵为老泉,皆是误会了梅圣俞《题老人泉寄苏明允》诗之大意。
(六)清人王鸣盛(1722—1797)在《蛾术编》卷78中记述说:
《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诗》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俗称苏明允为苏老泉,又以其《嘉祐泉》为《老泉集》,果尔,东坡岂作此语?然南渡《陆象山文集》已呼明允为老泉,则其来久矣。
王鸣盛,江苏嘉定人,字凤喈,号礼堂,又号西庄,晚号西沚。乾隆进士。累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左迁光禄寺卿。王鸣盛以苏轼诗中有“老泉”二字,断定老泉绝不可能是苏洵之号。他不无遗憾地指出,在南宋《陆象山文集》中早已呼明允为老泉,足见此说由来甚久。
(七)清人王文诰在《苏诗总案》卷1中说:
老泉者,公(苏轼)以称其父之墓也,集有《老泉焚黄文》可证。时惟苏氏子孙称之,后两宋文人震于其名,皆相沿称道,遂讹以为字,举目为苏老泉,而有加以先生者矣。
王文诰以苏轼《老泉焚黄文》证实“老泉”本系苏氏子孙称苏洵之墓地,只因宋人相沿称道,遂讹以为字,并加在苏洵的名下。更有甚者,元、明人将苏洵的文集定名为《苏老泉先生全集》,足见其误传的影响之大。
以后,平步青在《老泉非明允号》一文中,整理归纳了前人有关苏老泉非苏洵之号的意见(文长不录)。遗憾的是,他并未考证出将“老泉”误指为苏洵的首先是南宋人郎煜,而陆游与王应麟是此说推波助澜者。
将苏轼别号“苏老泉”误指为苏洵别号,历时八百余年。辨证纠谬者虽代有其人,却难于廓清误传。这种张冠李戴的局面,若是继续沿袭下去,岂非学界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