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忠君与爱民的矛盾,一直是正直的士大夫心中解不开的死结,也是今人研究杜甫难以理清的难点。萧涤非先生曾就这一问题做过深入的讨论,他认为:在“家天下”的封建社会里,忠君是封建道德的核心,所有士大夫几乎无一不打上“忠君”的烙印。“问题在于你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想通过忠君取得人君的信任来为国家人民做一番事业。”下面这段话最为辩证:
忠君与爱国爱民总是交织在一起。如杜诗“时危思报主”之与“济时肯杀身”,“日夕思朝廷”之与“穷年忧黎元”,便都是明显的例证。“报主”之中有“济时”,“济时”之中也有“报主”;“思朝廷”是为了“忧黎元”,“忧黎元”所以就得“思朝廷”,因为在那个时代老百姓的命就是捏在那个“朝廷”上。
杜甫本人也曾用精警的诗句表达了上面这层意思:“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尤其是在国家处于分裂的边缘,朝廷具有统一的号召力,“忠君”于时有其特殊的意义。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朝廷与百姓的利益也并不总是一致的。君王有时仅仅为了一己的“大欲”,不惜让百姓付出惨痛的代价。如至德年间,唐肃宗急欲回长安坐龙廷,不用李泌牵制敌军、待机直捣敌巢范阳的万全良策,乃借回纥兵,竟与之约:“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资治通鉴》卷二二○,至德二载条)朝廷残忍地出卖了百姓。后来杜甫有《留花门》,极写其“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杜诗详注》卷七)的悲愤无奈之心情。既收二京,肃宗又因猜忌郭子仪、李光弼诸将“功高盖主”,乃以宦官鱼朝恩统领九节度使,导致原本可以取胜的邺城之役大溃败,军民跌入苦难的深渊。杜甫“三吏”、“三别”写的正是这一悲剧。在社稷危难之际,朝廷却将一己私欲置于百姓存亡之上,身处下层官吏的杜甫又能怎样?面对“急应河阳役”的老妇,“对君洗红妆”的新娘,“子孙阵亡尽”的老者,他还得强忍泪水,劝他们上前线:“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杜诗详注》卷七)因而我们不但感受到时艰与民病,同时也感受到诗人那一颗为“两歧”所撕裂的心!其长篇巨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开篇反复地表达了这种痛苦: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漫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诗详注》卷四)
诗中“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一联,是该诗情结之所在。在大厦将倾国家危难的前夕,玄宗君臣犹在骊山作乐,如此“尧舜君”,真该像《东门行》主人公那样说:“吾去为迟!”然而“致君尧舜上”的承诺又使之“不忍便永诀”。《北征》开篇有云: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毕杜一生,无论是在位还是在野,不管君主是爱听还是不爱听,杜甫总是以谏官自居,出于“无可奈何的责任感”,不断纠正君主的缺失。杜之“忠君”,指归在“爱民”,这才是“不忍便永诀”的前提,也就是萧先生所说的“‘思朝廷’是为了‘优黎元’”。
是的,在对君与对民的情感上,杜甫是有所分别的。问题的关键还在“己饥己溺”上。王嗣奭《杜臆》卷一笺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有云:“人多疑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溺己饥之念而已。”己溺己饥乃是“小欲”通往“一国之心”的桥梁。《孟子•离娄上》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将同情心上升为一种对“天下”的责任感,便是“一国之心”。然而同情心仍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出自理性的思考,一是出自亲身的体验。前者如白居易,后者如杜甫。白居易《新乐府》、《秦中吟》诸多作品,关心民病,为民请命,已属难能可贵,但将其《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吟》细读一过,便会发现白与杜之间的差距。白氏是在自己有了一件新绫袄“宴安往往欢侵夜,卧稳昏昏睡到明”,这才“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这是出自儒家“己饥己溺”的“理念”。但杜甫在“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的处境下,尚能“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自家“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境况中,发此大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二者相比较,杜甫与底层百姓相濡以沫,更觉“十指连心”,感情更进一层,真切不隔。
理学家与西方一些哲人都主张诗人应成为“认识的纯粹主体”,只从“理念”出发,不著个性。这种将个性情感与群体情感对立起来,将特殊性与普遍性分割开来的看法是片面的。王夫之《诗广传》卷一曾厉声斥责诗人杜甫:
呜呼!甫之诞于言志也,将以为游乞之津也,则其诗曰“窃比稷与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鸣也,则其诗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呼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甫失其心,亦无足道耳。韩愈承之,孟郊师之,曹邺传之,而诗遂永亡于天下。
殊不知正是杜甫能将一己之悲辛与沉沦社会底层的百姓打成一片,这才成就了“一国之心”(《毛诗正义》卷一)。须知“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解诂),这才是最基本的“民之性”。对杜甫而言,其情、志一也,“思朝廷”与“忧黎元”一也。杜甫继承、发扬光大的才是诗经中民歌的精神,谁曰不然?
二
“思朝廷”与“忧黎元”矛盾双方互为因果,不但体现在“‘思朝廷’是为了‘忧黎元’,‘忧黎元’所以就得‘思朝廷’”所产生的向心力上,同时还体现在由于“忧黎元”而不满朝廷腐败所产生的离心力上。如前所论,杜甫在与百姓共患难的亲历、亲证中,洞见朝廷的腐败,事实上已产生了一种与朝廷的疏离感。浦起龙《读杜心解•读杜提纲》相当谨慎地接触到这一问题:
客秦州,作客之始。当日背乡西去,为东都被兵,家毁人散之故。河北一日未荡,东都一日不宁。晓此,后半部诗了了。……说杜者动云每饭不忘君,固是,然只恁地说,篇法都坏。试思一首诗本是贴身话,无端在中腰夹插国事,或结尾拖带朝局,没头没脑,成甚结构?杜老即不然。譬如《恨别》诗“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争为破幽燕”,是望其扫除祸本,为还乡作计。《出峡》诗“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庐”、“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是言国乱尚武,耻与甲卒同列,因而且向东南。以此推之,慨世还是慨身。太史公《屈平传》谓其“系心君国,不忘欲反,冀君之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数语,正蹋着杜氏鼻孔。益信从前客秦州之始为寇乱,不为关辅饥,原委的然。
浦氏的观察是细密的。他发现后半部杜诗口口声声想北还,却不是还朝廷,而只是还乡。(代宗广德年间杜甫有一次还朝机会:朝廷召补京兆功曹参军,不赴。)浦氏暗示什么呢?从所引《屈平传》用屈原“不忘欲反”却又“不可以反”看,杜甫的“终无可奈何”的心情说穿了就是与朝廷的疏离感。浦氏认为《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诗,“朝士”、“五云”二联“是言国乱尚武,耻与甲卒同列”,因而出峡不是直返长安,而是想往东南。原诗云:
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卧疾淹为客,蒙恩早厕儒。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滟滪险相迫,沧浪深可逾。……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庐。旄头初俶扰,鹑首丽泥涂。甲卒身虽贵,书生道固殊。出尘皆野鹤,历块匪辕驹。伊吕终难降,韩彭不易呼。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迦首黎元病,争权将帅诛。山林托疲苶,未必免崎岖。
此诗为杜甫晚年之作,久滞巴蜀,如今决意出峡本应是快心乐事,却云“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何也?浦解云:
“朝士”一段,表所以只到江陵,不即北归之故。盖朝廷久事戎兵,由首恶殃流京阙,是使甲士志得,儒生道消。君子居此世,固当如“出尘”之“鹤”,“历块”之“驹”,飘然远逐,无与此辈同列也。(《读杜心解》卷五)
“耻与甲卒同列”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儒生道消”,“甲卒身虽贵,书生道固殊”,不相为谋也。是《独酌成诗》所谓“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杜诗详注》卷五)!杜甫亲朝廷的前提是得志行道,不能“行道”又何必回朝?然而结尾又兜回来说:“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本可以像大鹏举翼,乘风图南,却又回望长安五色庆云,仍然期盼着朝廷的自新自振①。还是当初“不忍便永诀”的心结,也是后半部杜诗反复出现的旋律。回头再看杜甫决然离开长安西行,根本原因不是“关辅饥”,而是与朝廷合不来。
乾元二年所作《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曾为被贬谪的吴侍御抱不平云:“不忍杀无辜,所以分黑白。上官权许与,失意见迁斥。朝廷非不知,闭口休叹息。”杜甫眼见朝廷是非黑白不分,身为谏官,十分无奈:“余时忝诤臣,丹陛实咫尺。相看受狼狈,至死难塞责!”(《杜诗详注》卷八)最剧烈的冲突表现在廷争救房琯一事上。《壮游》忆及此事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诤守御床。”(《杜诗详注》卷一六)可见杜甫是将“廷争”与“忧黎元”联系起来的。廷争是爱君,更是爱民,而且事关个体的人格,不得不争。这就是上引《出峡》诗所说:“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天地生我刚正不阿,我得对得起天地良心。“道不行则卷”,我只好远走江湖。《秦州杂诗二十首》的最后一首,将这层意思挑明了:“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仇注云:“自圣,见谠言不能入。何知,见朝政不忍闻。故挈妻子而偕隐。”(《杜诗详注》卷七)又句下注明:“此讽肃宗也。”然而浦起龙却斥仇注“以‘自圣’为谠言不入,是为腹诽”。原因就在于浦起龙强调杜甫对君主是“一副血诚”。《读杜心解•发凡》称:
老杜天资惇厚,伦理最笃,诗凡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都从一副血诚流出。
浦起龙显然已意识到,杜甫的道德伦理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理念,它已内化为道德情感,“从一副血诚流出”,对于老杜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的“血诚”,论者并无异议,自不必论。至如君臣之间的“血诚”,则犹有说焉。
君主犯错误,臣子如何做才是“一副血诚”呢?浦氏的意见是:
玄肃之际多微词。读者要屏去逆料意见、腹诽意见、追咎意见。老杜爱君,事前则出以忧危,遇事则出以规讽,事后则出以哀伤。这里蹉一针,厚薄天渊。(《读杜提纲》)
浦氏认为君主有错误,臣子可以有“微词”,但必须是站在君主一边,为之忧危、规讽、哀伤,而不是腹诽、追咎、讽刺②。综观《读杜心解》,的确是有其强调杜甫的忠君思想,而有意张扬其对于人主的幻想的一面;但无可讳言,杜诗中也的确存在着对君主割不断的情感。作于肃宗至德二载(757)的《收京三首》之二有云: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叨逢罪己日,洒涕望青霄。(《杜诗详注》卷五)
哀痛诏,未见于是年史载。各注纷纭,皆不贴切,唯梁运昌《杜园说杜》所议通达,有云:
哀痛罪己之诏,必收京后所下。注家或引前此即位诏,则太远;或引还京十一月朔所下,则此时尚未还京。大约句语明白,是可依据,《旧唐书》疏略谬误,不得以彼而疑此也。③
皇帝下罪己诏,大抵是在关键时期作出的一种姿态,以唤起臣民对自己的信心。此诗表达的正是杜甫闻诏后的复杂感受。浦注云:“声与泪与眉端喜气,一并跃出。”(《读杜心解》卷三)王嗣奭云:“‘叨逢罪己’正指哀痛诏,而‘露洒望青霄’亦喜亦忧,恐其托之空言也。”(《杜臆》卷二)甚是。从“羽翼”一联看,玄、肃父子的矛盾已见端倪④,是杜甫“事前则出以忧危”的例证。可见杜甫对皇帝也是“听其言而观其行”。闻罪己诏则深受感动,为之一洒热泪,充满了期待。然而经验告诉他,这并不可靠,“又下圣明朝”可见“罪己”已不是第一回了,故又“恐其托之空言也”。杜甫后半生总是陷在“期待——失望——再期待”的循环中。如后来《有感五首》云“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杜诗详注》卷一一),《往在》云“一朝罪己已,万里车书通”(《杜诗详注》卷一六),皆对皇帝翻然自新寄望殷殷。
正是“期待/失望”的张力,孕育出杜诗中最有意味的历史意象之一——孔明。《蜀相》诗云: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诗详注》卷九)
此诗句句贴切蜀相,却意不在蜀相事迹,而在乎孔明与刘备间的“君臣相得”。如果说,李白的个性突出地体现了社会化了的人对自然的回归⑤;那么,杜甫的个性则深刻地体现了人性内在的悖论式的矛盾。萧涤非先生曾指出:“杜甫入蜀以后,思想上有一个很突出的变化,那就是他不再‘自比稷与契’,而向往于诸葛亮。”⑥为什么?我想原因就在于杜甫在肃宗朝短暂的任职,使他痛感朝廷的黑暗,“思朝廷”与“忧黎元”难以两全。所以他幻想有一个孔明与刘备般“君臣相得”的环境,得到明君充分的信任,放手济世。人格独立与得志行道都在孔明这一意象中得到统一。事实上这种“统一”只是一种相互制约的张力。借用浦起龙的话说:“晓此,后半部诗了了。”(《读杜提纲》)
三
我们感兴趣的还在于这种张力的表现形式。
对偶是中国诗的要素,其中“反对”尤为论者所深许。《文心雕龙•丽辞》云: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文镜秘府论》北卷《论对属》则详举反对云:
凡为文章,皆须对属,诚以事不孤立,必有配匹而成。至若上与下,尊与卑,有与无,同与异,去与来,虚与实,出与入,是与非,贤与愚,悲与乐,明与暗,浊与清,存与亡,进与退,如此等状,名为反对者也。
钱钟书《管锥编》认为对仗这一形式最适合表现事理的不同性能与正反两个方面,相反而相成。他说:“世间事理,每具双边二柄,正反仇合;倘求义赅词达,对仗攸宜。”⑦事实上杜甫正是充分认识到对仗这一特点,在诗中特多反对,使一联之间理殊趣合,一首之内理圆事密,既反映了充满矛盾对抗的外部世界,也表达了他那复杂无奈的内心世界。反对,成为杜诗中张力的最佳表现形式,不可不论。
大体说来,杜诗张力形式有两大类:一是在字句间形成张力;一是在内、外结构间形成张力。前者在杜诗中比比皆是,大抵如《文镜秘府论》所述者。兹举数例,以资隅反。字句间之张力,一种是将极不对称的事物铐在一起,好比荆轲把秦王之袖,五步之内一决生死,造成极其紧张的关系。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名句。《孟子•梁惠王上》云:“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此联概括了孟子的这段话,但诚如《瓯北诗话》所说:“此皆古人久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而觉惊心动魄,似从古未经人道者。”这与其反对之形式有关:十字之间,贫富悬殊立见,社会矛盾之尖锐自然令人震慑。且将此联辐射全诗,便凸显了诗人“思朝廷”与“忧黎元”之间两歧的处境,效果特著。至如《江汉》云“乾坤一腐儒”(《杜诗详注》卷二三),便产生逆反效果。诚如黄生所说:“‘一腐儒’上着‘乾坤’字,自鄙而兼自负之辞。人见其与时龃龉,未免腐儒目之,然身在草野,心忧社稷,乾坤之内,此腐儒能有几人!”(《杜诗说》卷五)“腐儒”而能与“天地”抗礼,张力之巨大可知。
字句间之张力,还有一种是心理情感方面的。如《元日示宗武》诗云: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谕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杜诗详注》卷二一)
仇注指出:“此诗皆悲喜并言。啼手战,是悲,笑身长,是喜。逢正月,是喜;滞远方,是悲。对柏酒,是喜;坐藜床,是悲。子可教,是喜;身去官,是悲。赋诗称觞,又是喜;忆弟泪行,又是悲。”诗人情感好比是交流电似的振荡,反对便是其导体。这种悲喜交集的情境在杜诗中颇为常见。更有一种是从表、里的对照中,见出诗人穿透事物本质的思力,如《有感五首》:“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杜诗详注》卷一一)对立面的转化就在上下句一转之间。总之,杜诗反对之丰富性与表现力言之不尽,当俟另文再议。
兹论内、外结构间之张力。所谓“内结构”,我指的是形式结构所以形成的内在思维方式。如《述怀》云:“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杜诗详注》卷五)寄书探问消息,反畏消息回复,这是心理上的矛盾,不是字面上的矛盾。然而只有这样才能确切写出在战乱中生怕亲人罹祸那颗孤悬的心!陈贻掀先生说得好:“老杜当时因身许国和中顾私而激发出来的思想斗争是剧烈的,他的内心痛苦在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露。”⑧“身许国”与“中顾私”的矛盾形成张力,是浦起龙所说的“慨世还是慨身”(《读杜提纲》)。再如《彭衙行》:“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杜诗详注》卷五)反常的行为与内心的痛苦相激成章,倍觉感人。
内外结构的矛盾往往达成杜诗特有的悖论、反讽、自嘲的叙事方式。兹以《释闷》为例: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湖城。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杜诗详注》卷一二)
萧涤非先生称:“诛求应当改辙,却偏未改辙;嬖孽不应全生,却偏能全生;国事竟是这样出人意料之外,所以说‘错料事’。”⑨事实上通篇都以反对形成反讽,是仇注所说:“通篇一气转下,皆作怪叹之词。”这股“正与反”的张力凸显了诗人的价值判断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所谓反讽,相当于修辞学上之“倒辞”。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称:“或因情深难言,或因嫌忌怕说,便将正意用了倒头的语言来表现,但又别无嘲弄讽刺等意思包含在内的。”⑩这种方法一旦成为观察、提示事物本质的整体思维,则上升为内结构,是推动全局的血脉之所在。本文第一节论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诸长篇巨制,正是以“忧黎元”与“思朝廷”这对矛盾为血脉,深度地反映了杜甫当时“不忍便永诀”的内心矛盾,是徐复观所论杜甫创作冲动之源:“杜甫对于他的时代的痛切感受,并不是想飞越,而是去承担下来。要承担却又无法承担,这便形成杜甫一生的苦难精神。”(11)而这种叙事方式在杜甫后期排律中,因其形式的独特性而尤为常见,如《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凡四十韵》、《夔府书怀四十韵》、《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诸作中都有典型的表现,因笔者有另文发表,兹不赘(12)。
这种内、外结构形成的张力还存在于组诗之间。《诸将五首》的主脑是通过一组诗对近年发生的重大事件进行批评,意在激发朝廷将领报效国家的责任心,所以多反省语、设问句,从正反两方面叙事。尤其是第二首: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求朔方兵!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永清。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杜诗详注》卷一六)
前四句言事与愿违,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后四句言“地利不如人和”,“独”字暗示君臣离心,对诸将的谴责,以设问句出之,婉转而严厉,通篇具有很强的反讽意味。仇注引陈廷敬曰:“一、二章言吐蕃、回纥,其事对,其诗章、句法亦相似;三、四章言河北、广南,其事对,其诗章、句法又相似;末则收到蜀中,另为一体。”陈氏已发现组诗结构的独特性,尚未发露其与内结构之对应。末首何以“另为一体”?试读原诗: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杜诗详注》卷一六)
此首从正面肯定严武与朝廷一心,能守边安民。钱注称该诗“感今而指昔”,颂严武可当安危之寄,而今之非其人可知,诗指远而词文。由此可知,末首与前四首又形成正反相对照的张力,直如古建筑的“钩心斗角”互为斗拱,句与句,联与联,篇与篇之间,形成张力,紧相钩连。至如《羌村三首》,偷生与报国,《秋兴八首》盛世与乱世,同样是外结构与内结构对应,形成反讽的张力。感受杜诗的沉郁顿挫,不能不注意其中几乎无处不在的张力。
注释:
①五云,浦注引《隋书》:天子气,或如华盖在雾中,或有五色。证以杜诗《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云近蓬莱常五色”,蓬莱宫即大明宫,以五色庆云指代天子所居,浦注是。太甲,旧注不明,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等编今注本《杜诗全集》(第2082页)引《史记•殷本纪》,认为当指成汤之嫡长孙太甲,曾被伊尹流放至杜甫家乡附近的尸乡,“联想到太甲能悔过自责,修德使诸侯咸归而百姓以宁,因用以喻当今皇帝;可见杜甫内心始终寄希望于皇帝”。兹用其说。
②事实上更有一些士大夫是直接批评杜甫诗中的“微词”,如杨慎《升庵诗话》卷四直指杜诗“慎莫近前丞相嗔”、“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等,是“类于讪讦”。而王夫之《诗绎》第十二则、《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第三十七则(见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对注中讽刺更是厉声抨击。可见君主专制日甚的封建社会后期,杜甫对君主批评的态度已引起一些儒者的强烈不满。还有一点要注意,古人对“规讽”与讽刺是有区别的,前者“宅心忠厚”,后者则有站在君王对立面之嫌。
③[清]梁运昌《杜园说杜》,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548页。
④详参陈贻掀《杜甫评传》上卷第十章第一节“如此中兴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13页)。
⑤参看拙作《“布衣感”新论》,《文学评论》2007年第6期。
⑥萧涤非《杜甫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81页。
⑦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75页。
⑧陈贻?{《杜甫评传》上卷,第359页。
⑨萧涤非选注《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页。
⑩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35页。
(11)徐复观《中国文学精神》,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47-48页。
(12)详见拙作《论杜律铺陈排比的叙事方式》第三节,《杜甫研究学刊》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