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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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陈寅恪著《元白诗笺证稿》


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二家有关,自不待论。兹所欲言者,即乐天对于佛道二家关系浅深轻重之比较问题也。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三陆客有说(自注云:客即李浙东也。所说不能具录其事。)云:

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中有仙龛虚一室,多传此待乐天来。

答客说云:

吾学空门非学仙。恐君此说是虚传。海山不是我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自注云:予晚年结弧勒上生业,故云。)

寅恪案,太平广记四八神仙类白乐天条引﹝庐肇﹞逸史(参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一白乐天自载李浙东言海山有仙馆待其来之说条。) 略云:

唐会昌元年,(?李师稷中丞为浙东观察使。有商客遭风飘荡,不知所止,月余至一大山。道士与语曰,此蓬莱山也。既至,莫要看否。遣左右引于宫内游观。至一院,扃锁甚严,因窥之。客问之,答曰,此是白乐天院,乐天在中国未来耳。归旬日至越,具白廉使,李公尽录以报白公。先是白公平生唯修上坐(生)业,乃览李公所报,乃自为诗二首以记其事,及答李浙东。

据吴廷爕唐立镇年表李浙东观察使栏引嘉泰会稽志所记,知季师稷任浙东观察使之时为会昌二年至五竿,而此客有说及答客说二诗于《白氏长庆集》六八中按其排列次序及内容推之,似是乐天于会昌二年七十一时所作。(《白氏长庆集》六八卷中之律诗,自喜入新年自咏以下,大抵皆会昌二年之作品,唯送王卿使君赴任苏州七律有[一别苏州十八载]之句,似觉不合。或者乐天计算其时间之相隔为十六年,而十八年乃十六之伪写耶?俟考。)乐天此诗及自注,述其晚年皈依释迦而不宗尚苦县,固可视为实录,然此前乐天实与道教之间关系尤密,亦显而易考也。兹分为丹药之行为与知足之思想二端论之如下:

《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三三《感事》五言排律云:

服气崔常侍,(晦叔。)烧丹郑舍人。(居中。)常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尘。每遇凄凉事,还思潦倒身。唯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睡适三尸性,慵安五藏神。无忧亦无喜,六十六年春。

寅恪案,若据乐天于开成二年年六十六时所作此诗中自述之语,似是绝未尝为烧丹之事者。但又取其他诗篇观之,则知其不然,如《白氏长庆集》五一《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五古略云:

我为江司马,君为荆判司。俱当愁悴日,始识虚舟师。授我参同契,其辞妙且微。我读随日悟,心中了无疑。黄芽与紫车,谓其坐致之。自负因自叹,人生号男儿。若不佩金印,即合翳玉芝。高谢人间世,深结山中期。泥坛方合矩,铸鼎圆中规。炉橐一以动,瑞气红辉辉。斋心独叹拜,中夜偷一窥。二物正欣合,厥壮何怪奇。绸缪夫妇体,狎猎鱼龙姿。简寂馆(刘宋陆修静馆庐山,谥简寂先生,见莲社高贤传。)钟后,紫宵峰(亦在庐山,见陈舜俞庐山记二叙山南篇三。)晓时。心尘未净洁,火候遂参差。万寿觊刀圭,千功失毫厘。先生弹指起,姹女随烟飞。始知缘会间,阴骘不可移。药灶今夕罢,诏书明日追。(参《白氏长庆集》一七对酒五律云:漫把参同契,难烧伏火砂。有时成白首,无处问黄芽。幻世如泡影,浮生抵眼花。唯将绿醅酒,且替紫河车。及同集同卷醉吟二首之一七绝云:空王百法学未得,姹女丹砂烧即飞。事事无成身老去,醉乡不去欲何归。)

乃乐天纪其于元和十三年任江州司马时烧丹之事情者,是岁乐天年四十七,然则乐天之中年会惑于烧丹术可无疑矣。而《白氏长庆集》一九《余与故刑部李侍郎早结道友以乐术为事与故京兆元尹晚为诗侣有林泉之期周岁之间二君长逝李住曲江北元居升平西追敢旧游因贻同志》七律云:

从哭李来伤道气,自亡元后减诗情。金丹同学都无益,水竹邻居竟不成。月夜若为游曲水,花时那忍到升平。如年七十身犹在,但恐伤心无处行。(寅恪案:此诗作于长庆二年,可参《白氏长庆集》一七《浔阳岁晚寄元八郎中庚三十二员外》五律,“阅水年将暮,烧金道未成。丹砂不肯死,白发自须生。”)

又可证知乐天“早结道友”“同学金丹”也。至其晚岁,如《白氏长庆集》六九有《开成》五年(据卷中诸诗排列之次序及内容约略推定者。)所作《戒药》五古云:

暮齿又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徼福反成灾,药误者多矣。以之资嗜欲,又望延甲子。天人阴骘间,亦恐无此理。域中有真道,所说不如此。后身如(《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三六作始。)身存,吾闻诸老氏。

虽似有悔悟之意,可与前引《客有说》及《客答说》二绝句相参证,然而《白氏长庆集》六六有开成二年所作《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五律云:

白发逢秋短,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

自其题意观之,乐天是时殆犹烧药,盖年已六十六矣。然则真早年好尚,虽至晚岁终未免除,逮感叹借酒自解耳。噫,亦可哀矣!而同在此年,犹赋“唯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之句(见前引感事诗。)以自豪,何其自相矛盾若此之甚耶?由是言之,乐天易蓬莱之仙山为兜率之佛土者,不过为绝望以后之归宿,殊非夙所祈求着也。

复次,《白氏长庆集》六二《思旧》无古云: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况在少壮时,亦为嗜欲牵。但耽荤与血,不识汞与铅。饥来吞热面,(《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二九作物。)渴来饮寒泉。诗役五藏神,酒汩三丹田。随日合破坏,至今粗完全。齿牙未缺落,肢体尚轻便。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且进杯中物,其余皆付天。(寅恪案:此诗似为大和八年作,时乐天年六十三。)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一六《卫中立字退之》条云:

白乐天诗,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后人因以为昌黎晚年惑于金石药之证。顷阅洪庆善韩子年谱有方菘卿辩证一条云,卫府君墓志,今本作卫之元,其实中立也,卫晏三子,长之元,字造微,次中立,字退之,次中行,字大受,志首云兄弟三人,后只云与弟中行别,则其为中立志无疑。中立饵奇药求不死,而卒死,乐天诗谓退之服硫磺者,乃中立也。近世李季可谓公长庆三年作李干墓志,力诋六七公皆以药败,明年则公卒,岂咫尺之间身试其祸哉。

寅恪案,乐天之旧友至交,而见于此诗之诸人,如元稹杜元颍崔群,皆当时宰相藩镇大臣,且为文学词科之高选,所谓第一流人物也,若卫中立则既非由进士出身,位止边帅幕僚之末职,复非当日文坛之健者,断无与微之诸人并述之理,然则此诗中之退之,固舍昌黎莫属矣。方崧卿李季可钱大昕诸人虽意在为贤者辩护,然其说实不能成立也。考陶榖《清异录》二载昌黎以硫磺饲鸡男食之,号曰“火灵库”。陶为五代时人,距元和长庆时代不甚远,其说当有所据。至昌黎何以如此言行相矛盾,则疑当时士大夫为声色所累,即自号超脱,亦终不能免。《全唐诗》第一四函张籍二《祭退之》五古述韩公病中文昌往视一节云:

中秋十六夜,魄圆天差晴。公既相邀留,坐语于阶楹。 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临风听繁丝,忽遽闻再更。顾我数来过,是夜凉难忘。

夫韩公病甚将死之时,尚不能全去声伎之乐,则平日于“园花巷柳”(见《昌黎集》十《夕次寿阳驿题吴郎中诗后》七绝》)及“小园桃李”(见《昌黎集》十《镇州初归》七绝,及《唐诗林》六《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条。)之流,自未能忘情。明乎此,则不独昌黎之言行不符得以解释,而乐天之诗,数卷之中,互相矛盾,其故亦可瞭然矣。叶梦得《避景录话》一论白乐天云:

然吾犹有微恨,似未能全忘声色杯酒之累,赏物太深,犹有待而后遗者,故小蛮樊素每见于歌咏。

寅恪案,乐天于开成四年十月年六十八,得风痺之疾,始放遣诸妓。前此既未全遣除声色之累,其炼丹烧药,岂有似于昌黎“火灵库”者耶?读者若取前引《戒药》五古一诗中“以之资嗜欲”之语观之,即可明其梗概矣,或疑陶榖所记,实不可信,如僧徒所造昌黎晚岁皈依佛教,及与大颠之关系之类。但鄙意昌黎之思想信仰,足称终始一贯,独于服硫磺事,则宁信其有,以与唐代士大夫阶级风习至相符合故也。乐天于炼丹烧药问题,行为言语之相矛盾,亦可依此解释,但白韩二公,尚有可注意之点,即韩公排斥佛道,而白公则外虽信佛,内实奉道是。韩于排佛老之思想始终一致,白于信奉老学,在其炼丹药最后绝望以前,亦始终一致。明乎此,然后可以言乐天之思想矣。

乐天是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此纯属消极,与佛家之“忍辱”主旨富有积极之意如六度之忍辱波罗蜜者,大不相侔。故释迦以忍辱为进修,而苦县则以知足为怀,籍免受辱也。斯不独为老与佛不同之点,亦乐天安身立命之所在。又是言之,乐天之思想乃纯粹之思想行为也。至其“知足不辱”之义,亦因处世观物比较省悟而得之,此意乐天会屡形之于语言,兹略举其诗句,以为证明。《白氏长庆集》一七《赠内子》五律云:

白发方兴叹,青蛾亦伴愁。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暗澹屏帷故,凄凉枕席秋。贫中有等级,犹胜嫁黔娄。”

此所谓等级,乃比较而得之者,既知有等级之分,则已身所处不在最下一阶,仰瞻较上之级虽觉不如,而俯视较下之级则犹胜于彼,因此无羡于较上之级者,自可知足矣。若能知足,则可哺辱,此乐天一生出处进退安身立命所在之理论,读其作品者,不可不知也。故持此义,以观其诗,则愈易瞭解。兹更录数首于下:

把酒仰问天,古今谁不死。所贵未死间,少忧多欢喜。穷通谅在天,忧喜即由己。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勿言未富贵,久忝居禄仕。借问宗族间,几人拖金紫?勿忧渐衰老,且喜加年纪。试问班行中,几人及暮齿?朝餐不过饱,五鼎徒为尔。夕寝止求容,一衾而已矣。此外皆长物,于我云相似。有子不留金,何况兼无子。

《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二九《吟四难》虽言云:

酒酣后,歌歇时。请君添一酌,听我吟四虽。年虽老,犹少于韦长史。命虽薄,犹胜于郑长水。眼虽病,犹明于徐郎中。家虽贫,犹富于郭庶子。省躬审分何侥幸,值酒逢歌且欢喜。忘荣知足委天和,亦应得尽生生理。(自注云:分司同官中,韦长史续年七十余,郭庶子求贫苦最甚,徐郎中晦因疾丧明,余为河南尹时,见同年郑俞始授长水县令,因叹四子而成此篇。)

乐天皆取不如己者以为比较,可谓深得知足之妙谛矣,而“忘荣知足委天和”一语,尤可注意也。

《白氏长庆集》六三《狂言示诸姪》五古云:

世欺不识字,我忝攻文笔。世欺不得官,我忝居班秩。人老多病苦,我今幸无疾。人老多忧累,我今婚嫁毕。心安不移转,身泰无牵率。所以十年来,形神闲且逸。况当垂老岁,所要无多物。一裘暖过冬,一饭饱终日。勿言舍宅小,不过寝一室。何用鞍马多,不能骑两匹。如我优幸身,人中十有七。如我知足心,人中百无一。傍观愚亦见,当己贤多失。不敢论他人,狂言示诸姪。

同集六五《诗酒琴人例多薄命予酷好三事雅当此科而所得已多为幸斯甚偶成狂咏聊写愧怀》七律云:

爱琴爱酒爱诗客,多贱多穷多苦辛。中散步兵终不贵,孟郊张籍过于贫。一之已叹关于命,三者何堪并在身。只合飘零随草木,谁教凌厉出风尘。荣名厚禄二千石,乐饮闲游三十春。何得无厌时咄咄,犹言薄命不如人。

同集六九《自题小园》五古云:

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 但斗为主人,一坐十余载。 回看甲乙第,列在都城内。素垣夹朱门,蔼蔼遥相对。主人安在哉,富贵去不回。池乃为鱼凿,林乃为禽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台

《全唐诗》第一七函白居易三七(会昌)六年立春日作七律云:

二日立春人七日,盘蔬饼饵逐时新。年方吉郑犹为少,家比刘韩未是贫。乡园节岁应堪重,亲故欢游莫厌频。试作循潮封眼想,何由得见洛阳春?(自注云:“分司致仕官中,吉传郑咨议最老,韩庶子刘员外尤贫,循潮封三郡迁客,皆洛下旧游也。”寅恪案,循谓牛僧孺,潮谓杨嗣复,封谓李宗闵,皆牛党主要人物也。见杜牧《樊川文集》七《牛公墓志铭通鉴》二四八《唐纪》六四《武宗纪》会昌四年十一月条《新唐书》一七四《牛僧孺传<旧唐书>》一七六《新唐书》一七四《杨嗣复传》及《李宗闵传》等。)

读白诗者,或厌于此中屡言不已之自足思想,则不知乐天实有所不得已。盖乐天既以家世姻戚科举气类之关系,不能不隶属牛党。而处于当日牛党与李党互相仇恨之际,欲求脱身于世纲,自非取消极之态度不可也。乐天于卒年岁首所作之诗,其“试作循潮封眼想,何由得见洛阳春。”之语,虽为自言其知足所以不辱,傥亦感于此三人之不能勇退欤?叶石林于《避暑录话》一论乐天云:

推其所有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有余也。

夫知足不辱,明哲保身,皆老氏之意旨,亦即乐天所奉为秘要而决其出处进退者也。

总而言之。乐天老学者也,其趋向消极,爱好自然,享受闲适,亦与老学有关者也。至其所以致此之故,则疑不能不于其家世之出身,政党之分野求之。此点寅恪已详言之于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政治革命与党派分野》篇中,兹不具论。夫当日士大夫之政治社会,乃老学之政治社会也,苟不能奉老学以周旋者,必致身败名裂,是乐天之得以身安而名全者,实由食其老学之赐。是耶非耶,谨以质之知人论世读诗治史之君子。

复次,《白氏长庆集》五九有《三教论衡》一篇。其文乃预设问难对答之言,颇如戏词曲本之比,又其所解释之语,大抵敷衍“格义”之陈说,篇末自谓,“三殿谈论,承前旧例”。然则此文不过当时一种应制之公式文字耳。故不足据以推见乐天之思想也。至于格义之义。已详拙作《支愍度学说考》,(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纪念专号。)兹不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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