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小词之中的儒家修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261 次 更新时间:2021-01-30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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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 (进入专栏)  

今天因为是在国学院讲演,所以我特别选择了这样一个题目——小词之中的儒家修养。我准备讲的是清代词学家张惠言的五首《水调歌头》。因为一般说起来,大家总是觉得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讲的都是礼义道德,都有一种教训的性质,恐怕不会想到,还有人能够用儒家的义理写出这么美丽的小词来。现在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张惠言的生平,为了解他的词做一个准备。这也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

张惠言是江苏武进人,武进就是现在的常州市,因此他所开创的词学这一派就被称为“常州词派”。张惠言的祖父名叫政鍼,在到顺天去参加乡试的时候死在了京师,没有功名,死时只有35岁,而那时他的父亲只有九岁。张惠言的父亲也没有科考的功名,去世的时候只有38岁,那时张惠言才四岁,他有一个姐姐才八岁,还有一个弟弟是遗腹子,是他父亲去世之后才出生的。所以张惠言的家庭是两代孤寒。在他小时候,家中靠母亲和姐姐做女红维持生计。到他九岁时,有一位住在城里的世交长辈接他到城里读书,他的母亲和姐弟仍在乡下。有一次年节假期,他傍晚回到家里,家里正没有晚饭吃,饿了一顿,第二天早晨他就不能起床。他的母亲对他说:“你已经不习惯挨饿了吗?要知道我和你的姐姐弟弟经常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啊。”他在城里读书读了四年,13岁的时候回到家里,自己亲自教弟弟读书。每天晚上点一盏孤灯,母亲、姐姐在灯下做女红,张惠言和他弟弟就在灯下读书。经过这样的苦读,张惠言在乾隆五十一年(1786)考中了举人,在嘉庆四年(1799)考中了进士。当初由于祖父和父亲都没有功名,所以最初他用心学习的是“时文”,就是考试专用的八股文。可是他后来就对古文发生了兴趣,在古文里他发现有人经常谈到“道”,像韩退之就曾经写过《原道》,所以他就一心想要探寻这个“道”,想要了解儒家所谓的“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说到这里,我觉得我在这点上跟张惠言也有同感。

我家是北京的一个旧家庭。我是女孩子,小时候没有到学校读书。家里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教我读书。我开蒙第一本书读的就是《论语》,小孩子当然读不懂,但被要求背诵。我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到《论语•里仁》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就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感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早晨听到了“道”,了解了“道”,那么你就是晚上死了,都不会有遗憾了。我那时候只有七八岁,哪里懂得什么是“道”?而且那时的教学主要是教小孩子背诵,并不做详细的解释。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当时就给我很大的震撼,而且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有这种感受。事实上,《论语》里的一些话,在我的一生中对我发生过很大的影响。记得当我读到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七七事变”,我父亲随着国民政府到后方去了,八年没有音信,在此期间我母亲去世了,我是最大的姐姐,带着两个弟弟,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我大学毕业以后到中学去教书,那时候的妇女都穿长袍子,在骑脚踏车的时候长袍子后面磨破了,我就找一块同样颜色的布在后面补上。穿着这样的衣服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就是因为我小时候读过《论语》,《论语》的《里仁》篇里面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一个读书人如果有理想,如果你追寻儒家的“道”,但却又因为自己的衣服不如人家华丽食物不如人家精美而感到羞愧和耻辱,这样的人就提不到话下了。我有一年到新加坡讲学,毕业班的同学请每个老师都给他们写出自己终身最受用的、受影响最大的一句话。他们找到我,我说影响我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本书,那就是我开蒙读的第一本书《论语》。孔子他不但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说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他还说过他的学生子路,说他“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论语•子罕》)——穿一件破棉袄跟穿着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以为羞愧。为什么?那就是因为你心里有一个“道”。中国儒家说得好,你如果有“道”的话,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你或许会觉得这都是空言,都是教训,可是我却真的是经过了生活的体验,而感到从《论语》里面受益无穷的。因为我不但在抗战的时候经历了艰苦的生活,而且在后来又经历过许多的磨难。我在1948年春天结婚后,随着我先生工作的调动到了台湾,1949年夏天生下我的大女儿,而在1949年冬天我的先生就因为白色恐怖被关到监狱里了。第二年夏天,我女儿还没有满周岁,由于白色恐怖的牵连,我教书的一个女子中学,从校长到包括我在内的六个老师,通通被关起来了,那时我还带着吃奶的女儿。后来我虽然被放出来,但是没了工作,没了住处,不得不到一个私立的女子学校去教书,而且不敢对人家提起我的先生还在监狱里。这样的生活我是怎样过来的?我认为就是靠我小时候所读的书,是靠儒家所谓的“道”的影响才没有被苦难摧毁,才能够坚持下来。

单只讲儒家的修养很容易让人觉得枯燥和空洞,所以我们今天要看张惠言的几首词,看他是如何把儒家的修养和儒家的义理写成美妙的小词的。《水调歌头》是大家都熟悉的一个词调,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是《水调歌头》。本来小词一般只有一个牌调,不一定有题目,可是张惠言的这五首《水调歌头》下面有个题目“春日赋示杨生子掞”。那么这“杨生子掞”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其实他只是张惠言的一个学生,并不出名,只有张惠言的文集里边几次提到了他。在《茗柯文》的外编里有一篇《赠杨子掞序》,其实这还不是张惠言以自己的名义给学生写的赠序,而是代杨子掞一个朋友写的。这篇序文里提到“某曩在京师,与子掞共学于张先生,先生数言子掞可与适道”。这个“某”,就是张惠言代他写序的那个杨子掞的朋友,他说我从前在京师的时候曾和子掞同学,都是张先生的学生。“适”者,往也。他说张先生屡次夸奖子掞,说这个人可以跟他一起追求儒家之“道”。由此可见,这个杨生是很被老师看重的,是张惠言的高足。《茗柯文》的补编卷上有一篇《跋邓石如八分书后》,提到杨子掞喜欢八分书;《茗柯词》里面还有一首《水龙吟•荷花》也是为杨子掞写的,大约跟《水调歌头》五首都是同时之作。

提到这个“先生数言子掞可与适道”,我就又联想到孔子的一段话“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说也许你交往了许多朋友,但这些朋友是不同的: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同学习,却不能和他一起去追寻“道”;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去追寻“道”,却不能够和你一起守住这个“道”;有的人可以持守住这个“道”,但却只知死守不懂得变通。所以你看,儒家的道理并不是死板的教条,孔子其实是非常有智慧的一个人,他总是结合每个学生不同的情况来教导他们。比如有一次,他的学生冉有来问他:“闻斯行诸?”说我听到一个好的道理,马上就去实行吗?孔子说:“闻斯行之。”不错,你听到应该做的就要马上去做。冉有出去了,子路进来也问:“闻斯行诸?”孔子说:“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说你上面有父亲、有哥哥,你怎么能够听到了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做?于是就有人疑惑了:为什么同样的问题却有不同的回答呢?孔子解释说:“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因为这两个学生的性格不同,所以孔子才给他们不同的回答。而且孔子还说过:“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论语•子路》)这话更容易产生误会了:我说了话就一定守信用,我做了事就一定要对人有一个交代,这不是一种好品质吗?为什么“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反而是“硁硁然”的“小人”呢?很多人以为儒家都是教条,其实不是的。“硁硁然”,有简陋固执的意思。孔子是说,儒家所注重的这个品德不是一个死板的教条,一个人没有持守当然不好,可是有了持守之后你只会死板地持守住还不够,还要“可与权”。“权”的本义是“秤锤”的意思,后来引申为权变之意。用秤称东西,如果这边重,就要把秤锤往那边挪一下,如果这边轻,就要把秤锤往这边挪一下,这是可以调整的。所以你们看,孔子不但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而且是一个能够变通的人,一个非常有诗意的人。

现在我还要提到一点:张惠言既然是学“道”,所以他读儒家的书,研究了儒家的经典《礼》和《易》,而且他精通“虞氏易”。在三国时候有一个治《易经》的学者叫虞翻,虞翻这一派的易学是很注重“易象”的。因为《易经》的符号都代表宇宙之间的各种形象,它的义理就都是从符号的这个“象”里边表现出来。“道”是抽象的,而形象是具体的,所以道理可以通过一个形象表现出来。因此我认为,张惠言之词学,跟他精通“虞氏易”有很大关系。就是说,真正好的小词里面的种种形象,常常会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流露出某种义理,张惠言研究过《易经》的形象,所以他对于小词的这种品质就一定会特别有他的心得。下面,我再简单介绍一下张惠言的词学观点。张惠言编过一本书叫作《词选》,书的前面有一篇序言就叫作《词选序》。在这篇文章里张惠言说:

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很多人不赞成张惠言,认为他牵强比附。你看他这段话的开头就是牵强比附,所谓“意内而言外谓之词”,这是《说文解字》上的解释语言文字的那个“词”,张惠言把《说文解字》对“词”字的解释拿来讲文学创作的小词,这当然是牵强附会了。所以这句话我们暂时先不要管他,我们今天要看的是张惠言如何用小词里的形象来传达儒家的义理。张惠言说,小词是“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造端”,就是事情的一开始。小词一开始本来是“缘情”的作品,你看最早的词集晚唐五代的《花间集》里边所编选的,都是文士给歌妓酒女写的歌词,内容都是美女与爱情。“兴于微言”的“兴”是说,它可以引你产生一种兴发感动。可是什么叫做“微言”呢?张惠言所说的“微言”这两个字是非常妙的。和我合作写过《灵谿词说》的四川大学的缪钺教授,多年前曾写过一篇题目叫《论词》的文章,说词的特点是“其文小,其质轻”。我们都说小词小词,一般词人是不写“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类治国安邦的大道理的。小词所写的都是那种不重要的话,是“风谣里巷男女哀乐”——市井里巷之间青年男女的相思恋情,所以是“微言”。可是当它“极命”——把这个内容写到极点的时候,后面这句话非常值得注意,他说它就可以传达表述“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了。“贤人君子”,是有品格的、有修养的、有学问的那些人。而且还不是仅仅“以道贤人君子之情”,你看张惠言还加了一大堆形容词,是“贤人君子”的那些最幽深的、最隐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感情。而且这样还不够,还“低回要眇以喻其致”——要写得低回婉转、要眇幽深来表达出那种姿态。你看,他不是以“言”其致,不是以“写”其致,而是以“喻”其致。“喻”,就是一种兴发、一种引申、一种象喻。象喻什么?象喻那种“致”。“致”是一种姿态、一种味道,并没有完全说出来,但是可以让你体会得到。

好,我们看了张惠言这段论词的话,现在我们就来读他的《水调歌头》的第一首: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大家可能觉得很奇怪:当我读这首词的时候,有些个字的读音和普通话的读音不完全一样,比如“妆出万重花”的“出”,本来应该读平声chū,为什么要读为chù呢?你要知道,中国的诗词是一种美文,这个美不只是它文字的美和感情的美,也包含了声音的美,诗词里面声调是非常重要的。这个“出”字它本来是入声,在平仄上属于仄声,可是现代汉语的发音已经没有入声,这个“出”字已经纳入了平声。但古人填词的时候却是把这个字当作仄声来用的,你按现代汉语把它读成平声,在这个地方就失去了音调之美。那么我是北方人,我不会读入声字怎么办?为了保持诗词本身的美感,就要尽量读成仄声,所以我把它读成chù的声音。

张惠言他这五首美妙的小词写的是什么?写的是儒家品质的修养,是儒家的义理!我记得去年国学院刚刚开学的那天,冯其庸先生也邀请我到这里来了,当时有很多老师在发言中谈到,在目前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大家要能够持守住国学的传统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同时又是何等不容易的一件事。张惠言所写的这几首小词,就是他对一个学生的勉励。而如前所言,这个“杨生子掞”又是他认为“可与适道”,也就是可以和他一起追寻人生之道的这样一个学生。这“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写得真是非常美丽,而且里边蕴涵了非常精微的感受。“东风”,是春天的风,是使万物萌生的风。正如李义山的《无题》诗所说“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大家会注意到,我在讲张惠言的时候常常会引别人的诗词,这在西方文学理论中叫做“Intertextuality”。这个词是法国的一个女学者Julia Kristeva提出来的。“text”是文本,“inter”是文本之间,所以这个词翻译成中文就是“互为文本”。也就是说,由这个文本让你联想到另外的一个文本。西方符号学认为,在一个text的文本里面,它的每一个语言的符号都有可能包含多层的含义。当一个语言的符号在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有了悠久的历史,被很多人使用过的时候,这个符号里边就携带了大量的信息,这样的符号我们说它是一个“culture code”——文化的符码。我刚才为什么从“东风无一事”联想到李商隐的“飒飒东风细雨来”呢?李商隐在前,是唐朝人;张惠言在后,是清朝人。那么张惠言从古代那些诗文读下来,这“东风”两个字就成了一个文化的符码,带有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东风”所带来的信息是什么?在我们中国的地理位置上,春天刮的是东风,夏天是南风,秋天是西风,冬天是北风。所以东风就是春天的风,是使万物惊醒和萌生的这样一种风。李商隐说,飒飒的东风,伴随着春天的好雨已经来到了。为什么说春天的细雨是好雨?杜甫不是说过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春天的好风和好雨,都是可以滋生万物的,是被人们盼望的。在东风到来的时候,不但草木萌生了,而且冬眠的动物和冬天潜藏在地底下过冬的那些虫子也都被惊醒了。而且还不止如此,是你的心,你的追求美好愿望的那一颗心也被唤醒了。——1979年美国有一位学者写过一本书叫做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closing”是关闭的意思,美国人的心灵怎么会关闭起来的呢?作者说那时候美国的青年人都再也没有远大的理想和志意,只能够看到眼前的物利与欢乐。这就是一种心灵的关闭,是很可悲哀的一件事情。而当那“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的时候,当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时候,你的心灵苏醒了吗?你认识到那生生不已的大自然所包含的天理了吗?

我现在从张惠言谈到了李商隐,从李商隐又谈到了杜甫,这都是由中国传统文化的符码所引起的。“东风”,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词,就能够传达出如此多的文化信息。很多青年人常说看不懂古典诗词,那是因为他们不熟悉中国文化的传统。只要你读过了很多历史文化的作品,只要你熟悉和了解了中国文化的传统,你就可以从那每一个词语里边接收到大量的信息,你就能够理解那些诗人的感情和他们的生命体验。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上天真是对得起我们,它不需要我们提供一个理由,它甚至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就使得大地的春天开满了鲜花。——北京的春天是很美丽的,春天开的有桃花、杏花、梨花、榆叶梅,还有玉兰花。后来我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那里更是“春城无处不飞花”,每到春天整条街整条街地路两边都是花。所以,“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你一定要注意这个“妆”,它不是“假装”的装和“装饰”的装,它是“化妆”的妆和“妆点”的妆。“万重花”,是万紫千红的美丽的花朵。前几天我在天津给农学院的学生讲了一位科学家写的词,那是一位研究古代农学的专家,同时也是一位词人,名字叫石声汉,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写了12首《望江南》的小词,完全是以蚕来作为象喻,写自己对生命的看法,写人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究竟在哪里。写得也是非常之美。比如有一首他说:“无限意,渊默自堪传。未著迹时皆妙谛,一成行处便陈言。春梦几时圆。”“渊”,是渊深;“默”,是沉默。他说他有说不尽的这么多的情意,但是他不说出来,因为那是不必说出也无法说出的。这使我联想起《论语•阳货》里边孔子跟他的学生子路的一次谈话。孔子说,“予欲无言”——我不想再说什么话了。子路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老师不说话,我们学什么我们记什么呢?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尝说过什么话?但四时在运行,万物在生长。天说了话吗?没有啊!所以这“无限意”,是“渊默自堪传”。最高的境界,是你不说话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此,“东风无一事”,就“妆出”了“万重花”。上天什么话也没说,就给了我们这么美好的春天和这么美丽的花朵。

那么,你如何对待上天给你的“万重花”呢?张惠言写得非常美,他说:“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刚才讲,张惠言说小词是“兴于微言”,是那些个“微言”使你产生感动与兴发。如果我再引用一个西方符号学术语的话,那就是“microstructure”——显微结构。显微结构是指符号本体所具含的那种最精微、最细致的质素,那也很像张惠言所说的这个“微言”。上天给了你美丽的万重花,可是你整天忙于为生活与利禄而奔波,你有心去赏花吗?所以他说是“闲来”阅遍花影,而且你要注意,他阅的还不是花而是“花影”。北宋词人张先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云彩散了月亮出来了,风一吹花影就摇动,好像花自己在舞弄和欣赏自己的影子。是谁“闲来阅遍”这些花影呢?从前边看下来当然应该是作者,但下面还有一句呢,说是“惟有月钩斜”——这个“斜”字押韵,所以我念xiá——那个“阅遍花影”的还不是我张惠言,它的主语在后面,是“惟有月钩斜”,只有那天上的一弯斜月。真是写得妙极了!这就是张惠言《词选序》上所说的“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是你说不出来的一种感情。而且你看“月钩斜”的那种情致,连那一钩斜月也充满了正在生长着的生命啊!这是说的大自然:大自然妆出了万重花,天上的月在欣赏万重花。那么我们人呢?你对得起这万重花吗?你难道连月都不如,你都不会欣赏了吗?

张惠言就说了,“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小词真的是妙,这也是我之所以愿意讲小词的缘故,因为我愿意把我的感受告诉给大家:小词虽小,但它不是枯燥无味的,它有生命,有感情,而且每一个词语都有非常微妙的作用。既然上天给予了你,那么你有什么对得起上天呢?所以他说“我有”。我有什么?有“江南铁笛”。这个词语又妙了:“铁”是多么刚强,而“江南”又是多么温柔多情!“江南铁笛”有一个典故:宋朝的朱熹写过一首题为《铁笛亭》的诗,诗前边有一个序,序里面说福建武夷山中有一个刘姓的学道之人,这个人善吹铁笛——你看他吹的不是竹笛,不是玉笛,而是“铁笛”——当时有一个姓胡的诗人就赠给这位刘君一首诗,说“更烦横铁笛,吹与众仙听”,我要麻烦你吹起你的铁笛,吹给天上的神仙们听。你看,这铁笛是可以“吹与众仙听”的。那么我在哪里吹我的铁笛?是“要倚一枝香雪”。“香雪”指梅花,他说我要有江南的铁笛,我要靠近一枝香雪的梅花,而且要“吹彻玉城霞”——使我的笛声一直飘到天上,飘到“玉城”的云霞之中。“玉城”是神仙所居,李白有一首诗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玉京”也就是“玉城”。“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张惠言他说,因为我受了感动,所以我要让铁笛的声音一直传到天上的玉城,让那玉城上的云霞都受到感动。这是理想啊。我刚才说过,一个人应该“志于道”,应该有理想,而且当你有了一个美好理想的时候,你就会去追求这个理想。

很多人都在追寻自己的理想,可是那些美好的理想都能够完成吗?未必的,是“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不但你的理想可能会落空,而且你的青春年华也是不等待你的啊。你看,他真是跌宕起伏,写出了我们人生种种的经历。很早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讨论王国维的一首《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王国维说:在落日余曛之中,在鸟飞不到的高山之上,远远地传来了寺庙中美妙的磬声,它吸引了我,我要攀上高峰去追寻。可是当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偶然间低头向下一看,就看到了那滚滚红尘中蠕蠕蠢蠢的众生,而我自己不也是这众生之中的一个吗?这真是悲哀,是一种追求不到的悲哀。所以张惠言说,“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天上的玉城霞影那么遥远,我没有能够接近它,我没有能够达到。可是,春天等待你吗?它不等待的,转眼之间就是花落絮飞,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在刚才我说过的那篇《赠杨子掞序》里边张惠言还曾提到,说这个学生虽然有求“道”之心,可是他也曾对老师说过,说他自己有时候常常软弱,常常觉得自己是失败的。所以,张惠言才写了这五首词来勉励他。你看这一首,写到“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就跌下来了,可是紧接着下半首又重新翻起:“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这出于《论语》,孔子说,“道不成,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与”(《论语•公冶长》)——如果我的理想不能够实现,那我就带着我的学生乘一个木筏远远地漂到海上去。所以,既然是“清景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那么我们就“泛云槎”,就“乘桴浮于海”吧。而当我们要离开这个尘世,要飘然地乘槎远走的时候——你看词人的想象有多么微妙——“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东皇”,就是春神。他说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春神,他对我嫣然一笑,而且还对我说了话,说春天那真正美好的、芬芳的生命谁又能够掌握得住?我们哪个人能够掌握得住?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从外表的色相来认识春天。“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难道你就像那春花开落和春风来去一样来了又走了?难道你就让你那青春美好的生命如此过去了吗?更何况,那春天果真就走了吗——“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春天来的那条道路就在花外,芳草并没有把那条路隔断,春天并不在远处,它就在你的眼前啊!《论语》上说的:“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远乎哉?”(《论语•述而》)孔子说:仁就那么难求吗?仁离你很远吗?只要你真的追求它,它马上就到了。苏东坡年老时眼睛都昏花了,他曾经写过两句诗,“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独觉》)。他说我老眼昏花,看空中到处都是云霞一样的烟雾迷茫,但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我的心里边却有万紫千红的美丽的花都开了。清朝有一个人参加科举考试,在殿试的时候写了一句诗“花落春仍在”,他就因这句诗被欣赏而高中,那就是俞樾,所以俞樾书房的名字就叫“春在堂”。所谓“花落春仍在”,他认为花虽然落了但春天并没有离开,春天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你看,这就是学道之人所应该有的情怀。

我们现在看他的第二首《水调歌头》: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凡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前面第一首不是说吗,“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已经提到了生命的短暂,所以第二首接下来就说了:“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人生一世不过百年,生命何其短暂!而在这百年之中你又有多少忧患、多少苦难、多少生离死别!所以,在如此之苦难的、使你悲哀感慨的人世之中,“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子”,当然是指他的学生杨子掞,但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史记》的《刺客列传》中记载,荆轲和高渐离是好朋友,他们常常在燕市喝酒,喝醉之后,高渐离就为荆轲击筑,荆轲就旁若无人地高歌。所以,“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这两句里面,充满了荆轲跟高渐离两人那样的相知的友情和相惜的悲慨。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海边鸥鸟”出于《列子》。《列子》上说:海边有一个人,他曾经到海上,鸥鸟都下来与他嬉游,有一天他的父亲就跟他说:“明天你到海上捉一只鸥鸟回来。”第二天这个人再到海上去,想要捉一只鸥鸟,可那鸥鸟就“翔而不下”,再也不肯降下来了。那是因为,这个人现在有了“机心”。机心者就是算计之心,他算计要把鸥鸟捉下来,所以鸥鸟就再也不和他玩了。而“招手海边鸥鸟”则是说,我没有这种机心,我不会算计你们。苏东坡有一首《八声甘州》里边有这样两句,“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这个“忘”字应该念作平声wáng,不能念作仄声wàng。宋朝有新党旧党之争,苏东坡几次在新旧党争中被贬到远方去,但是他说,你们谁能像我老东坡,虽然我头发都白了,可是我早已没有了那种对得失利害的计较之心。你看苏东坡,他经历了许多苦难,朋友们写信来安慰他,可是他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苏轼《与李公择书》)学道的人学的是什么?学的就是这种旷达磊落的胸怀啊!

“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出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说是有一位“子虚先生”和一位“乌有先生”在那里相互夸口,子虚先生说,我们楚国有一个云梦湖,它有九百里之大,那里有怎么样怎么样的丰富的物产。然后乌有先生就说,我们齐国的地方更大,可以“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就是说,我们齐国可以把你们楚国云梦这样的八九个大湖都吞入胸中,而且不留蒂芥。“蒂芥”,是当你吞下东西的时候卡住了,总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横在那里的那种感觉。乌有先生说,我们把你们的云梦吞在胸中那真是小事一件,胸中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当然了,张惠言在这里用这个典故,目的并不在那齐国楚国的争论,而是要说一个人的胸怀可以有多么宽广。

人生百年,会遇到多少忧患、多少苦难、多少得失、多少利害!昨天北师大的几位老师和同学请我吃晚饭,在晚饭席上,他们告诉我说,近来这几年高校的学生和老师常常有自杀的,有跳楼的。其实不只是国内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加拿大,今年夏天报纸和电视上就报道过一个消息,说是有一个中国出去的留学生得了两个博士学位,却自杀了。这都是为什么啊!你看人家张惠言说,虽然“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可是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他说这一切忧患苦难和得失利害都没有在我的胸中留下任何一点儿蒂芥。因为我明白,“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这话出于《庄子》。《庄子•德充符》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就是说:你自己体内的肝和胆是距离最近的,但是如果你只从“异”的角度来看,则它们之间也可以像楚国和越国一样距离遥远;可是如果你能够从“同”的一个角度来看,则万物都是一样的,哪怕是楚越之远也可以变得像肝胆那么近。这完全在你自己,在于你怎么去看问题。你能够“自其同者而视之”,就可以把一切都包容在你的胸中;你总是“自其异者视之”,则你自己的肝胆都会敌对斗争起来,使你永远得不到平静。你看张惠言,你看他的诚恳,你看他的转折,你看他的胸怀!他是在跟他的学生谈如何学“道”,谈的都是儒家修养的境界,涉及怎样对待社会的现实,怎样找到人生的道路,怎样保持内心的持守。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人生真的有命运吗?什么叫作天命?其实孔子所说的“知天命”,是指你有一天能够认识到天理之自然、义理之当然、事理之必然,这样你对于人生真正的道理就有了一个了解,你就能够知道你自己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你就有了一种去选择、去持守的智慧。“婆娑”,就是婆娑起舞的一种优游从容的姿态。你为什么要强求?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不能从容地、悠游地看待那些不如意的事情?就是因为你还没有这个智慧。

“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在大家都追求物利、讲究得失、弄虚作假和贪赃枉法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够超越红尘,心游物外,旁观者清?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说我们就“相视”而且“一笑”。常言道,“相视一笑”,就“莫逆于心”。《楚辞•少司命》还说过,“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你不用说话,你的眼睛一看我的眼睛,我们就互相了解了,我们两人就完成了一个彼此的约言。这就是所谓“目成心许”啊,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跟你有这样相知相得的交往?“一笑醉颜酡”,他说我们就都把得失置之度外,我们一起喝一杯酒,脸上都泛起了酒后的红润。

“看到浮云过了”,什么是“浮云”呢?《论语》上说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对世界上的事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你要有一个分辨。刚才我提到过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那是批评有的人虽有持守却不知道权变。好,那你说你现在把得失利害都放开了,你豁达了,你万事都不在乎了。这同样是不对的,因为你还不懂得“权”,所以孔子说有的人“可与立”却“不可与权”。因此张惠言他说“看到浮云过了”——一切的得失利害都过去了我们怎么样呢,难道我们就天天喝酒,什么都不在乎了?当然不是的。好,他现在又拉回来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

刚才我提到苏东坡,他对于自己个人的得失利害毫不在乎,可是他只要被召回到朝廷,只要看到与民生疾苦有关的事情,他都要说话,完全不顾及个人的安危。历史上还有一位有名的词人叫周邦彦。苏东坡跟周邦彦都生在北宋,都经历了党争,但两个人的行为处事大有不同。周邦彦是在神宗推行新法的时候入学做了太学生,然后因歌颂赞美新法从太学生一变而升为太学正,等到神宗去世小皇帝哲宗即位,太皇太后执政,把新党的人都贬出去了,周邦彦也被贬出去了,十年以后哲宗亲政的时候他又被召回来,而这次他就学乖了,从此以后什么话都不说,“人望之如木鸡”,他还自以为得意。周邦彦的词也写得好,但他跟苏东坡的人生态度是不同的,苏东坡是把自己的得失置之度外,而周邦彦之所以什么话都不说就是因为放不下自己的得失。所以说,所谓“放下”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都放下,而是该放下的要放下,不该放下的就一定要持守住。这是最大的差别。所以你看张惠言他不是说“一笑醉颜酡”吗?不是说“天付与,且婆娑”吗?但他不是说到这里就完了,他下面又接着说:“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难道你就这样不分黑白、不关痛痒、不问是非地把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吗?你把你的“堂堂岁月”、你的美好的年华,就这样抛掷如梭吗?“梭”就是织布的梭,它在织布机上被丢来丢去丢得飞快,所以是“一掷去如梭”。你要注意他这个“一掷”用得也很妙。谁掷谁?是岁月把我们抛掷了?还是我们把岁月抛掷了?岁月堂堂地过去,不管我们的衰老,这是岁月抛掷我们;而我们把宝贵的时间都给荒废了,这是我们抛掷了岁月。总之你要有一种觉悟,要有一种旷达,该放过去的你要放过去,该掌握住的你要掌握住。所以最后他说:“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劝子”,当然是张惠言跟他的学生杨子说话的口吻了。“秉烛”,见于《古诗十九首》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的这一首诗也是说人生很短暂,却要承担那么多的忧愁,白天很短,夜晚很长,所以你不但白天不能够放过,还要掌握夜晚的光阴。“秉烛”当然有及时行乐的意思。可是“劝子且秉烛”难道仅仅是劝你秉烛行乐吗?秉烛当然可以行乐,可是秉烛还可以怎么样?这里边就有“微言”的作用了。杜甫有两句诗“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夜宴左氏庄》),他说因为我在读书,我要检点我的书卷,所以我把这蜡烛已经烧过一大截了;有的时候我想到我的功业,看剑时我就高高地举起我的酒杯。所以,“秉烛”可以夜游,但“秉烛”也可以读书啊。那么张惠言在这里“劝子且秉烛”是为了什么?是“为驻好春过”。“驻”,是把马停下来。那么美好的春天曾经来到你的面前,你怎么把它放走了?当然春天留不住,它一天一天地终究会走的,可是当春天的脚步来到你面前的这一刻,你要是能够好好地掌握住它,就可以算是没把它白白地放走。欧阳修的词不是说吗,“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我要把洛阳城里的花都看遍了,才算没有白白地过这个春天。因为,春天来了,我掌握了它,我享受了它;春天走了,我无愧于春天,我没有遗憾。“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的这个“过”字押韵,读为平声。“过”,是从你的面前一闪就过去了,那么美好的春天就在你眼前一刹那之间,你怎样才能把那一刹那的时间好好地掌握住?另外,这个“劝子且秉烛”的口吻也回应了他的主题,因为他的主题是勉励他的学生学道的。现在我们看第三首: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你看张惠言的“微言”真是妙,这首词又是另一番境界了。而这种种的春天的境界所象喻的,又都是我们种种的人生的境界,是学道之人的人生境界。我刚才念过一段张惠言《词选》的序言,他说词要“兴于微言以相感动”,要“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他的这五首《水调歌头》正是如此,他能够把人生的修养和儒家抽象的义理用这么美妙的“微言”传述出来,这真是非常难得因而也是非常杰出的。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写得真是生动,真是美丽!窗前的帘子卷起来了,它是在什么时候卷起来的?是在春天破晓的晨光下卷起来的。当你把你的帘子卷起的时候,看到窗外的一片春色还不说,正好还有一只蝴蝶飞到你的眼前来。在你的人生中有过这样美好的春天吗?有过这样美好的生命的遇合吗?而那伴随蝴蝶飞来的是什么?他说是“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春天了,空中有很多的柳絮和游丝——这游丝据说是春天昆虫的一种分泌物,这个我们不去研究。古人写春天的景色,常常写到柳絮和游丝,像李商隐的《燕台诗》就曾说“絮乱丝烦天亦迷”。“无绪”,就是不知不觉之间。这些游丝飞絮它们没有用心,没有用意,就飞到了哪里?它们就“乱点碧云钗”。你可以想象有一个女子,头上插着翠玉的玉钗,那游丝和飞絮就黏附在玉钗的上面。“点”,是点缀。韦庄有一首小词说是“柳毬斜袅间花钿”(《浣溪沙》),他说柳絮在空中飘动,就落在了女子头上的花钿中间。韦庄还写过一首词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一个女子去游春,那春天开放的如此美丽香艳的杏花,就吹到了你的头上。不管是杏花吹到你的头上还是春天的游丝飞絮点在你的玉钗上,那都是一种撩动,是撩动起你的春心哪!而且那游丝飞絮你还不是只看到它飞,是它已经飞到你的头上,落在你的钗间了。你难道不会因此而春心缭乱吗?

于是他就“肠断江南春思”。而江南的春思又怎么让你肠断呢?这就要联想到刚才我提到过的李商隐的两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了。春天来了,东风和轻雷把万物都惊醒了,把你隐藏在心底的那一份感情也惊醒了,那是你的一份春心的萌动,是一种对爱情的向往。所以李商隐那首诗接下来说,“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贾氏窥帘是因为她看到韩寿的青年英俊和美貌,所以发生了爱情;宓妃留下一个枕头送给魏王曹植,那是因为她倾慕曹植的才华——当然这只是传说中的故事,说的也是爱情。是春天的到来把你的感情唤醒了,才引起你去追求爱情。可是李商隐最后说,你追求爱情的结果是什么,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也就是张惠言说的“肠断江南春思”了。所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望江南》),江南春色是温柔美丽而且多情的,你有了一种对春天追求的愿望,当然是好的,可是你追求的结果呢?是“肠断江南春思,黏著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你的追求落空了,你的春情像梦一样过去了,它所残存的就只有留在天边将要消失的往事和前尘,所剩下的就只有你回忆之中的往日了。

所以,你何必再想春天呢?春天对你没有好处,它只是使你的心绪缭乱,而你的追求却都落空了。因此他说,我现在觉悟了,不再向外追求了,我是“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银蒜”,是用银子做的一个形状像蒜的东西,有一定的重量,把它压在帘子上,帘子就不会被风吹起来。他说,我遇到了春天,我看到了蝴蝶的飞来,游丝飞絮点在了我的玉钗之上,我有过江南的春思,可是我最后得到的呢,只有失望与回忆。所以他说我现在不要春天了,我用银蒜把我的帘子压住,不让游丝飞絮进来了。你不是说外面有万紫千红的花吗?我现在是“花影任徘徊”,任凭你万花弄影在外面徘徊,我放下帘子,再也不让你进来。人生,是有这种时候的。人们常常对青春对享乐有一种盲目的追求,而这追求又常常会得到一个落空的、被伤害的下场。你只有经历过了这样一个阶段,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你才会明白:如果你只有对外的追求,如果你失去你自己,那么你纵然得到了某种欢乐那也是短暂的。所以你现在就觉悟了,就不再向外追求了,任凭那蝴蝶在外飞舞,花影在外徘徊。所以你看张惠言的这些转折:他刚才说“疏帘卷春晓”,把帘子卷起来了;现在他“银蒜且深压”,把帘子又放下了;而接下来呢,“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又把帘子卷起来了。这真是很曲折很微妙的一种感情的意境。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第一次卷帘子,看到的是蝴蝶,是游丝飞絮,所以惹起他的江南春思;那么现在他又一次卷起了帘子,迎接到的却是另外的一种人生境界。现在放进来的是什么?不再是那万紫千红,不再是那游丝飞絮,而是天上的一轮皎洁的明月。苏东坡有一首诗说,“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就是天上的星星流动的样子。天上星星的方位都转变了,已经是深夜的三更天了,暴雨狂风终于都过去了,雨住了,风停了,云彩散开了,月亮出来了。那大自然中的明月需要什么人的点缀吗?需要什么人的夸奖吗?它不需要,因为它本身就是光明磊落和澄澈净洁的。所以,“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是你自己敞开了你的心,迎进来了天上的明月。刚才第一次卷起疏帘所得到的那一番景象是属于外在的,外在的繁华对你的诱惑和冲击会使你迷失。现在则不同了,是你自己心里边有一轮明月升起来了,这是一种新的境界。

“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这个“属”不念shǔ,念zhǔ,在这里意思是拿着酒杯敬给天上的明月,李太白不是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吗?接下来他还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月下独酌》)。所以张惠言说是“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什么叫做“流影”呢?这张惠言,他虽然讲的是关于学道,但写得真是美妙,真是多情!因为这是用了李商隐《燕台诗》里的一句“桂宫流影光难取”。月亮里不是有桂花吗,所以是“桂宫”,也就是指月亮。月亮的光影是你掌握不住的,所以说“难取”。李商隐还说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嫦娥偷了灵药就成了神仙,但她在太空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伴侣,只有下面的“碧海”与上面的“青天”。难道嫦娥她不想有一个伴侣吗?难道月亮在空中孤独地漂泊了这么久,都不愿意投在一个人的怀抱之中吗?那现在张惠言就说,我要敬明月一杯酒,然后我就对月起舞。我要问月亮:如果你要投入,投入到什么人的怀抱里?冯延巳《抛球乐》说“款举金觥劝,谁是当筵最有情”——我款款地举起金杯要敬一杯酒,但是在座诸人谁值得我把这杯酒敬给他呢?而明月,她会投入到谁的怀抱里?如果你没有像明月一样的“天容海色本澄清”的一颗心,月亮会投进你的怀抱吗?所以,这真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番境界了。它不再是那种缭乱的春情,而是一种光明的、任真的、“天容海色本澄清”的觉悟了。

“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如果你在人生中达到了这样一个境界;如果你果然看到了“天容海色本澄清”的明月,而且明月也果然流影到你的怀中;如果你跟明月有了“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的这样一番交往,那就是李太白所说的“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了。李白说,我所结交的和我所期待的,是那云汉之间的光明的明月,我和它结成了永远的朋友。那么,当你有了这样的一个朋友,有了这样的一番境界,则世界上那一切的得失、一切的利害、一切的荣辱、一切的计较,还算得了什么呢?你还会和莺燕去竞逐繁华吗?所以现在你是“莺燕不相猜”,那些莺莺燕燕的事情就都与你不相干了。你看,这是多么美妙的一种境界!

可是他把话又说回来了,说是“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能够达到刚才所说的那样一种境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看那很多人,有悲观的,有自杀的,什么原因呢?无外乎这个人不欣赏我,那个人不任用我,都是失落。失落之后怎么样?失落之后就是凭阑,“凭阑”,都是有所期待的。你靠在阑杆上向外望,那是一种向外的追求。所以《古诗十九首》说,“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诗中那个女子就是向外追求的,你看她的行为,都是在炫耀在显露,在等着大家去欣赏。可是《古诗十九首》里还有一首说是“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诗中这个女子始终没有出现,她并不等待大家欣赏,因为她的价值并不建立在别人的欣赏上。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表现在什么地方?在你穿的衣服上吗?在你戴的耳环项链上吗?在你开的车子上吗?在你住的房子上吗?为什么有的人有了车子有了房子,什么都有了还要自杀呢?所以说,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在你自己而不在别人。当你有了“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的境界的时候,你就不会老是倚在阑杆上等待和盼望着别人。等待别人是一种外在的追求,如果你“凭阑久”就怎么样?你就会“重露湿苍苔”。“重露湿苍苔”是什么意思?这里边隐含了一个《诗经》上的典故。《诗经•召南》里边有一首诗叫《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畏行多露。”说一个女子不愿意夜晚出去幽会,她说:我怕露水把我的衣服打湿了。露水把衣服打湿了,代表的是一种外在的沾染和污秽。另外孔子也说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愠”,是生气不高兴,因为你觉得人家都不理解你,都不认识你的价值。孔子还说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想很快地打出个“知名度”来。可是你所追求的那都是外表,你对你自己有一个真正的反省吗?你不能老是向外界去炫耀,你不要老是向外面去追寻,如果你老是那样做,总有一天外界的露水就会把你给打湿了、玷污了。所以是“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下面是第四首: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竭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眇眇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是叹光阴之流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李太白说“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拟古》),李义山说“从来系日乏长绳,水逝云回恨不胜”(《谒山》),他们都埋怨从来就没有一根绳子能够把太阳系住,而时间像流水一样东去后就不再西流。那真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前边说了那么多人生的持守,可是人生所必须面对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年命的无常!不管你怎么样,就算你学道有成,有了儒家的修养和品德,那又怎么样呢?年命之短暂无常,是每个人都改变不了的。所以他说:“竭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既然人生一切向外的追求都是落空的,所有的身外之事都是不能常保的,那么你真正应该后悔的是什么呢?是“不读十年书”,也就是你有没有完成你自己。儒家讲究“进德修业”,那也是讲你自己要不断地进步来完成你自己。“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光阴流逝得迅速,东风把万物吹生了,然后又吹零落了,当东风吹走春天的时候,你放眼望去,那千里之遥都是一片平芜。“枫江兰径”,出于《楚辞•招魂》,说是“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又说“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春天的时候草木繁荣了,道路上生长的都是皋兰香草,深湛的江水边长满了枫树,而你所期待的你所远望的都没有来。接下来他说,“寂寞斜阳外,眇眇正愁予”,这里又用了《楚辞•九歌•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及“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九歌》都是祭神的歌,是那些巫神之间的交往,湘夫人是湘水上的神仙,她将要从北岸的水边降落下来。“眇眇”,有一种极目远望而不可得见的感觉;“斜阳外”,则由“佳期夕张”而来。所期待的人本应在日夕时到来,但却极目远望而不可得见,所以是“寂寞斜阳外,眇眇正愁予”。

人生是如此之短促,在“寂寞斜阳”的时候你在等待一个人,也就是说,在年命将要消失的时候你有一个期待和盼望。你盼望的是什么?你期待的是什么?他说:“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人生一世不过百年,而百年光阴斯须之间就过去了。“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古人要追求不朽,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但是杜甫《梦李白》的两句诗说得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你就是不朽,留下万世的声名,可是你自己也早就化成灰土了。所以,儒家的修养还不是只教你赢得千年万世的声名,儒家的修养就在当前,就在眼下,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这就是孔子为什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原因了。《庄子》里面有一个寓言说,“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列子可以驾着风在天上飞行,这么缥缈,这么悠游,当然很好啊。可是庄子说,虽然如此,但是他“犹有所待者也”。因为你要等待风,风来了你才能飞,风要是不来,你还飞不飞呢?所以什么是“德”?韩愈的《原道》说,“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是你自己内心要有,而不是依赖那些外在的东西。西方有一位人本主义哲学家叫马斯洛,他用过一个词语Self-actualization,也就是“自我的实现”。他说人生有种种的需求,比如生存的需求、安全的需求、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可是人的最高层次的需求是自我实现的需求。当你有了Self-actualization——自我实现的时候,其他那些需求就变得不重要了。为什么陶渊明宁肯去躬耕也不去做官?因为他是“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他自己有他自己内心的一份安然的持守,因此对生活上的一些事情并不在乎。所以,只有你达到“足乎己无待于外”这种境界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所追求过的某些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是学道有得的一种境界,张惠言的好处就是把它写在小词里面了,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这个境界了,那么一夜之间,不用外边的春天,你的院子里面自然就生机洋溢,自然就长满了美丽的花草,整个的天地就都来到你的院子里面了。所以中国古人说,“为天地立心”(张载《张子全书•近思录拾遗》),说“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说“与天地以合其德”(《周易•乾•文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象辞》),那都是见道之言。而张惠言说的却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他完全是用美感的直观把自我提升到与天地合德的意境,这是很难得的。

“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说你应该好好地保持和爱护你心中的这一片春天。因为不但外面的一切繁华很快就会消失,就是你内心的春天如果你不好好地保持也很快就会消失。不要等到哪天子规叫了,春天也就走了。“子规”是杜鹃鸟,也就是屈原《离骚》中“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那个“鹈鴂”。当然了,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持你内心中的这一片美好的春天,可是你怎么样得到这“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的春天呢?他的最后一首之中就有一个答复:

长镵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缪钺先生写过一篇《宋词与理学家》,说在宋代理学家中,作诗出色的尚有其人,作词出色的几乎没有。事实正是如此,而且自有小词以来,从五代的温、韦,到两宋这些大家,又有谁能够把义理写出这么美妙的小词来?所以清代词学家谭献说张惠言的这五首《水调歌头》是“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倚声家”就是词人,他说从来都没有词人能够把儒家的胸襟学问和道德修养写成这么美丽的小词!

这第五首是一个结尾,讨论的是你怎么样得到你内心的春天。他说:“长镵白木柄,劚破一庭寒。”这里用了杜甫的诗,杜甫当年从秦州到同谷,在寒冷的冬天度过了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写过《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中第一首歌的开头就是“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当年杜甫带着他的全家来到同谷县,没有房子住,住在一个山洞里;没有东西吃,他就拿一把长镵到雪地里去挖寻那些草根之类的植物充饥。“长镵”,就是我们铲东西的铲子,他这把铲子有一个白木的木柄。——现在我还要简单说一下古人怎样用典故。张惠言在他的这五首词里边就用过不少的典故,比如刚才我讲过《庄子》里那个“气吞云梦”的典故,在用这个典故的时候,词中的意思是跟这个典故有关的。在《庄子》里边,这个典故的本意是说人的胸襟之大,大到可以把八九个楚国的云梦湖吞入胸中,都不觉得喉咙有一点不舒服。那么张惠言的“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用的就是庄子这个典故的原意。这是一种用典。可是现在这个“长镵白木柄”出于杜甫的诗“长镵长镵白木柄”,张惠言用的基本上就是杜诗的原句。这个只是“用句”,还不能算是“用典”。用句可以和原来那个典故的意思毫不相干,用典时你的作品的内容就要与那个典故有关系了。现在张惠言他只是要说:你内心春天的到来,那不是我平白可以给你的。你要自己努力去找出那个春天,不能够等待别人白白送你一个春天。那么,你怎样找到你的春天?他用了一个比喻,说你要用一把“长镵白木柄”铲子,来“劚破一庭寒”。“劚”是挖掘,你的整个院子都是寒冷荒凉的,要想让你的本来荒寒的院子里开出美丽的花朵,就要靠你自己努力劳动来把那一庭的寒冷“劚破”,才能种下美丽的种子。但是他为什么用杜甫的这句“长镵白木柄”呢?这跟杜甫当年在穷山荒谷的艰苦生活并无关系。你要知道,如果你说我拿着铲子挖地,这个用到诗词里面,就显得生硬、不雅。所以古人写诗词讲究“无一字无来历”,这是为了要让熟悉传统文化的读者比较容易接受。当你要找一个非常朴素的字眼来写铲子的时候,在中国古代诗词里面谁写的铲子最朴素?是杜甫啊!所以这“长镵白木柄”,就“劚破一庭寒”,你就用这把长镵自己动手在你的院子里播种你的春天了。

果然,你种的植物长起来了:“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你把你自己种出来的小花小草珍重爱惜地放在一个盆子里,摆在你自己的窗前。“生绿”这两个字写得真美,充满了活力。虽然只有三枝两枝,但是它是活泼的、新鲜的、有生命的,是你自己种出来的。你把它摆在哪里?“位置”,是要给它选择一个好地方,于是我就把它摆在了我每天抬眼就可以看见的小窗前了。“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说得真好。杜甫也曾写过种花:“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我要种竹子,就要种出一片最茂盛的竹子,要让它“交加翠”;我要栽桃,就要使桃树开出最美的花朵,要让它“烂漫红”。多么饱满!多么有力量!“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也是如此,你看他用了两个偶句一个单句,“花颜”与“草心”相对,“四面”与“千朵”相对,“颜”与“心”都是拟人的,那芳颜无处不在,那芳心蕴涵无穷。“向我”,写得多么亲密,是我自己种出来的春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你不用说那些名贵的花草,那是人家种的不属于我,而这“三枝两枝”虽然并不名贵,但那是我自己亲手种的,是我用我的长镵砍破了一庭荒寒而种出来的如此鲜活的草木,所以是“生意总欣然”。

但你只是种出来还不行,你还要维护它啊。张惠言写出了我们人生的各种经历与体验:“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花草和植物既然生出来了,它就必须要学会忍耐和承受世间的风雨,哪里有花草不经过风雨的?李后主不是说“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吗?从早到晚,有多少风雨的损伤,有多少烟雾的迷茫?同样,在你的人生经历之中,你承受过多少痛苦,经历过多少考验,遭受过多少磨炼?你要都经受过了,要在那风雨烟霭之中度过来了,你才可以成熟。所以你不要埋怨也不要害怕,孟子说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有生命,就要经受这些苦难的。我对于那些大学的学生和老师自杀的事件觉得非常可惜,你上了大学所学何事?难道连这一点风雨都不能经受?所以“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人生就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是苦难使你成长的。我以前曾读过一本法朗士的小说叫作《红百合》,这位作者可能比较看不起我们妇女,他说如果一个女性一生连一场大病都没得过,那她一定是最浅薄的人。他的意思其实是说:是苦难才使人成熟和成长,如果你一辈子都没有过一次承受苦难的机会,那么你就难免浅薄了。因此张惠言说,“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就是它们给了你生命,同时也是它们断送了你的流年。你的人生是这样完成的,但你的人生也是这样消逝的。

那么我们能不能逃避呢?“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诛茅”,出于屈原《卜居》的“宁诛除草茅以力耕”,意思是把荒草砍掉来种田,也就是说他要隐居了。后来庾信《哀江南赋》说“诛茅宋玉之宅”,那是叙述他的祖先如何在江南卜居。那么,“诛茅江上”就是说,我不能承受这些世间的打击了,人世间都是苦难的、污秽的,人世间有这么多诡诈和欺骗,我不在世间居住了,我现在要隐居了。可是孔子也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逃避,那不是面对人生的办法,你逃避了人生,逃避了生活,你的生命就枯干了。所以是“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放弃入世的理想,孤独地离群索居,那绝不是儒家对待人生的办法。你应该勇敢地面对一切,承受它的“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成就你自己,找到你自己的春天。因此,张惠言给学生写了这五首词。“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他说我现在作了五首词,我和你歌唱了这五首词,歌罢之后我们相对再喝一杯酒,让我们好好地享受这个春天吧。这也就是他的第二首《水调歌头》结尾所说的“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的意思。

我们今天有这么好的讲堂,有这么好的灯光,我面对这么多爱好诗词的朋友和同学,让我们也一起把这美好的一刻掌握住,不要让它白白地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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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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