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前夕,按学校规定,我去图书馆注销借书证。等候期间,在公共电脑检索借阅记录,发现所借第一本书,竟是贾平凹《废都》,大一那年,借书则以文学尤其中西经典为主,不由怅然久之,深恨少不经事,枉费日月,倘早早从政治学读起,想必此刻腹中会充实一些。
走出图书馆,回头一想,却觉得那时的阅读状态最是难得,没有压力,没有目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此后的阅读行旅,或者受制于学术计划,或者被问题意识驱逐,固然别有一番况味,不乏欢愉和圆满,却无多少自由可言。
当阅读失去自由,才意识到自由之于阅读的可贵。毕业十载,我渐次开始反思:究竟是什么导致我们的阅读远离、丧失了自由?
答案之一,隐藏在这些问题背后:为什么而读书,读书何为,读书何用……
我们从小,不,应该说,我们的祖先从小,就被教育,读书会有什么用,读书能带来什么,要为什么而读书。最经典的古训莫过于“书中自有千钟粟……”据说出自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老实说,这首诗并不怎么高明,活脱是穷乡僻壤私塾先生的手笔,还不如汪洙的《神童诗》气派:“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由这些诗文,不难窥见,读书之于古人,只是工具。书被视为手段、路径,而非目的,目的则是书中埋藏的权力、财富与美人。这便决定了哪怕书之前冠以“圣贤”的敬称,包括圣贤在内,都对读书坚持一种功利主义的考量。
联系赵恒的身份,更不难窥见,以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引导读书,还包含了权力对读书人的规训。就像唐太宗李世民盛赞科举取士的功用:“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赵恒的《励学篇》亦复如是,这一读书观,便是皇帝为知识分子设置的“彀”。
蒲松龄《聊斋志异》有一则名为“书痴”的故事。彭城郎玉柱,好书成痴,他像中国古代的大多书生一样,笃信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忽有一天,他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宛然绝代之姝”的美人颜如玉从《汉书》第八卷中翩然降至他身边,软香温玉,伴之枕席。不过美人屡屡告诫他,不要痴迷于书,后来竟逼他抉择:“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书痴答,书是你的故乡、我的性命,你怎能这么要求呢。
接下来自然是一幕悲剧。其实结局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值得正视的是二人对书的态度,郎玉柱对书的痴情,并不为蒲松龄所喜,他化身异史氏批道:“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颜如玉虽出自书中,却毫不感恩,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选项,与书势不两立。在此,书痴和美人的命运都被抬高了,书的价值被无限贬低。
为千钟粟而读书,为黄金屋而读书,为颜如玉而读书,书的价值便取决于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的价值么?难说得紧。这百年来,我们都听过一句嘹亮的口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大抵是“书中自有千钟粟……”的升级版,曾令多少国人热血沸腾,亢奋不已,以为从此找到了读书的方向,打开书页,就能看见大国崛起的璀璨明天。
可惜,这依旧是一种功利主义的读书观。读书未必有助于中华崛起(问题不在读书,而在读什么书,怎么读书,知行如何合一),中华崛起的沉重使命却常常压倒了读书。当激进的时人振臂高呼:“华北之大,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谁更胆寒:侵略者还是读书人?
我不反对中华崛起,正如我不反对读书,我却反对将两者捆绑在一起。这背后潜伏的思维,则是“读书有用论”,它至少在暗示两点:读书不能白读;书中定有宝藏。结果往往令人失望,因此导致人们滑入另一可怕的极端:读书无用论。质言之,“读书有用论”与“读书无用论”仅仅一纸之隔,弹指即破。
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视角,换一种问法,不再是“为什么而读书”,而是“不为什么而读书”呢?
有人会问:你在主张为读书而读书么,正如为艺术而艺术,为足球而足球……?必须承认,这是读书的最高境界,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不可企及,却不代表不该追求,梦想以及幻想的意义,正在于对现实的鞭笞和提升。
我只是希望,我们读书,能少一些功利,少一些精神束缚,少一些求知欲以外的五光十色的欲望。无论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还是中华之崛起,往往构成了脆弱的书脊所不能承受之重。重压之下,读书人一无所得,反而丧失了对书籍和知识最自然的爱欲。
我不否认,自己深受“为什么而读书”的困扰,我最期盼的读书状态,恰恰是“不为什么而读书”,甚至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这本书,不知我的阅读旅程是明媚还是忧伤,不知从哪里读起,终点何在。我的心情,正如西川诗云:“……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说起来,“不为什么而读书”的最佳语境,当是监狱。有多少中国人,梦寐以求在牢里读书呢。大概唯有在此,读书才能纯粹化,祛除一切目的,抛开一切负累,监狱剥夺了他们肉身的自由,却换来了心灵的自然。反过来看,尘世之中,读书人是如何不得自由。
1930年代,胡适被问及中国梦,答:“我梦想一个理想的牢狱,我在那里面受十年或十五年的监禁。在那里面,我不许见客,不许见亲属,只有星期日可以会见他们。可是我可以读书,可以向外面各图书馆借书进来看,可以把我自己的藏书搬一部分进来用……”
其实胡适一生,读书极具功利性,从他所阅读的书目,可窥见社会的转向;而且他的读书时间,常为国事所压迫。所以,十年牢狱,十年读书,当是他的肺腑之言。
为什么而读书,不免焦灼,当“什么”不能实现,更不免痛苦。这么一来,读书何以为乐事?也许,只有当我们不为什么而读书,才能使那两句话发出悦耳的回响,一是张新颖先生的书名:“读书这么好的事”;二是新青年书店的口号:“阅读必叫人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