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军:杜甫《北征》补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16 次 更新时间:2015-01-07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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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军  

《北征》是杜诗煌煌巨制。对于了解杜甫和杜诗,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1962年,胡小石先生在《江海学刊》发表《北征小笺》①,对《北征》的研究取得突破性成就。本文拟在《北征小笺》基础上作出补充笺证,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以就教于方家。

《北征》制题,用意特殊。唐肃宗至德二载(757)闰八月一日,杜甫奉肃宗墨制放归鄜州(今陕西富县)省家,诗作于此时。当此之时,唐朝凤翔(今陕西凤翔)行在已举行盛大阅兵,正准备收复西京长安(今陕西西安)、东都洛阳(今河南洛阳)两京,故杜甫诗史欲反映当时最重大事件,主要内容可以是收复两京,而非省家;制题亦可以是“东征”,而非“北征”。杜诗制题为“北征”,必另有重大缘故。

《宋本杜工部集》卷二《北征》题下注:“归至凤翔,墨制放往鄜州作。”② 此当是杜甫自注。至德二载五月,肃宗借故罢免房琯宰相;杜甫以左拾遗疏救房琯,触怒肃宗,肃宗诏付三司推问,囚禁并欲杀害杜甫,因宰相张镐、御史大夫韦陟相救获免;八月,肃宗以平章事张镐兼河南节度使,实际是排斥张镐出朝;大约同时,罢免韦陟御史大夫;闰八月一日,肃宗以墨制放归杜甫鄜州省家,墨制是破坏中书门下制度,省家实际是被放逐。此整个罢免房琯案的实质,是唐肃宗出自抢夺皇位的阴暗心理,信任宦官,斥贤拒谏,排斥玄宗旧臣实即清流士大夫③。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杜诗赵次公先后解》卷四:“《诗·小雅》:‘二月初吉。’”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诗》:‘二月初吉。’吉,朔日也。”旧注均仅略引杜诗字面出处,而对于杜诗用《诗·小明》之典之深意,失之交臂。

今按《诗经·小雅·小明》:“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毛诗《序》:“《小明》,大夫悔仕于乱世也。”汉郑玄《笺》:“名篇曰《小明》者,言幽王日小其明,损其政事,以至于乱。”唐孔颖达《正义》:“《小明》诗者,牧伯大夫所作,自悔仕于乱世。”又云:“经五章,皆悔仕之辞。”

由此可知:

第一,杜甫诗题“北征”,及起笔“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是用《诗经·小雅·小明》“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毛诗《序》“《小明》,大夫悔仕于乱世也”,郑《笺》“幽王日小其明,损其政事,以至于乱”,以表示奉唐肃宗墨制被贬北征,是由于肃宗政治日益黑暗以至于乱,以及自悔仕于唐室之乱世④之意。

第二,“闰八月初吉”,用《小明》“二月初吉”,是表示对于此一悔悟之时日,铭记不忘。

第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句,用《小明》“我征徂西”,“心之忧矣,其毒大苦”,是表示自己内心充满对唐室政治黑暗的忧伤。

杜甫自悔仕于唐室之乱世之意,始于此时。与《北征》同时所作《得家书》:“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独酌成诗》:“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行次昭陵》:“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收京三首》其二:“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皆与此意有关。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杜甫终于弃官,至死不复出仕,可见其悔仕之意,是真实心情。正是因为杜甫从此无意仕进,可知《北征》对唐肃宗所提出的政治批评,是出自纯然公心。

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756)七月唐肃宗即位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后,当时清流士大夫的政治共识,一是承认肃宗的合法性,希望其担当起在北方领导平定安史之乱的重任。房琯、张镐、杜甫等以不同方式奔赴肃宗行在,即是此一共识的体现。二是期望肃宗尊重太上皇,二帝和睦而不分裂,以维系礼法的存在、政权的稳定。三是期望肃宗任贤从谏,君臣和睦,一致救国,不分两朝新旧,不搞政治排斥。依清流士大夫,在当时,这就是政治有道。反之,则是政治失道。二帝和睦、君臣和睦的主动一方,是在做皇帝的肃宗。

杜甫悔仕的原因,是通过疏救房琯案前前后后,彻底看清了唐肃宗对玄宗及其旧臣的极端敌视,以及拒谏斥贤、信任宦官,预料到了由此而来的玄宗及其旧臣未来的悲剧命运,而这是杜甫所不忍心以及不愿意见到的。李泌身为肃宗朝佐命元勋,当至德二载十月十八日两京收复之日,亦即是上皇将自成都还京之时,当天便毅然决然告辞肃宗归隐衡山(见下文),亦是出于同一原因。

要之,《北征》制题及开篇,实表示奉唐肃宗墨制被贬北征,乃关系唐室政治日益黑暗之大事,而并非是个人生活之小事。《诗大序》言:“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此之谓也。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至德二载八月:“癸巳(十七日),大阅诸军,上御城楼以观之。”至德二载闰八月一日杜甫奉肃宗墨制离开凤翔行在还家鄜州时,朝廷正紧张工作,并已举行盛大阅兵,正准备收复两京。故《北征》诗云“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实表示不忍心于此时此刻离开朝廷。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至德二年,亡走凤翔上谒,拜右拾遗。”

《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左拾遗:“皇朝所置。言国家有遗事,拾而论之,故以名官焉。”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二句,语本《唐六典》左拾遗条所言“国家有遗事,拾而论之”。

自“顾惭恩私被”至“恐君有遗失”六句,是言自己身为左拾遗职官,履行左拾遗职责,担心唐肃宗现在遂行墨制放逐杜甫破坏了唐朝中书门下制度,自罢免房琯案以来排斥众贤臣违背了贞观之治所开创之任贤从谏之传统,诏命三司会审杜甫违背了唐朝谏官制度。此是对唐肃宗斥贤拒谏、违背唐朝谏官制度、破坏中书门下制度,所提出的委婉而严正的批评,是《北征》对唐肃宗所提出的政治批评之一。

《诗大序》言:“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孔颖达《正义》:“作诗者皆晓达于世事之变易,而私怀其旧时之风俗,见时世政事变易旧章,即作诗以旧法诫之,欲使之合于礼义。”“诫”,即政治批评。杜甫《北征》对唐肃宗所提出的政治批评,目的正是为了使唐肃宗从政治“遗失”回到“合于礼义”,从政治失道回到政治有道。

政治批评,在杜诗,包括直接批评,如“我皇开边意未已”;含蓄批评,如“恐君有遗失”;以及陈述事实,如“三吏三别”。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北征》“君”、“臣”二字,实际尚有待发之覆,即杜甫与唐肃宗“有旧”。确切地说,杜甫曾经作太子东宫武卫之属官半年多时间,太子者,即后来之唐肃宗⑤。

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二《述怀一首》注引湖广岳州府平江县杜甫裔孙杜富家所藏至德二载五月十六日“唐授杜甫左拾遗诰”:“襄阳杜甫,尔之才德,朕深知之。”按诰书(敕书)此言,并非公文寻常套话或无根空言。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杜甫传》:“天宝末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

宋本《杜工部集》卷九杜甫《官定后戏赠》自注:“时免河西尉,为右卫率府兵曹参军。”

《夔府咏怀二十韵》:“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指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反于幽州)

《旧唐书》卷四十四《职官志三·东宫官属·东宫武官·太子左右卫率府》:“秦、汉有太子卫率,主门卫。晋分左右中前四卫率,后代因置左右率。北齐为卫率坊。隋初始分置左右卫率府、左右宗卫率、左右虞候、左右内率、左右监门率十府,以备储闱武卫之职。炀帝改为左右侍率,国家复为卫率。龙朔改为左右典戎卫,咸亨复。率各一员,正四品上。副率各一人,从四品上。左右卫率掌东官兵仗羽卫之政令,总诸曹之事。”

《旧唐书》卷四十四《职官志三·东宫官属·东宫武官·太子左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人,从八品下。胄曹参军一人,从八品下。”

由上可知,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杜甫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此官职乃是太子东宫武卫之属官。

《旧唐书》卷四十《肃宗本纪》:“肃宗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讳亨,玄宗第三子,……景云二年乙亥生。……(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庚子,立上为皇太子。……(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果叛,称兵诣阙。十二月丁未,陷东京。辛丑,制太子监国,仍遣上亲总诸军进讨。时禄山以诛杨国忠为名,由是军民切齿于杨氏。国忠惧,乃与贵妃谋间其事,上遂不行。”

由上可知,自开元二十六年(738)以来,太子为玄宗第三子李亨即天宝十五载即皇帝位的唐肃宗;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杜甫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正是太子李亨的东宫属官。

《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天宝十五载六月:“丁酉,至马嵬顿,六军不进,请诛杨氏。……车驾将发,留上在后宣谕百姓。众泣而言曰:‘……请从太子收复长安。’玄宗……乃令高力士与寿王瑁送太子内人及服御等物,留后军厩马从上。……时从上惟广平、建宁二王及四军将士,才二千人。”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马嵬驿之变后太子北上所率四军将士二千人,其中当包括太子左右卫率府将士,此则是杜甫之同事也。

杜甫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得参与东宫朝见太子。

《唐六典》卷二十六《太子司直》:“凡皇太子朝宫臣,则分知东西班,凡诸司文武应参官,每月俱在否,以判正焉。”

《唐六典》卷二十八《太子左右卫率府率》:“凡皇太子坐朝,则领千牛、备身之属升殿。”

《旧唐书》卷四十四《职官志三·东宫官属·东宫武官·太子左右卫率府率》:“凡正、至太子朝,宫臣率其属仪仗为左右厢之周卫,出入如卤簿之法。”

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五:“舆驾行幸,羽仪导从谓之卤簿,自秦汉以来始有其名。”

《唐会要》卷六十七《东宫官·詹事府》:“贞观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诞皇太子太孙,宴宫僚于宏教殿。”

由上可知,唐制,太子坐朝,朝宫臣,如天子卤簿之法。太子并有宴会东宫官之旧例。

《唐会要》卷二十五《文武百官朝谒班序》:“《仪制令》:诸在京文武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常参。”

杜甫为兵曹参军,官阶从八品下,得参与天子朔望日朝,准此例推,太子朝宫臣,杜甫亦得参与。

自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杜甫为太子东宫官属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至十五载六月九日安史叛军攻陷潼关、十三日玄宗离长安幸蜀朝廷瓦解之前,杜甫对于太子亨即后来之唐肃宗有半年多时间的臣属关系,杜甫并参与太子朝宫臣。要之,太子亨自知道杜甫其人。因此之故,唐肃宗授杜甫左拾遗敕云“襄阳杜甫,尔之才德,朕深知之”,是指杜甫为东宫官时,肃宗即认识杜甫或知道杜甫。

杜甫性格忠厚,自珍惜与唐肃宗东宫臣属之旧谊兼今日君臣之关系,而终于不得已与之分道扬镳,实是由于政治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不能合作。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豳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注云:“大约菊垂以下,皆邠土风物,此属佳景。”引周甸注:“途中所历,有可伤者,有可畏者,有可喜者,有可痛者。”又引申涵光曰:“丹砂数句,混然元化。”诸家注皆有见地,但此段诗歌之意义,似犹可引申说明。

“菊垂今秋花”十句,在上下文所写呻吟流血的人间世中,突然写出一片“可喜”之“佳景”,真是韵致,是大家气象。虽然人间世在呻吟流血,大自然却仍然在开花结果,灿烂的山花,丹红、漆黑的山果,在雨露滋润下,纷纷开花结果。这些细小而顽强的生命,深深地感动了诗人,鼓舞了诗人,复苏了他悲怆的心灵,滋长了他精神的活力。自然的生机,人心的生机,乃融为一体。这就是诗人在那多难的时代氛围里产生由衷喜悦的深刻原因。

诗人渴望祖国新生的愿念,因此更加顽强有力。诗末再三致意说,“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周汉获再兴”,“于今国犹活”,“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在诗人全幅心灵和诗境里,从大自然汲取的精神力量,转化成了投入现实人间的精神力量。

从大自然汲取生机,以复苏忧伤心灵,是杜诗独创的体验和意境。此种体验和意境,始见于《北征》,以后陆续呈现在一系列杜诗中,例如:《江亭》、《后游》、《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续得观书》、《云》、《月三首》、《月》、《江汉》。

从大自然汲取生机意境中的自然意象美,是对盛唐诗自然意象传统的突破与发展。在盛唐诗,自然意象美意味着人开朗的心情,它所反映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平常状态的融洽,人在这时从自然的所得,好比是锦上添花。在杜诗中,自然意象美则意味着人与自然的特殊关系,人在这时从自然的所得,好比是雪中送炭,它意味着人对悲剧命运的克服,人比悲剧命运更强、更高。

又,“山果”四句,《小笺》引魏文帝《与锺大理书》:“窃见玉书,称美玉白如截肪,黑譬纯漆,赤拟鸡冠,黄侔蒸栗。”按《文选》卷四十二魏文帝《与锺大理书》唐李善注:“王逸《正部论》曰:或问玉符,曰:赤如鸡冠,黄如蒸栗,白如猪肪,黑如纯漆,玉之符也。”则此语出自王逸《正部论》。

《隋书·经籍志三》子部儒家类:“梁有王逸《正部论》八卷,后汉侍中王逸撰。”王逸即《楚辞章句》作者。《太平御览》卷八十五《皇王部十》引王逸《正部》曰:“幽、厉礼乐崩坏,诸侯力政,转相吞灭,德不能怀,威不能制。至于王赧,遂丧王计。”可知《正部论》述及幽、厉王政崩坏之历史教训,似可留意。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平生所娇儿”四句,写儿子。杜甫至德二年春在沦陷的长安所作《遣兴》:“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与《北征》同时所作《得家书》:“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羌村三首》其二:“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大历元年(766)所作《宗武生日》:“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皆值得参读。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老夫情怀恶,呕泄数日卧。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床前两小女”六句,“痴女头自栉”五句,皆写女儿。“狼藉画眉阔”,“狼藉”,言小女画眉,笔迹潦草。“画眉阔”,言画眉短阔,能追时尚。画眉样式短而阔,是当时唐代天宝至德间女性眉样之一种流行时尚。

明镏绩《霏雪录》卷上:“唐时妇女,画眉尚阔。故老杜《北征》云:‘狼籍画眉阔。’或云:言女幼不能画眉,狼籍而阔耳。余记张司业《倡女词》有‘轻鬓丛梳阔扫眉’之句,盖当时所尚如此。谚曰:‘宫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钱注杜诗》及《杜诗详注》皆节略援引之。

镏绩所言甚有见地,兹更以今存唐代绘画证实之。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图一二九录《唐敦煌壁画乐廷瓌夫人行香图》⑥、及插图八六录《唐敦煌壁画乐廷瓌夫人行香图家属部分》⑦,图一三四录传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及其上半身放大图⑧,两图仕女画眉皆短而阔,《簪花仕女图》画眉短而阔尤甚。

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著录敦煌莫高窟盛唐第130窟甬道北壁男像题名:“朝议大夫使持节都督晋昌郡诸军事守晋昌郡太守兼墨离军使赐紫金鱼袋上柱国乐廷瓌供养时”,南壁女像即乐廷瓌夫人行香图题名:“都督夫人太原王氏一心供养”,并据《旧唐书》卷四十《地理志三》陇右道瓜州下都督府:“天宝元年,为晋昌郡。乾元元年,复为瓜州”等,考知乐廷瓌守晋昌郡(今甘肃安西东南),在天宝中,“此窟当始于天宝五年以后,成于十四年前”⑨。

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周昉条:“兄皓,善骑射,随哥舒翰征吐蕃,收石堡城,以功为执金吾。时属德宗修章敬寺,召皓云:‘卿弟昉善画,朕欲宣画章敬寺神,卿特言之。’”又云:“郭令公(子仪)壻赵纵侍郎,尝令韩干写真,众称其善,后又请周昉长史写之,二人皆有能名。令公尝列二真置于坐侧,未能定其优劣,因赵夫人归省,令公问云:‘此画何人?’对曰:‘赵郎也。’又云:‘何者最似?’对曰:‘两画皆似,后画尤佳。’又问:‘何以言之?’云:‘前画者空得赵郎状貌,后画者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情性笑言之姿。’”同书程修已条:“祖,大历中任越州医博士,父伯仪,少有文学,时周昉任越州长史,遂令修已师事。”按《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上《吐蕃传上》,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征吐蕃拔石堡城,是在天宝七载,复据《旧唐书》卷一百二十《郭子仪传》,子仪以建中二年“六月十四日薨,时年八十五”,周昉与兄皓及子仪为同时人,由此可知,周昉为天宝大历建中间即盛中唐间人。

由天宝敦煌壁画《乐廷瓌夫人行香图》以及传盛中唐间周昉《簪花仕女图》可知,画眉短而阔,是天宝以后时期女性眉样之一种流行时尚⑩,故杜诗《北征》“狼籍画眉阔”,一半是写小女画眉笔迹潦草,一半是写小女画眉能追时尚。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时议”,指朝廷舆论士气。“夺”,训为丧、丧失。(其例证,如杜甫《咏怀二首》:“羸瘠且何如,魄夺针炙屡。拥滞僮仆慵,稽留篙师怒。”)诗言几乎使时议丧气。

自“阴风西北来”至“时议气欲夺”十二句,是对唐肃宗借兵回纥,违背众议,表达了深切隐忧。此是《北征》对唐肃宗所提出的政治批评之二。

陈寅恪《丁亥除夕作》诗云“至德收京回纥马”,悲慨何其深也。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正气有肃杀”,犹言正义战争。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

自“忆昨狼狈初”至“树立甚宏达”二十句,为《北征》最后一段,是全诗最重要部分,主旨是杜甫隐忧上皇命运,为上皇讲公道话,希冀肃宗能够善待上皇。

其中,自“忆昨”十二句,实际是述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四日马嵬驿(今陕西兴平西)之变诛杨国忠及杀杨贵妃及获得玄宗之承认,马嵬驿之变后玄宗同意并分兵支持太子北上领导收复长安,七月十二日太子即皇帝位于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八月十八日玄宗禅位于成都(今四川成都)。

当至德二载闰八月杜甫作《北征》时,肃宗看似尚未直接表现出不能善待上皇,但是实际不然。肃宗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七月抢夺皇位,至德二载二月镇压永王璘军,五月罢免房琯宰相,诏付三司推问并欲杀害左拾遗杜甫,八月排斥宰相张镐出朝,闰八月放逐杜甫回家,此一系列事件,实际皆是肃宗敌视上皇之态度之体现。此不能不使杜甫隐忧肃宗不能善待上皇。

《旧唐书》卷五十一《杨贵妃传》:“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

《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天宝十五载六月:“丙辰(申),次马嵬驿,诸卫顿军不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奏曰:‘逆胡指阙,以诛国忠为名,然中外群情,不无嫌怨。今国步艰阻,乘舆震荡,陛下宜徇群情,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会吐蕃使二十一人遮国忠告诉于驿门,众呼曰:‘杨国忠连蕃人谋逆!’兵士围驿四合。及诛杨国忠、魏方进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玄礼等见上请罪,命释之。”

“忆昨”四句,言马嵬驿兵变,诛奸臣杨国忠及其同恶,皆为古所未有,值得赞颂。诗意微旨在于:杨国忠不利于国,亦不利于太子,太子参与预谋诛杨国忠,而玄宗毕竟是承认了诛杨国忠。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旧唐书》卷五十一《杨贵妃传》:“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诀,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兵犹围驿不散。……上策杖蹑履,自出驿门,令各收军,军人不应。行在都虞候陈玄礼领诸将三十余人,带仗奏曰:‘国忠父子既诛,太真不合供奉。’上曰:‘朕即当处置。’乃回步入驿,倚回久之不进,韦谔极言,乃引步前行。高力士乃请先入见太真,具述事势,太真曰:‘今日之事,实所甘心,容礼佛。’遂缢于佛堂,舁置驿庭中。令玄礼等观之,玄礼等免胄谢焉,军人乃悦。”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唐肃宗至德元载六月丙申:“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屦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上曰:‘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二句之今事今情,乃是指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马嵬驿之变,上皇失去贵妃,业已为其政治失道付出沉重代价亦即赎罪。

诗史曰“中自诛褒妲”,即曰玄宗自动地诛杨贵妃。而在马嵬驿之变中,玄宗是被迫赐死杨贵妃的。曰“中自”,突出是玄宗赐死杨贵妃一节,而略去玄宗是被迫赐死杨贵妃一节,此是为上皇之赎罪增加分量,因为杜甫此时实际是在为上皇之安危而讲话。

诗史曰“中自诛褒妲”,亦是客观地书出玄宗应对杨贵妃之死负责。在马嵬驿之变中,毕竟是玄宗赐死杨贵妃。

杜甫诗史,书法不隐,洵为当代史之实录。

杜甫至德二载春陷贼长安时作《哀江头》诗:“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杜甫同情杨妃之死。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天宝十五载六月:“丁酉,将发马嵬驿,……及行,百姓遮路乞留皇太子,愿戮力破贼,收复京城,因留太子。”

《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天宝十五载:“六月,哥舒翰为贼所败,(潼)关门不守,国忠讽玄宗幸蜀。丁酉,至马嵬顿,六军不进,请诛杨氏。于是诛国忠,赐贵妃自尽。车驾将发,留上在后宣谕百姓。众泣而言曰:‘……请从太子收复长安。’玄宗闻之曰:‘此天启也。’乃令高力士与寿王瑁送太子内人及服御等物,留后军厩马从上。令力士口宣曰:‘汝好去!百姓属望,慎勿违之。莫以吾为意。且西戎北狄,吾尝厚之,今国步艰难,必得其用,汝其勉之!’上回至渭北,……乃收其馀众北上。……七月……甲子,上即皇帝位于灵武,……改元曰至德。”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唐肃宗至德元载六月:“丁酉,上将发马嵬,……父老共拥太子马,不得行。太子乃使俶驰白上。上总辔待太子,久不至,使人侦之,还白状,上曰:‘天也!’乃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且谕将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辅佐之。’又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胡三省注:“仗内六厩,飞龙厩为最上乘马。”

马嵬驿之变后太子北上,获得玄宗赞成并分兵支持,其中分与太子兵马之数量,被《旧唐书·肃宗本纪》抹去,赖《通鉴》记载及胡三省注,知是“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而“飞龙厩为最上乘马”。太子北上所率四军将士二千人,玄宗分兵,实为其主力矣。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指肃宗即位,唐朝复兴。

“周汉”六句,言正是由于有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马嵬驿之变陈玄礼诛杨国忠,以及马嵬驿之变后玄宗赞成并分兵支持太子北上领导收复长安,才有七月十二日太子即皇帝位于灵武,以及唐朝之复兴。

其言外之意是,禁军大将陈玄礼毕竟是玄宗之人;陈玄礼在太子支持下发动马嵬驿之变诛杨国忠,毕竟是获得玄宗之承认;而马嵬驿之变后太子北上领导收复长安,毕竟是获得玄宗之授权与分兵支持;太子即皇帝位于灵武,更毕竟是获得在成都之玄宗之追认(详下文)。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宋《九家集注杜诗》卷引王洙注实即邓忠臣注曰:“大同、白兽,皆禁中宫殿名也。”惜未得杜诗深意。

胡小石先生《北征小笺》考释“凄凉大同殿”,指出南内兴庆宫勤政楼之北曰大同门,其内大同殿,此宫是玄宗龙兴旧邸,即位后仍常居之。又,高力士曾在大同殿谏玄宗不可以天下事付李林甫,玄宗不悦,此处问答数语,实与后来天宝乱事有关。考释“寂寞白兽闼”,指出白兽门为西内入玄武门后由北往南所经要地,玄宗诛韦后,即是攻白兽门,斩关而入,与玄宗后来成帝业有关。并指出,此二语实一篇主旨所在。“盖杜甫早于灵武擅立、成都内禅之日已预见玄肃将来父子关系必至恶化,固不待南苑草深,秋梧叶落,始叹上皇暮境有悲凉之感。”《小笺》所论,极有见地。

今为“凄凉大同殿”之“大同殿”,增加两条本事。

《册府元龟》卷五十三《帝王部·尚黄老一》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四月,漏下后,帝谓侍中牛仙客、中书令李林甫曰:‘朕自临御以来,向三十年来,未尝不四更初起,具衣服,礼谒尊容,盖为苍生祈福也。昨十日前,礼谒事毕之后,曙色未分,端坐静意,有若假窹,忽梦见一真容云:“吾是汝远祖,吾之形象可三尺馀,在京城西南一百余里,时人都不知年代之数,汝但遣人寻求,吾自应见汝,当庆流万叶,享祚无穷。吾自度其时,合吾与汝兴庆中相见,汝当大庆。”吾犹未即言语毕,觉后昭昭然若有所睹。朕即命使,兼令诸道士相随,于京都西南求诸,果于盩厔县楼观东南山阜间,乃遇真容。一昨迎到,便于兴庆宫大同殿安置,瞻睹与梦中无异。卿等可入观之。’仙客、林甫俱拜贺上言曰:‘玄元大圣降见真容,感应之徵,实符睿德。陛下礼至真之道,崇清净之源,何尝不礼敬虔诚,为苍生祈福。故得真容入梦,列祖表灵,求之西南,果与梦协。且兴庆宫者,潜龙旧邸,王业所兴,当此处而告期,与嘉名而相会,斯乃降于紫府,镇我皇家,启无疆之休,论大庆之应。陛下爰舍正殿,以为法堂,是尊是崇,至敬至极,殊常之礼,将万福而俱臻,无外皆覃及,亿兆而同庆。臣等何幸,亲诣瞻礼,自然相好,谅绝名言。开辟以来,典籍所载,未之有也。请宣示中外,编诸简册。’帝手诏报曰:‘……愿扬嘉应,安敢让焉。’”

《册府元龟》卷五十四《帝王部·尚黄老二》唐玄宗天宝十载六月:“乙亥,中书门下奏曰:‘臣等今日因奏事,伏承昨日辰时,大同殿前钟楼上,忽闻钟声。其殿院常扄闭,内更无人,即令捡覆,其钟楼门及殿院门皆闭。须臾,其钟又鸣,如此者三度。闻钟声响六十下,其声清彻,特异人间。左右侍臣及女道士等皆闻。伏以至顺通微,蕴虚无以为用;虔诚上达,应精感以交符。陛下端拱清穆,钦崇道宝。尊玉皇之像,未明而朝谒;写群经之字,乙夜而玄览。虽高居于紫极,常属念于群生。故得契协希夷,迹多灵异。虽仙楼未启,而神钟自鸣,不俟鲸鱼之击,彻响于云汉。宛同鸾凤之音,谐韵于金石;实表群仙效祉,玄祖呈祥。遍图牒而罕传,贯古今而未有。……谨奉状陈贺以闻,仍请宣示中外,编诸史册。’帝手诏曰:‘……所请依。’”

由上可知,第一,开元二十九年(741)四月迎玄元大圣真容以前,大同殿乃是唐玄宗兴庆宫之正殿(参阅《唐六典》卷七《尚书工部·宫城·兴庆宫》述兴庆宫大同殿)。

第二,开元二十九年四月迎玄元大圣真容安置兴庆宫大同殿,天宝十载(751)六月大同殿前钟楼上“神钟”自鸣六十下,当时皆被当作是“开辟以来未有”之祥瑞,宣示中外,编诸简册。

第三,因此,在当时,大同殿乃是开元之治盛世之一象征。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二句,重心乃在“寂寞”、“凄凉”四字,其中包含有比大同殿、白兽闼更重要之今事、今情。

《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天宝十五载七月:“是月甲子(十二日),上即皇帝位于灵武。”

《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天宝十五载八月:“癸巳(十二日),灵武使至,始知皇太子即位。丁酉(十六日),上用灵武册称上皇,诏称诰。己亥(十八日),上皇临轩册肃宗。”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马嵬驿之变诛杨国忠杨贵妃,毕竟获得玄宗承认;马嵬驿之变后太子北上领导收复长安,毕竟获得玄宗之授权与分兵支持;七月十二日太子擅自即皇帝位于灵武,八月十八日更毕竟获得在成都之玄宗之追认。一言以蔽之,玄宗自对得起太子。

白兽闼而曰“寂寞”,大同殿而曰“凄凉”,是指当年攻白兽门平定武韦之乱而即皇位,以兴庆宫正殿大同殿为象征的开创开元之治的唐玄宗,在天宝十五载(756)七月肃宗即位于灵武后,业已禅位、失去皇位。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与“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乃是分别指出上皇失去贵妃与失去君位,业已为其政治失道付出沉重代价亦即赎罪。此是杜甫隐忧上皇命运,为上皇讲公道话,表示上皇业已赎罪,希冀肃宗能够善待上皇。是《北征》对唐肃宗所提出的政治批评之三。

在此,政治期望即是讽谏,亦即政治批评。

杜甫乾元二年所作《洗兵马》云:“鹤禁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仍然是伸张此意。

《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论文下·诗》:“杜子美以稷契自许,未知做得与否,然子美却高。其救房琯亦正。”朱熹此语极有见地。可以接着说,子美希冀肃宗能够善待上皇,亦正也。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包含以上所有的政治期望,首先是希望肃宗能够像太宗那样善待上皇。此意是紧承上句“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敦煌唐写本斯2630《唐太宗入冥记》,述唐太宗生魂被摄入冥界接受审判之故事,其中判官崔子玉云:“问大唐天子太宗皇帝,去武德七(九)年,为甚□□(杀兄)弟于前殿,囚慈父于后宫?”(11)


《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武德九年)八月癸亥,诏传位于皇太子,尊帝为太上皇,徙居弘义宫,改名大安宫。贞观八年三月甲戌,高祖燕西突厥使者于两仪殿。……太宗与文德皇后互进御膳,并上服御衣物,一同家人常礼。是岁阅武于城西,高祖亲自临视,劳将士而还,置酒于未央宫,三品已上咸侍高祖。……九年五月庚子,……崩于太安宫之垂拱前殿,年七十。”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事变后太宗逼迫高祖传位,武周代唐时又有“囚慈父于后宫”的传说,但是由《旧唐书》所载贞观八年高祖燕西突厥使者于两仪殿,并亲自临视阅武慰劳将士,置酒于未央宫,三品已上咸侍高祖,以及贞观九年始崩,可知高祖犹得善终,太宗尚能善待高祖。故杜甫希望肃宗能够像太宗善待上皇高祖一样善待上皇玄宗。

在君主专制时代,皇权斗争残酷无理性,使骨肉之间相互残杀,胜利者若能善待失败者,已是难得。

如上所述,天宝十五载六月马嵬驿之变诛杨国忠杨贵妃,毕竟获得玄宗承认;马嵬驿之变后太子北上领导收复长安,毕竟获得玄宗授权与分兵支持;七月太子擅自即皇帝位于灵武,更毕竟获得玄宗之追认,玄宗自对得起太子。此是杜甫希望肃宗能够善待上皇之重要背景,亦是《北征》最后一段之微旨所在。

唐郭湜《高力士传》:“至德二年十一月,诏迎太上皇于西蜀,十二月,至凤翔,被贼臣李辅国诏收随驾甲仗。”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十一月丙申(二十二日):“上皇至凤翔,从兵六百余人,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

《高力士传》:“乾元元年冬,上皇幸温泉宫,二十日却归,因此被贼臣李辅国阴谋不轨。”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唐肃宗上元元年秋七月:“丁未,辅国矫称上语,迎上皇游西内,至睿武门,辅国将射生五百骑,露刃遮道奏曰:‘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上皇迁居大内。’上皇惊,几坠。高力士曰:‘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令下马。辅国不得已而下。力士因宣上皇诰曰:‘诸将士各好在!’将士皆纳刃,再拜,呼万岁。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丙辰,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陈玄礼勒致仕,置如仙媛于归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上更选后宫百余人置西内备洒扫,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然上皇日以不怿,因不茹荤,辟谷,浸以成疾。”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二唐肃宗宝应元年建巳月即四月:“甲寅(五日),上皇崩于神龙殿。……丁卯(十八日),上崩。”

按《通鉴》所谓“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未得其真;赖唐郭湜《高力士传》所载“诏收随驾甲仗”,始得揭示真相。

由后来至德二载(757)十一月上皇还京途中被解除卫队武装、置于肃宗武力监控之下,上元元年(760)七月上皇自兴庆宫被武力劫迁西内冷宫加以囚禁,其后上皇离奇地“辟谷”(不吃饭),以及宝应元年(762)四月五日上皇之死离奇地仅早于肃宗之死十三日,可见杜甫现在隐忧肃宗不能善待上皇,具有先见之明。其对于君主专制制度下皇权斗争之无理性,具有深刻了解。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二唐代宗广德元年三月辛酉:“葬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于泰陵,庙号玄宗。”

胡三省注:“泰陵,在同州奉先镇东北金粟山。”同州,今陕西大荔。

《旧五代史》卷七十三《温韬传》:“少为盗,据华原事李茂贞,名彦韬,后降于梁,更名昭图。为耀州节度,唐诸陵在内者悉发之,取所藏金宝。而昭陵最固,悉藏前世图书,锺王纸墨笔迹如新。(原注:以下有阙文。)”五代梁耀州,今陕西耀县。

宋王铚《默记》卷上:“晏元献(殊)守长安,……因为僚属言:‘唐小说:唐玄宗为上皇,迁西内,李辅国令刺客夜携铁槌追击其脑,玄宗卧未起,中其脑,皆作磬声。上皇惊谓刺者曰:我固知命尽于汝手,然叶法善曾劝我服玉,今我脑骨皆成玉,且法善劝我服金丹,今有丹在首,固自难死。汝可破脑取丹,我乃可死矣。刺客如其言取丹,乃死。孙光宪《续通录》云:玄宗将死,云:上帝命我作孔升真人。爆然有声。视之,崩矣。亦微意也。’”

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圣皇语侍儿宫爱曰:‘吾奉上帝所命,为元始孔升真人,此期可再会妃子耳。笛非尔所宝,可送大收(原注:大,代宗小字)。’即令具汤沐,‘我若就枕,慎勿惊我。’宫爱闻睡中有声,骇而视之,已崩矣。”

朝鲜李瀷(1681—1763)《星湖僿说·子美寄韩谏诗》:“后温韬发唐之诸陵,见明皇头,乃破两半,以铜丝缝合。必是李辅国之弑逆,而史家讳之也。子在同宫,宁有不知之理?肃宗之罪难掩矣。”(12)

由朝鲜李瀷《星湖僿说》所述五代梁温韬发唐明皇泰陵所见情况(《旧五代史·温韬传》于此阙文)来看,则宋王铚《默记》所记晏殊所述唐小说、五代孙光宪《续通录》以及乐史《杨太真外传》等笔记文献所记明皇死于非命,或非虚语。

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论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之对立关系及当时识大体之朝臣对此之态度时说,皇室内部的皇权斗争或权力斗争,“实为一难于解决,而又有关国家命运之严重问题”,识大体之朝臣,“面对此一问题,亦无法更有良策,惟于遇有机会时,即尽力调停其间,释除双方之误会,增进其情感,使二者之间能互信相安,以期渐泯裂痕于无形而已”(13)。此言亦甚适合于杜甫。杜甫一心调护肃宗、上皇之间的关系,是历史条件下所可能有的理性行为。

杜甫上元元年(760)成都作《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上元二年成都作《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大历元年(766)云安(今四川云阳)作《杜鹃》:“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颠沛道路的杜甫,一路侧耳倾听,倾听着杜鹃的悲啼,牵挂着上皇的悲剧。此等诗篇所呈现的,乃是诗人深挚的恻怛同情之心。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同时亦是希望肃宗能够维护太宗开创和建设的中书门下和谏官制度,希望肃宗能够像太宗那样任贤纳谏,能继承太宗之政治事业。此意是回应篇首“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旧唐书》卷一百三十《李泌传》:“少聪敏,博涉经史,精究《易象》,善属文,尤工于诗,以王佐自负。张九龄、韦虚心、张廷珪皆器重之。泌操尚不羁,耻随常格仕进。天宝中,自嵩山上书论当世务,玄宗召见,令待诏翰林,仍东宫供奉。杨国忠忌其才辩,奏泌尝为《感遇诗》,讽刺时政,诏于蕲春郡安置,乃潜遁名山,以习隐自适。天宝末,禄山构难,肃宗北巡,至灵武即位,遣使访召。会泌自嵩、颍间冒难奔赴行在,至彭原郡谒见,陈古今成败之机,甚称旨,延致卧内,动皆顾问。泌称山人,固辞官秩,……俾掌枢务,……权逾宰相,仍判元帅广平王军司马事。肃宗每谓曰:‘卿当上皇天宝中,为朕师友,下判广平行军,朕父子三人,资卿道义。’其见重如此。”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唐肃宗至德二载九月:“癸卯,大军入西京。……甲辰(二十九日),捷书至凤翔,百寮入贺,上涕泗交颐,即日遣中使啖庭瑶入蜀,奏上皇。……上以骏马召李泌于长安,既至,上曰:‘朕已表请上皇东归,朕当还东宫,复修人子之职。’泌曰:‘表可追乎?’上曰:‘已远矣。’泌曰:‘上皇不来矣。’上惊,问故,泌曰:‘理势自然。’上曰:‘为之奈何?’泌曰:‘今请更为群臣贺表,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之意。则可矣。’上即使泌草表,……立命中使奉表入蜀。”

同书同卷十月壬戌(十八日):“广平王俶入东京。……成都使还,上皇诰曰:‘当与我剑南一道自奉,不复来矣。’上忧惧,不知所为。数日后,使者至,言:‘上皇初得上请归东宫表,彷徨不能食,欲不归,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乐,下诰定行日。’上召李泌告之曰:‘皆卿力也。’泌求归山不已,上固留之,不能得,乃听归衡山。”

至德二载九月二十九日肃宗奏请上皇还京第一道表自称“当还东宫”,只是虚伪,其内心实深不可测(不到两个月以后,十一月二十二日,上皇还京行至凤翔就被解除卫队武装、置于肃宗武力监控之下,即是证明)。所以上皇见表,不敢还京。李泌代肃宗起草第二道表只说“孝养”,不说归政,态度实在,上皇始敢还京。李泌调护玄肃父子关系,可以说是煞费苦心,而要善始善终,其实并无把握。所以当至德二载十月十八日两京收复之日,上皇将还之时,李泌当日便告辞肃宗归隐衡山,真实原因即是深知肃宗其人,自己不愿见到上皇未来的悲剧命运。

李泌政治智慧非凡,澹泊超逸的品格亦是非凡,又身为肃宗朝佐命元勋,就连李泌也无法与肃宗合作到底,遑论他人。

吕思勉《隋唐五代史》:“肃宗之世,宰相之可用者,莫如房琯与张镐。……两贤相皆以宦官败也。唐自黄巢起事以前,实无时不可有为,而终于不振者,则宦官之把持政柄实为之。宦官之所以能把持政柄,以其掌握禁兵,此事虽成于德宗,而实始于肃宗,故肃宗实唐室最昏庸之主也。”(14)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惟肃宗既立为皇太子之后,其皇位继承权甚不固定,故乘安禄山叛乱玄宗仓促幸蜀之际,分兵北走,自取帝位,不仅别开唐代内禅之又一新局,而李辅国因是为拥戴之元勋,遂特创后来阉寺拥戴或废黜储君之先例,此甚可注意也。”(15)

肃宗朝臣,安史之乱以前与肃宗有故旧之贤者如李泌、杜甫,无故旧之贤者如房琯、张镐,皆被肃宗排斥。肃宗由于抢夺皇权的阴暗心理,斥贤拒谏、信任宦官,如何能继承太宗之业?

杜甫一心希望肃宗能够维护太宗所开创和建设的中书门下制度和谏官制度,希望肃宗能够像太宗那样任贤纳谏,能继承太宗之业,却自是理性的体现。

杜甫《北征》诗,是情感与理性高度均衡的典范作品。忧国与爱家,伤时念乱与体验大自然汲取心灵的生机,对唐肃宗政治无道的痛心与对唐朝政治有道的关心,仕于唐室之乱世的痛心与对唐朝平定安史之乱、对肃宗能够善待上皇的期望,种种曲折复杂之情感与理性,达到高度的均衡。其高情深致之情感,固然优美而感人,其清明在躬、颠沛必如是、造次必如是之理性,亦同样优美而感人也。


注释:

①胡小石:《北征小笺》,《江海学刊》,1962年第4期;收入《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

②《宋本杜工部集》,《续古逸丛书》第四十七种,以绍兴初浙江翻刻二王本残本(宋刻卷一第三、四、五页,卷十七至二十及补遗;毛钞卷一第六页至卷九,卷十五、卷十六),绍兴三年建康府学吴若重刻二王本残本(宋刻卷十至十二;毛钞卷十三、卷十四),及北图藏清初钱会述古堂影宋钞本配页(卷首王洙《杜工部集记》第一、二页,卷一第一、二页,卷十二第二十一页后半页、卷十九第一、二页,补遗第七、八页)配合影印出版,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续古逸丛书·集部》第134页,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2001年版。

③肃宗最终未能容忍这批玄宗旧臣实即清流士大夫。至德三载即乾元元年(758)春,肃宗罢免贾至中书舍人,贬为汝州刺史;五月,罢免张镐宰相,贬为荆州长史;六月,罢免房琯太子少师、刘秩国子祭酒、严武京兆少尹,分别贬为邠州、阆州、巴州刺史;同月,罢免杜甫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同年,罢免韦陟吏部侍郎,贬为绛州刺史。关于整个罢免房琯案,请参阅邓小军:《杜甫疏救房琯墨制放归鄜州考——兼论唐代的制敕与墨制》,《杜甫研究学刊》,2003年第1期、第2期;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3年第12期、2004年第1期;收入《诗史释证》,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④“世”,此指唐室政治社会。在古汉语中,“世”字有时是指政治社会,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世教所不容”,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园林无世情”,《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饮酒》其七“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杜甫《不见》“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⑤对杜甫与唐肃宗“有旧”加以限制性表示和说明,系承蒙陈尚君教授之提示,谨此致谢。

⑥⑦⑧参见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第267、269、278—279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

⑨参见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第7—9页,第61—6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⑩白居易《新乐府·上阳白发人》:“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以画眉细长为天宝末年女性眉样之流行时尚,此点似与《乐廷瓌夫人行香图》、《北征》诗及《簪花仕女图》所见画眉短阔为天宝以后时期女性眉样之流行时尚不合。推其原因,当由于当时女性眉样之流行时尚不止一种。传周昉《调琴啜茗图》,其中仕女画眉,比较细长。元陶宗仪《说郛》卷七十七下录唐张泌《妆楼记·十眉图》:“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斜月皆其名。”然则天宝末年女性眉样之流行时尚,当不止一种,其中当有画眉细长一种。

(11)参见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322页,中华书局1997年版。个别标点有改动。

(12)邝健行、陈永明、吴淑钿选编:《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第207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

(13)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第四章第五节《宫廷问题与政局之关系》第191页,三联书店2003年版。石泉此论文,系20世纪40年代在陈寅恪先生指导下所作。

(14)见吕思勉:《隋唐五代史》第六章《安史乱后形势》第20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15)见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第255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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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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