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飞兄携其新著《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鹭江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在长沙熬吧讲座,声振屋瓦,议论英发。进入互动环节,台下一位女士提问,对“每个人”、“沦陷”云云表示质疑,她说她的故乡非但没有沦陷,反而日渐崛起。老冉微笑如弥勒,表示愿去贵乡一探究竟,倘如其所言,他可以收回这个书名并公开道歉。讲座结束,那位女士和我闲聊了两句,我说观察视角不同,结论自然有异,所谓沦陷,当指政治和文化,而非经济,即便论经济,其实崛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如传统的败坏、环境的恶化等。女士对此似乎不置可否,最后批评道:你们应该多传播正能量,少传播负能量!
如女士这样的批评,我已经见惯不惊。若说第一次还略感惶恐,如今唯有苦笑。不过,这里面还是有两个问题值得一议:批判故乡的沦陷,就是负能量么,为什么不能传播负能量呢?
还得从正能量说起。这本是一个物理学名词,不知何时被道德化,自前两年流行开来,风靡一时,以至泛滥成灾。我们常常为其字面之义所蛊惑,实际上,正面的新闻与消息,未必就是正能量,正如负面的新闻与消息,未必就是负能量。打个比方,一个人罹患重症,他的病情,当属负面,然而这是负能量么;假如告诉他安然无恙,体壮如牛,这便一定是正能量么?也许答案恰恰相反。
可见正负之别,并不分明。同一能量,你视之为正,我则视之为负,甚至你今天视之为正,明天便视之为负,这再也寻常不过。有时,问题不在能量,而在人心。有人敢于正视真相,有人惯于掩蔽真相,那么对真相的曝光,于前者便是正能量,于后者便是负能量。再如公民的批评,落在一个虚怀若谷的政府手里,当被视作正能量;落在一个独断专行的政府手里,则被视作负能量,哪怕这一批评完全切中时弊,它非但弃若敝屣,还要打击、迫害批评者呢。
这是正能量所面临的第一重困境,其定义并不明确,时而语焉不详,甚或反复无常,视人心而动,逐权力而居。谁掌握了一个社会的话语权,谁便可以支配对正能量的定义。基于此,我们讨论正能量之前,必须警惕其后潜伏的知识和政治霸权,甚至有必要追问:谁之正能量,何种正能量?唯有确定了这一点,才不至于陷入自说自话的谵妄。
正能量的第二重困境,在于被狭隘化,与负能量形成了一种非此即彼、势不两立的二元结构:你不传播正能量,那就站在了负能量一方;“多传播正能量,少传播负能量”的说法亦属此列。然而,世间能量之大,岂止正负,正能量与负能量之外的天地,甚至比正能量和负能量加起来还要辽阔。一个人,完全可以既不传播正能量,同时与负能量绝缘,他在这个社会,还有许多能量可以发挥,依然大有可为。
二元论的荼毒,实在罄竹难书。它不仅在强化思维的惰性,还在强化批判的暴力。如你所知,一旦世间万物,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善即恶,非左即右,批判起来,何其简单,简单的另一面,则是粗暴。譬如在二元论的主宰之下,你自觉代表了正能量,批评者与反对者,自然属于负能量,那么旁观者怎么归类呢,阵营只有二元,无论将他们归入哪一方,都会造成误伤。
二元论的本质是一元论,二元思维的本质是专制思维。由二元论打造的正能量话语,无法避免胡适晚年所警惕的“正义的火气”。现实当中,有多少人,自恃正能量在手,俨然正义化身,唯我独尊,予智予雄,但凡不入眼、不顺心的种种,一律打成负能量,然后抡起刻满了正能量的道德和政治棒子,当头便砸。火气与霸气之下,几多异己,无奈失语,几多看客,化作冤魂。
由此,正能量浮现了第三重困境:压迫甚至剥夺了负能量——哪怕是名副其实的负能量——的传播自由。
这个道理想来并不难懂:考察一个社会的自由度,不是看正能量有无传播的自由,而是看负能量有无传播的自由,以及有多少自由。所谓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我们姑且视批评为负能量,赞美为正能量(事实并不尽然),那么这句名言便可换一种说法:若负能量的传播不得自由,则正能量的传播毫无意义。
限制负能量的传播,不仅使正能量的传播丧失了意义与生命力,还可能导致整个社会陷入僵化、封闭,形同一个闷罐车。正能量的完善,需要负能量的冲击和转化;社会的进步,需要各种能量的博弈和整合。说到底,假如一个社会只许正能量传播,只有正能量传播,这样的社会,并不适合正常人生存;假如一个人浑身上下只闪耀正能量,我不敢亲近,反而心生恐惧。
必须声明,我不反感正能量,我反感的是,正能量流于“正义的火气”,沦为道德与政治专制的批判工具,用来打压反对者的言论、思想自由,这样的正能量,实质上则是一种负能量。
2015年1月29日
供新浪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