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亦有乐。前者,虽然体渐衰,气时喘、胸渐闷,吾亦不改其乐。后来,突被送“急救”,立即装上心脏起搏器,又在背上狠割一个口子,做了“引流”,把胸中积液一股脑儿引出。体乃衰而不喘,通体轻松;因此,自信尚有维持之道,离“弥留”之称尚遥远得很也。
然则,所乐者何?
可读不讨厌和看得懂之书文,慢性病宜看书。可听古典CD。最使人心潮涌动者为贝多芬,当与较舒缓的巴赫、莫扎特轮流听。有时候换上余叔岩的“十八张半”:“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那是唐太宗为唐僧西游饯行唱的大段“慢三眼”,悠悠然韵味清醇……边写东西边听,有点儿声音可以助兴。我的生命一半交给医院了,另一半主要还是读点什么和写点什么。朋友好心劝我别写了,休息休息吧。我想怎样“休息”呢?愣在那儿么?所以还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最近“盘点”文稿,发现大部分文字就都是这样弄出来的。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时,可与老伴儿散步(在“walking distance”之内),左顾右盼。小外孙女丫丫如不在身边,便看别人家的小孩儿嘻笑追逐。
可与老伴儿或朋友聊有兴趣的“天”,山南海北、上下左右,大至国运民瘼,小至身边琐事。惟我常因重听“打岔”,或根本没听清。
午后红茶不可废,佐以柠檬一小片、蛋糕一小块。英国人所谓“afternoon tea”,和老伴儿一起享用,“交流意见”。如有朋友适来,则共享之。
好美食。不好美食者必然没有情趣和幽默感。虽然胃越来越小,却容易满足口腹之欲。每有“饭局”(不是大吃大喝,而是朋友“雅集”),只要身体顶得住,辄欣然前往。某次,假座翠明庄,席散时,沈公(昌文)叫:“下次去‘小南国’!”我说:“去上海?”他说:“最近北京也开了一家。”沈公美食资讯中又添了新条目。
犹记十多年前,我病确诊,医云无可“逆转”。李慎之先生不懂是何怪疾(尿毒症也),只问“你的病是如某某的类型而将猝死,还是如某某的慢性病?”他说的两个人都是大名人。我答曰:当系后者。他说:“明白了。”相与大笑。当时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如常的洪亮;不料几年后竟先我成了另个世界的人。噫唏!
上个世纪还有两三个月就要到头时,有一天,董乐山跟我说:“咱俩当‘跨世纪人材’,大概不成问题。”我然之。过些时候,他竟去了,没有当成“跨世纪人材”。他被“抢救”时,我正在医院做“血液透析”;闻讯后要去看他一眼。忙着照应的小钟急忙阻拦:“行了,您就别去添乱啦。”我想:也是,医护一定忙得团团转;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旋转。罢了呵,罢了!长叹一声:永别了。第二天去董家看望披了黑纱的依旧笑容可掬的遗照。
今年七月,是吾二老“金婚”纪念日。遂携女儿和女儿的女儿前往香山,虽不能健步,但可漫步。何以选去香山?盖五十年前,即度“蜜月”(只三天‘婚假”)于香山;彼时也,只远山近树,旧平房三间而已,游人亦少。这次去,则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内外,熙攘人群,前呼后叫,络绎不绝……旧平房早已了无痕迹可寻矣。
我固云:病亦有乐,病亦需乐。说不定哪一刻,“病”与“乐”将一起烟消云散了。故享受生活,是所至要。
2007—10京中芳古园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