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国华:《美在意象》逻辑缺陷分析及思考——与叶朗教授商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93 次 更新时间:2015-01-15 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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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国华  


美学原理的思考,当它处在哲学探索阶段时,最需要的是富有灵性的感悟,而一旦从哲学领域独立出来进入原理的论证阶段,它就成为了极其严肃的科学,最需要的是严谨的逻辑思辨,它的每一个结论都应该消除任何可能的歧义,追求唯一性。至于实际上能不能做到这一层则另当别论,但主观上应力求如此。唯一性的最基本要求就是明确概念。概念是全部逻辑的基础,如果概念的区分与规定不严格,逻辑的框架就无法搭成,因而理论的大厦也就无法建成。从我国当前的美学原理的研究来看,最大的问题是概念不清晰,从而导致逻辑的不严密,以至于无法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

叶朗教授的《美在意象》(作教材用的书名为《美学原理》)无疑是一本很好的著作。全书非常富有探索性,充满了分析与推理,思辨味很浓,具有很强的理论说服力,这与我国以往的许多美学著作不同。叶先生的理论可以说基本上把审美现象解释清楚了。譬如在阐述柳宗元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时说:“第一、美不是天生自在的,美离不开观赏者,而任何观赏都带有创造性。第二、美并不是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同一外物在不同人面前显示为不同的景象,具有不同的意蕴。第三、美带有历史性。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在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阶级,美一方面有共同性,另一方面又有差异性。”(叶朗 美在意象[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P54 下同)这就把审美现象的特点表述得非常清楚了。他还有许多观点,如“‘美’的主要条件——幻想”;(P81)“美感不是认识,而是体验”(P91);“在审美活动中,我们所面对的不是‘物’,而是‘象’”(P45);“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P44)“在审美活动中,不存在那种没有‘我’的世界,世界一旦显现,就已经有了我”;(P73)“美是历史的范畴,没有永恒的美”(P175)等等,这都是极有说服力的。但由于逻辑上存在着缺陷,使得这些闪光的思想无法形成完整的体系。

笔者以为叶著的逻辑问题主要表现在:关键性语词缺乏操作性界定,即对基本概念缺乏严格的规定;理论之间缺乏逻辑推论和对审美现象缺乏逻辑分析。下面请允许我冒昧的对这些方面进行分析,讨论的重点将放在前者,并由此出发,探讨中国美学的出路,不当与谬误之处,敬请严厉批评。

关键语词的分析,实际上就是要明确语词所代表的概念,这项工作将是本文论述的重点。从逻辑上看,语词与概念并不是一回事,但概念常常需要借助语词来表达,久而久之我们就很容易把概念与语词混为一谈,甚至把“概念”与“词”这两个词也等同起来。笔者认为该书也犯有这样的毛病,例如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境界’这个概念有好几种不同的涵义”,(P467)这里显然不应该用“概念”,而应该用“词”。就概念而言,它只有划分准确不准确的问题,不存在多义或歧义的问题,因为它的意义是唯一的,不能有几个意义,否则它就无法定义了。这样的混淆不仅会影响我们的表达,更会阻碍理论探讨的深入。下面的分析就可以充分看出这一点来。

我们先来看看“意象”这个词。“意象”是《美在意象》中最关键的一个词,在叶先生的理论中,“意象”是解开美学之谜的钥匙。尽管全书并没有给“美”下一个清晰的定义,但从所有的论述来看,叶先生显然是要把美的本质归到意象上来。他说:“在中国传统美学看来,意象是美的本体,意象也是艺术的本体”,(P57)明确提出“美在意象”,并在多处使用“美”这个词时用括号标注“意象世界”,表明了“意象世界”与“美”等意。尽管随后展开的论述表明,意象对于审美现象确实具有很强的解释能力,但如果深入探讨,就会发现这个理论还是存在着一些问题的。

首先,“意象”本身的界定似乎并不确切。虽然叶先生对“意象”有比较长的篇幅解释,但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如该书的第65页至第70页,就把“意象”与image、形式、形象、现象等词语进行了区分,但并没有明确指出“意象”到底是什么,在该书的第61页,叶先生指出了审美意象的四点主要性质。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提的是“审美意象”,而不是“意象”(从一般的理解来说,“意象”与“审美意象”所指不是同一个概念,应该是有属种关系的两个概念),尽管如此,同样没有明确的定义,而只是用描述性的语言将其特性表述出来。如果实在要说有定义的话,那只有这句了:“中国传统美学给予‘意象’的最一般的规定,是‘情景交融’。中国传统美学认为,‘情’‘景’的统一乃是审美意象的基本结构”。(P57)但“情景交融”只是一种形象的表述,而不是科学的定义。“情”指的是什么,“景”指的又是什么,它们是如何交融的,又交融在何处,交融之后为什么又能给我们带来一种愉悦的情绪,这些都需要回答。第二句话虽然把交融换成了统一,同样存在上述问题。同时,“意象”、“审美意象”、“意象世界”以及“意境”等几个词互相转注替换,更加模糊了“意象”的界定。

其次,“美在意象”是个非常含混的说法,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从字面上看,应该表述为:美是从意象上产生的,或者美是通过意象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意象是美的承载者而不是美本身,意象里包含着有某种能让我们感到愉悦的因素。但这样一来,显然就不能将美与意象等同起来。然而“意象是美的本体”的提法,以及在“美”后面直接用括号注上“意象”(P70)(更多的地方是用括号注上“意象世界”),似乎又表明意象就是美本身,二者是等同的。如果我们依据前一种理解,“美在意象”就根本不能成为叶先生的宏篇巨论的核心理论,因为它毫无创新之处,倘若能把所包含的因素找出来,那才具有真正的创新性;如果依据后一种理解,又无法解释下面的问题:意象如果是美本身,也就是说,意象与美这两个词是指向同一概念的,从语法上讲,它们就是同义词,或者说,美是意象的另一个名称,这样解释似乎也可以。但另一个问题随之产生了:意象为什么能给人以美感,也就是说人们感知到意象时,为什么会有愉悦的情绪产生。要回答这个问题,至少又面临着两个方面的选择:要么回到前一种理解,即找出意象中蕴含着的美的因素;要么从心理学上证明,意象本身就是人们愉悦的原因,即人们只要一产生意象就会有一种愉悦的情绪产生,这就需要说明意象(注意是意象本身而不是意象所包含的因素)为什么能让人愉悦,同时要证明只要有意象产生,人就会愉悦,并且只能产生愉悦的情绪而不是产生别的情绪,如恐惧、厌恶等。这些在叶先生的理论中都没有得到稍微充分一点的展开。

再次,在该书中,“意象”与“意境”(也包括境界)似乎是一个词,或者说所指为同一概念。例如书中有这样的话:“‘诗的境界’(意象)”、(P58)“这个‘灵境’,就是‘意象’(宗白华有时又称之为‘意境’”、(P60)“王国维说的‘境界’,就是审美意象,也就是美(广义的美)”、(P72)“在他心目中涌现的是一个含有形而上意蕴的意象世界,也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意境”(P294)等等,这说明在叶先生看来,意象与意境(境界)是同义的。同时叶先生对“意象”的描述,与传统文艺理论对“意境”的描述也基本相同。他还用非常明确的语言说:“‘意境’的内涵大于‘意象’,‘意境’的外延小于‘意象’”(P287),这样表述虽然没有说这两个词是指向同一概念,但肯定它们是同一类概念,是有种属关系的概念,即“意象”是“意境”的属概念。如果不是属种关系的概念就无法对其外延与内涵进行比较,譬如“大学生”与“学生”,我们就能进行外延与内涵的比较,而“学生”与“青年”,虽然它们有交叉关系,但我们无法进行外延的比较,它们的内涵显然也不是程度上的区别,而是性质上的不同。如果“意象”与“意境”是属种关系的概念呢,那么叶先生前面的括号标注就有些不妥了,因为这两个词所代表毕竟不是同一概念,因此是不可互换的。同时,由于确定了“意境”的属概念,也就可以给“意境”下一个符合逻辑规范的定义,但叶先生并没有这样做,他对“意境”的解释仍然使用的是形象的描述性的语言:“所谓‘意境’,就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P289)这就是说他并不确定二者是属种关系。

“意象”与“意境”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笔者认为,从语言的具体使用情况来看,它们指的并不是同一类概念,更不是同一概念,二者的主要区别在“象”与“境”,“象”是对象性的,是与“我”相对立的(尽管“象”是出现在头脑之中,但毕竟是与意识着的“我”相对的,就像我们想起一幅画,这幅画就是“我”的对象,“我”是不能“身”处其中的),因此它可以成为认识的对象,但无法从中进行体验,这又与叶先生的理论相矛盾了,因为在叶先生的理论中,特别强调了“体验”在审美中的作用,特别强调了美不是外在于“我”的,如此一来对审美活动的解释也就无法摆脱二元论的阴影。一方面是外在于“我”的“象”,另一方面又要求“我”进入“象”中,而一旦“我”能进入“象”中了,那么“象”也就不再是“象”了,而是“我”在其中的“境”了,是与“我”浑然一体的了。因为在我们的语言中,“象”是不能进入的。也许因为觉察到这一点,叶先生在“意象”后面加上了“世界”二字,这样就可以“进入”,可以体验了,可以让“心”去游履去攀援(“‘心’所游履攀援者称为‘境’”〈P288〉)。但加了两个字之后,意义还会是一样的吗?“意象世界”与“意象”是一回事吗?概念是不是已经发生了转移呢?恐怕这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了吧。

与“意象”相比,也许“意象世界”与“意境”更吻合。“境”不就是一个世界吗?当然这里的“境”与我们平常感觉到的或者显意识想象到的环境场景又不一样,它也许更像被压缩的梦境一般,属于无意识状态,主体是身在其中的,正如叶先生所说的“‘我’在‘世界’之中体验”。(P22)尽管叶先生没有把无意识与意象很好地联系起来,但书中大段关于无意识的论述,说明叶先生注意到了它在审美中的作用。的确如此,叶先生所说的意象世界显然不是在显意识之中构成的,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在审美活动结束后反省到意象世界的形成过程,但审美确实已经进行了,美感确实已经发生了。对此我想进一步阐发一下:人们所说的“体验”(这个词在叶先生的著作中也缺乏严格的界定)实质上有两层意思:一是亲身经历,一是在头脑中虚拟想象某种经历。意境(意象世界)应该是指后者,它并不是出现在显意识之中,而是出现在无意识之中,是一种朦胧的弥散的或者说是压缩的无意识形式,因此在审美时我们感觉不到审美的进行过程,只是感到审美的愉悦的结果。我之所以认为它是压缩的,因为人们在获得美感的瞬间,联想到的(无意识的)东西是极其丰富的,丰富到了我们根本就无法完全说出来。这应该是多种或多层意识同时工作的结果,在单层面的显意识中根本就无法充分展开。虽然现代心理学有了一些揭示,其具体的过程,恐怕目前心理学还无法解释。同时,就意象与意境中两个“意”字的理解,笔者认为意思也不一样,意象的意是意味、意蕴或者思想等意思,而意境的意则是意象的意思,即这个“境”是由意象结构而成的,即叶先生所说“意象世界”。

笔者以为,叶先生实质上是把意象当成意境来论述的,并且在实际的论述中更偏向于意境。他的理论之所以强调意象,可能是叶先生的意识深处还有所顾及,还没有与作为“物”的美彻底决裂,没有与二元论真正决裂。我们从叶先生的这句话中就可以看出:“审美意象(美)是从审美对象方面来表述审美活动的”,(P85)这不就表明了“美”是外在于“我”的吗?

除了“意象”这个最关键的词之外,还有几个非常重要的词语也需要进一步的界定。

第一,“生活世界”。笔者觉得将审美与生活世界联系起来,是叶先生的理论的一大亮点。把美与人生联系在一起,强调“生活世界”,并将理论最终指向人生,归于人生,这的确是审美的终极意义之所在。但由于“生活世界”的确切含义没有具体界定,这一亮点似乎还有点黯淡。按照常规理解,“生活世界”就应该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普通的生活,以区别于某种轰轰烈烈或颠沛流离的非常态生活。但叶先生的著作似乎并不完全指这一种,而有些类似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应当如此的生活”。该书第一章的提要中说:“生活世界是人与万物融为一体的世界,是充满意味和情趣的世界。这是人的精神家园。但由于人被局限在‘自我’的有限天地中,人就失去了精神家园,同时也就失去了自由”。(P84)后一句话显然是指人的现实状况,而它又与前面的话相对立,那么,“生活世界”就不可能是人们日常的普通生活。如果是“应当如此的生活”,那么实质上是与人的愿望有关了,也就是说,美实质上是人的某种愿望的实现或满足,这样一来,是不是可以把美归于审美主体的愿望的实现与满足呢?倘若这样,美在意象世界就可得到更深层次的解释了,即在意象世界的体验表达了或满足了主体的愿望。如果不这样看,那生活世界与美之间的逻辑联系在哪里呢?从叶著中笔者确实看不出二者的逻辑联系,似乎提出这个词语只是为了显示美的作用,即让美去“照亮”。

第二,“本体”。在叶先生的著作中多次用到“本体”一词,如艺术的本体、诗的本体是意象、意象是美的本体,意象也是艺术的本体等等。但“本体”究竟指称什么,书中并没有说明。本体一词在西方虽然也有多种意义,但作为本体论的本体,应该是指真实的绝对的存在。我国学术界在使用这个词时,不少是本源的意思。叶先生著作中的“本体”,笔者的理解更多的恐怕是本源的意思,这样理解不知是否正确。但如果这样理解,似乎意义不太大,而如果理解为真实的存在,又有些说不通。以“意象是美的本体”为例,这个命题中的“本体”如果作本源理解的话,命题的意思就是:美是由意象发展而来的,那么“美”到底是什么,还是没有任何比较明确的答案,因为这里只回答了“美”从何而来,但没有回答“美”是什么。本源自身显然是不能等同于美的,否则命题就变成了美来源于美。如果将本体理解为真实的存在呢?那么美就成了意象的表现形式,意象是隐藏在美之后的。在这样的界定下,意象的全部就是美,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美本身,而不是它的部分是美。意象是本体,同时也说明意象与美是不相等的,就外延而言,应该是美大于意象,因为人们所感受到的美,其外延应该远远多于美本身。换句话说,意象就好象是精华,而美则是精华稀释后的结果,这样的理解显然与叶先生的意图不相吻合,甚至是完全颠倒了。

第三,“超越”与“真”。在叶先生的理论中,“超越”用得也比较多,但也没有具体界定。这个看起来似乎谁都明白的词,实际上还是存在着操作性的问题的。例如叶先生说“审美直觉超越知识”,直觉如何超越知识呢,超越是不是高于的意思呢,如果是,那么是不是说直觉比知识高一层呢?这样理解大概不妥吧。笔者理解是:“知识”指的是某种具体的单一的知识,“超越”就是突破这样的知识的局限,也就是在审美活动中,以某种具体的知识为基础,融入其他相关的知识(或经验),也就是对它们的综合运用。又如“美感是超实用、超功利的”,这里的“超”,也可作上面的理解。那么这种超越又是如何进行的呢,我想应该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当我们看到一事物时,马上会直觉到关于它的基本的知识,如果不是在进行科学思考的话,无意识就会同时迅速展开联想,将许多相关性的知识融进来,从而形成意象世界(意境),审美者就能从中获得美的享受。我这样理解可以吗?在该书第一章最后,作者讨论了真善美的统一,在列举了黑格尔、李泽厚对“真”的理解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们所说的‘美’,是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这个意象世界,照亮一个有意味、有情趣的生活世界(人生),这是存在的本来面貌,即中国人说的‘自然’。这是‘真’,但它不是逻辑的‘真’,而是存在的‘真’”。(P82)“真”是什么意思呢?根据这段话倒推——“真”就是存在的本来面貌,存在的本来面貌则是意象世界照亮生活世界,而意象世界就是美,因此,“真”=美照亮生活世界。如此说来,“美”并不是与“真”并列另一概念,而是被包含在“真”之内的,这样一来谈“统一”就很方便了,但这样理解恐怕不妥吧。毕竟人们通常理解的“真”是相对于认识而言的,指的是人的认识与事实真象、客观规律吻合,也就是逻辑的“真”。同时,“逻辑的‘真’”与“存在的‘真’”在西方哲学中并不矛盾吧。如果认为通常的理解是错误的,恐怕需要辨析一番吧。

物理学家布里其曼提出操作主义哲学,就是针对这样的情况而言的。他认为,一个概念如果不具有操作性,这个概念就等于是个虚概念,是没有意义的。现代西方的语言哲学,实质上也是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维特根斯坦不是为“游戏”这个词大费周折吗?我们要让美学成为科学,就有必要使一些关键性的概念成为可操作的概念,如果不这样,美学就永远是一种空洞的玄思。而所谓具有操作性,就是要使概念词的解释达到唯一性,消除任何歧义。

如果概念不具有操作性,必然会影响到全部理论的操作性,影响理论体系的真正形成。有些学者有个误区,以为“体系”就表现在全面论述研究对象的方方面面,只要这样做了,体系也就建立起来了。因此他们特别热衷于编写“概论”之类的著作,以为这样就形成了自己的体系。其实这只是貌似体系,而并非真正的体系。笔者认为,真正的体系表现在回答问题上,不是回答一二个问题,而是回答一系列紧密相联的纵深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回答,又必须建立在本理论的最基本的概念之上,即从最基本的概念出发,解决所有相关的问题。因此一个真正的体系,必须要具备这样的条件:一,有可操作性的核心概念;二,有一个由此核心概念构成的核心命题;三、论述的所有方面的问题都能得到这个核心命题的解释。

由于《美在意象》中最基本的概念“意象”缺乏操作性,因此核心命题——“美在意象”的操作性也就成问题了,因而对于相关问题也就缺乏足够的解释力。

紧随着“美本身”而产生的就是“美感”的问题。叶先生强调“美感不是认识,而是体验”,这本是极有价值的观点,但由于意象或者说意象世界缺乏操作性的界定,它的光辉也就暗淡了。意象世界在哪里,主体是如何体验的,体验到了什么,体验后产生了什么,美感就是体验本身还是体验之后产生的呢?等等,这一系列的问题的回答都应该具有或者应努力做到操作性,才谈得上科学。但叶著中并没有展开这些问题,而是大量的引述他人的间接性的论述,顶多也只是对美感的某些特征进行描述,并以此构成了论述的主体,实质上是回避了这些问题。对于“美感”这个词的界定,叶先生用“感兴”一词来规定它的内涵,也就是说“美感”的本质属性就是“感兴”。那么“感兴”又是什么呢,书上并没有说,这从逻辑上讲,不能不说是个缺陷。同时,所引述的材料本身,也存在着一些逻辑错误。例如在谈“美感不是认识”时有这样一段话:“再如李白《朝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如果按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模式,这首诗是描写三峡水流之急速和舟行之急速,那有什么诗意?这首诗是诗人借水流之急速表达自己含冤流放,遇赦归来,顺江而下的畅快心情。这里,水流之急速与心情之畅快,‘一气流通’,无有间隔,完全是一种天(急速之水流)人(畅快的心情)合一的境界,哪有什么主体与客体之别?哪有什么主体对客体的思维和认识?当然也无所谓主体通过思维、认识而达到主客的统一。”(P89)叶先生显然把诗人的心情排除在认识之外,而当成体验。对于诗人来说,是可以这样理解的,但产生美感的体验是谁的体验呢,是观赏者的还是被观赏者的呢,是作者的还是读者的呢?毫无疑问,作者在当时是有体验的,但当他把这样的体验写成了诗歌,体验就已经物化了,转化为作品了,读者看到诗歌的时候,所产生的体验就是读者自己的,如果他在阅读时了解到了作者的体验,这已经是认识活动了,而不是体验。

关于“自然美”,作者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既定的事实来论述的,而没有揭示出自然美在何处,又为何而美。叶著谈到了环境美学理论,也谈到了中国古人的美学观点与艺术实践,但都没有将它们在语言上明确地与意象理论联系起来。如环境美学这个理论,对叶先生的理论有哪些支持作用,是应该全盘接受,融入到叶先生的理论中来,还是只能部分地融进来?如果是后者,是否要对该理论进行区分呢?笔者以为,这些理论不应该成为论述的重点,重点应该是对具体的审美现象的分析。书中不是配有花的照片吗?如果能用意象理论来分析这一朵花的美,那比所有的引述都要有力得多。

还有些论述似乎还与叶先生的基本理论关系不大,例如“人体美”,至少从语言的表述来看,似乎与意象理论没什么关系,因为非意象理论者也是这样论述的,基本上都是比例、色彩之类。意象呢?人体形成了什么样的意象,这些意象是如何带来美的,我想这才是该书应该着力论述的。至于“科学美”,似乎更是与意象无关了,叶著谈到了彭加勒等科学家认定有科学美,但并没有从意象理论上阐明极抽象的科学公式也具有审美的可能性,因此它们如何与意象联系起来,从论述中似乎看不出来。其实笔者觉得,如果分析深入的话,它们之间的联系是完全可以建立起来的。普通人不会觉得某个公式是美的,因为太抽象,甚至看不懂。但这能否成为否定科学美的原因呢,其实不能,只要是形成文字与符号的东西,多少都有一定程度的抽象,哪怕是一段普通的叙事,它都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抽象了,多数人能在阅读后或听人叙说后形成意象,并从中获得美感,首先是因为他们看得懂,听得明白,能迅速理解这段话中每一个词所代表的事物或物象,并能迅速由此展开联想,形成意象世界,从而在这个虚拟世界的体验中获得美感。公式的美同样也是如此,只不过它的抽象程度更高,要直觉的明了它,所需要的专业修养是极其高的,在这样的层面,科学家就会像普通的有一定文学修养的人对待诗文一样,迅速明了公式的种种妙处。如果这位科学家正处于某种探索之中,那么他看到某个公式,不仅能明了公式的妙处,还能迅速联想(无意识的),把自己带入所期待的难题解决之后的令人陶醉的境况之中。我想这样解释也许能将科学美与意象理论联系起来。

此外,叶著关于美的类型的划分和美的范畴的划分,恐怕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同样也没有根据意象理论的需要,而是沿用传统的看法,这对全书的系统性的影响也很大。因为划分的依据不确定,逻辑也就不清晰,那些闪光的思想也会因此而埋没。

以上分析,决不是企图否定叶先生的研究,更不是想否定以叶先生为重要代表的中国当代美学的思考,而是想借此寻找我们可能改进与发展的方向,从而把我们的美学研究推到世界的前沿。

目前我国美学界普遍存在着妄自菲薄的情绪,总希望西方人弄出点新理论来,而很少想过如何立足于自己,用自己的理论去影响西方。其实西方人也并非如我们所想的那么自信,从海德格尔采用的一套东方式的话语就可看出来。西方美学乃至哲学,都始终受困于二元论。一方面他们一直坚信有个真实的绝对的存在,无论是认识论的怀疑还是语言论的检讨,都是为了找到这个真实的绝对的本体。然而这个“本体”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是古希腊人为了心理的需要所设置的一个哲学神。因为从一开始提出这个“本体”,他们就完全没有实质性的依据。真正存在的就是他们所认为的不可靠的“现象”(这里指的是物理的自然的存在,而不是我们所感知的存在)。另一方面所有的研究又必须从他们认为不可靠的“现象”出发,并且最终要解释这些“现象”。也就是说理论之源是假设的“本体”,而事实之源则是不可靠的“现象”。由于本体无法真正确立,因此这二者始终无法真正统一起来。正因为二元论的纠结,西方的哲学家们常常把一些很简单的问题弄得非常复杂。美学的研究也同样,一方面假设了一个超乎所有审美现象的美本身,以它作为美学的理论之源,另一方面又必须解释那些你根本无法从中找到美本身的审美现象,或者以此作为事实论据。理论与事实,分别存在于两个世界(虚拟的“真实”世界与真实的“虚假”世界,或者如石里克所说的理想存在的世界或概念世界与实在世界〈[德]石里克 普通认识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P43〉)之中,西方的哲学家们根本就无法把它们调和起来。近半个多世纪来,西方的美学研究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主要就因为这个原因。现象学试图解决这个二元问题,但由于“本体”的阴影甩不掉,因此只好借助于东方式的思维方式,将它模糊起来,这在某种程度上讲,其实是一种退步。

现象学存在主义发明的一套东方式的话语,大概迎合了东方学者的思维习惯,我们便如获至宝似地风行起来,其实这些话语对解决问题几乎没有多大的用处。中国哲学从来就没有假设一个真正的存在,一切都从现实出发,因此我们并没有二元论的困惑,这是我们的优势之处。当然二元论也有它非常明显的优势,那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形而上学,能把问题探讨得非常深入,非常有利于发现事物的普遍性原理。

笔者认为,中国古代的美学思考并不落后于西方。所谓落后与否,要看依据什么标准,如果以西方美学为标准,中国传统美学当然是落后的,但如果以美学自身为标准,则中国美学一点也不落后。中国美学与西方美学就象一块硬币的两面,各有研究的侧重,它们是互补关系。西方美学着力要解决的是“美是什么”,而中国美学着力要解决的是审美是怎样进行的以及怎样才美的问题(虽然西方近现代的美学也有向“审美何如进行的”转向的趋势,但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解决“美是什么”,相反中国传统美学根本就不问“美是什么”)。在审美理论方面中国美学还取得了非常高的成就,特别是意境理论(叶先生认为是意象)的提出,可以说基本上解决了审美的进行问题,只是前人没有用科学的术语把理论展开,所以我们许多人还不理解,更不要说让西方人理解了。西方人的思维方法决定了他们在现阶段还提不出意境理论,这也是他们在审美活动方面的研究进行不下去的根本原因。

我们注意到,西方的研究,为美学原理的最终解决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础。移情说、距离说、符号学、格式塔、无意识理论、体验理论等,分别解决了美学诸多方面的技术问题,只是没有一种理论能将它们整合在一起,因而终究没有形成美学研究的全面突破。而中国传统的意境理论是完全可以担当此重任的,前提是我们要把它从诗论这个狭小的天地中解放出来,同时还要利用现代科学,特别是心理学成果完善它的逻辑。根据这一点,可以预料,如果没有中国美学的参与,美学的未来是不可能有重大突破的。这方面叶先生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美在意象》中有很大的篇幅谈中国传统美学,并且许多材料都来自于古典艺术与文论,同时他在努力地用意象-意境理论解释所有的审美现象,这说明叶先生早已充分注意到了中国传统美学的价值与应有的地位。

从前面对《美在意象》中的关键词语的分析可以看出,逻辑是我们的弱项。由于文化的原因,我们比较普遍地忽视逻辑思维,这也是我们虽有许多闪光的思想,但无法上升为理论的根本原因。如果要让我们的美学研究,乃至哲学思考走在世界的前面的话,首要任务是学习借鉴西方的思维方法,学习形而上学(尽管我们以前批判否定形而上学,但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形而上学),用以改进我们的思维方式,而不是照搬他们的理论。如果我们能习惯地使用严谨的逻辑思维方式(不是表现在逻辑知识的掌握上,而是表现在逻辑习惯的养成上),加上我们原有的辩证的思维习惯,我们就一定能创造出新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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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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