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悉《陈乐民作品新编》九卷本出版了,我为之惊喜不已。这套书不但封面设计清雅脱俗,而且是精巧软皮的小开本,迥异于方今流行的砖头一样硬厚笨重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大书。我家藏书不多,但近年来一直苦于架满为患,推己及人,自己的书也不敢轻易送人。而这套《陈乐民作品新编》,放在书架上占地不多,减少了我赠送朋友的顾虑。
此前,三联书店曾出版一套九卷本的陈乐民作品集,连库存都已告罄,他们不拟再版。东方出版社的陈卓先生是乐民作品的热心读者,在2018年乐民逝世十周年时自告奋勇,建议再编一套比较全的文集,在他和女儿共同努力下,做了更加合理的分类编排,而且搜罗了一些以前没有发表过的文章,两年中经过不少曲折,还遭遇了一场疫情,居然在乐民忌日十二周年即将到来之际,完美地问世了,我对出版社,特别是为此付出超常心血的责编怀有深深感激之
我在乐民周年祭时写的四首悼亡诗中最后一首概况了他的精神和情怀:
思接千载视万里,丘壑在胸笔底流。
泼墨惟求抒怀抱,著书不为稻粱谋。
身虽多病犹寻乐,心系斯民难解忧。
老死春蚕丝未尽,文心一脉思悠悠。
他的作品在他去世后的十二年来,坊间从未断过。北大出版社的《欧洲文明十五讲》,每年都至少重印一刷,这是真正的“长销书”,足以嘉惠一代又一代的学子。这本书与现在东方出版社的九卷合起来刚好十卷,应该算是比较完整的陈乐民著作了,是“丝未尽”的最佳体现。
另一方面还有“思悠悠”。他写作一直靠一支毛笔,从未用过电脑,自然没有博客,更没有赶上热闹的微信时代,加以他的文字简约而含蓄,“著书不为稻粱谋”,也不为“吸引眼球”,所以不大会形成一时洛阳纸贵的效应。但是我发现他还是拥有一些不同年龄段的忠实读者,凡是对他的著作有兴趣的,率多能耐心细读,不时有人告诉我在某个方面或某个问题上从中得到启发,长期受用。
有人说现在热议、争论不断的问题,其实陈先生早就说清楚了。也有朋友提到当前的世界种种乱象,真想知道陈先生会怎么看。英国脱欧时,更有不止一个人提到他。这种不绝如缕的影响可以况之以“润物细无声”,尽管可能覆盖面不会太广。2018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的书画册题为《士风悠长》,正说明在肉身消亡之后,文脉、风骨、思想悠然长存。
当年有一位年轻人(现在也已退休)曾向我坦言:“我发现陈老师比你学问大。”我说我完全同意,还开玩笑说,他研究的对象就比我研究的对象有文化多了。诚然,他很早就对欧洲感兴趣,进入专业研究领域后,一心要把欧洲作为一种文明体系,从源头上弄清其来龙去脉。这里面学问深不见底,在方今学科分类日益细碎而且重实用的情况下,更是鲜有同道。他的家庭比我的“旧”,中文的旧学根底也比我深厚。他还一心想在中西文化之间,在高层次上找到通道。最后他说从康德那里隐约看到了通道尽头的光。这已超出我的学识范畴,不敢强作解人。
另一方面,知之者都不会误以为他是不问世事、象牙之塔中的学者。相反,他时刻都在忧国忧民,无论是纸上或谈话中都表现出“心系斯民难解忧”。他知人论世实际上比我深刻而尖锐,有时甚至近于苛刻,但是修养比我好,能做到喜怒较少形于色,话不投机就保持沉默,并不企图努力说服对方。他经常对我的批评,一是文章太长,有些话不必多说,点到为止,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另一点是“人之患在好对牛弹琴”。我们还在职时,总要参加一些实际上并非真正学术性的“研讨会”。常常在我出门赴会之前,他会说:“又去对牛弹琴了,少说几句吧!”他不但文字简洁,在生活上也比我整洁。
他一直用毛笔写作,老编辑们都说他的书稿虽然常有勾勾划划,但符号都很专业,看得很清楚。他的书桌上总是文房四宝摆放整齐,就在因尿毒症而每周三次透析的十年中,他始终保持正常衣着和起居,绝无颓唐邋遢象。最后住院,在病床上还不忘刮胡子, 直到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我感到他在生命接近终点时若有所悟,如果天假以年应该会有新的悟道作品问世。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未尽之言只能随他灰飞烟灭了。湖州张建智先生悼念文章题为“千古文章未尽才”,细想起来,古往今来,未尽之才又岂止乐民一人。如今新编文集问世,就我本人而言,是庚子年愁云中的一个亮点,再次对促成此事的出版人表示深深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