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流传至今的,共有一千四百五十余首。其中作于“安史之乱”以前的,仅有一百二十多首,其中作于困守长安时期(即天宝五载至天宝十四载,746-755)的就有百余首;而绝大多数作品是“安史之乱”以后所作。所以,就现存资料来看,杜诗在天宝五载前,流传尚不广,杜甫的诗名并不高。唐玄宗天宝三载(744)四月,杜甫与李白相会于洛阳,后又同游梁宋、齐鲁,天宝四载秋,二人相别于鲁郡(今山东兖州),从此再未晤面。李杜交谊成为文坛佳话。在今传杜甫赠、忆李白的十几首诗中,对李白诗才的赞誉,可谓无以复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诸如什么“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李白一斗诗百篇”(《饮中八仙歌》)等等,不一而足。而在李白赠杜甫的诗中,如《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只叙友情,不及作诗之事,更没有对杜甫诗才的赞誉。就是传为李白所作的《戏赠杜甫》一诗:“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也只是关心杜甫耽于作诗的苦况,看不出对杜甫才情的赞扬。这与杜甫赠李白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致后来有人认为《戏赠杜甫》是李白在讥讽杜甫。这当然是值得商榷的,但却表明李白对杜甫的诗才并没有流露出钦羡之情。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因为当时李白已诗名大著,又加上玄宗召见,更是名满天下;而杜甫当时却没有多少名诗流传,人微言轻,又比李白年小十一岁,自然得不到受天子召见的大诗人李白的足够重视。就是到天宝十一载秋,杜甫与高适、岑参、薛据、储光羲等人,同登长安慈恩寺塔(即今西安大雁塔),每人都写了诗。高适、杜甫与储光羲的诗题都是《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杜诗题下并自注云:“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岑参诗题为《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都特地提到了高适和薛据,而没有特别提到杜甫;惟薛诗今不存,具体情况无由揣测。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杜甫的年龄比高、薛都小十来岁;但岑参比杜甫小三岁,也没有提到杜甫,那么,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杜甫当时的诗名还不大。杜甫在困守长安十年的后期,诗名已著,但他的诗名大震,还是在“安史之乱”前后数年间。
杜甫较早的获得文坛名声是在他献《三大礼赋》之后,“玄宗奇之,召试文章”①,“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莫相疑行》)是毫不夸张的,“召试文章”自然不会不包括诗歌,围观如环堵的集贤殿学士都是官位、声望极隆的人担任,杜甫的名气由此渐起是毫不奇怪的。“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握发呼儿延入户,手提新画青松障”(《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此诗作于乾元元年,玄都道士当是长安中道士,可知诗人彼时尚在左拾遗任上,道士上门求题诗,不是名满京城,至少也有一定的诗名。杜甫结交了很多朋友,从他和友人的唱和酬答中,可以约略窥见杜甫诗在当时的接受情况:
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杜甫《戏赠阌乡秦少府短歌》)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杜甫《宾至》)
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严武《巴岭答杜二见忆》)
郁陶抱长策,义仗知者论。吾衰卧江汉,但愧识玙璠。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杜甫《贻华阳柳少府》)
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沉绵。(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杜甫《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
才微岁晚尚虚名,卧病江湖春复生。(杜甫《酬郭十五判官》)
久客多枉友朋书,素书一月凡一束。虚名但蒙寒暄问,泛爱不救沟壑辱。(杜甫《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
所谓“见许文章伯”、“最能诗”者,是正面的褒奖,而“才微岁晚尚虚名”、“文章一小技”、“岂有文章惊海内”、“雕虫蒙记忆”、“虚名但蒙寒暄问”、“将诗不必万人传”者,是回应对方书信中称扬的自谦语。可见,尽管当时限于战乱,杜诗未能在大范围内广泛流传,但是在朋友亲知的小范围里,杜甫的诗歌得到了普遍认可,而随着朋友亲知的行踪,想必也能得到稍为广泛的传播。戎昱大历三年时为荆南节度从事,其年三月杜甫至江陵,二人曾经见过面。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谓其“弱冠谒杜甫于渚宫,一见礼遇”。今人蒋寅《大历诗人研究》指出:“(戎昱诗)无论在立意遣词还是在创作倾向上,都与杜诗有一脉相承的关系。”②可见,至晚在大历年间,杜甫已经成为诗人追摹思慕的对象。
此时,他已在诗坛取得了与李白并称的地位。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即云:“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五代后晋刘昫所撰《旧唐书•杜甫传》亦云:“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宋祁《新唐书•杜甫传》则云:“少与李白齐名,时号李杜。”言“少”不确,时杜甫已四十多岁。五代王赞《玄英先生诗集序》云:“杜甫雄鸣于至德、大历间,而诗人或不尚之。呜呼!子美之诗,可谓无声无臭者矣。”(无声无臭,语出《诗•大雅•文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就今存杜诗而言,说得是大致不错的。乾元元年(758)春,中书舍人贾至作《早朝大明宫》诗,当时王维、岑参等著名诗人争相奉和,时任左拾遗的杜甫亦作有《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一时传为佳话,可见诗名之盛。明人焦竑评云:“唐人早朝诗,贾至倡咏,王维、岑参、杜甫和之,俱称典丽。……杜真诗圣,三子咸当北面。”③安史之乱以前,杜甫已经创作了诸如《望岳》、《画鹰》、《房兵曹胡马》、《饮中八仙歌》、《兵车行》、《丽人行》、《前出塞》、《高都护骢马行》、《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好诗,但承平日久,人们对杜甫那些“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国忧民的诗句,或一时听得不能入耳,“诗人或不尚之”,对杜甫那种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尚缺乏深刻的认识。安史之乱爆发,渔阳的铁骑踏破了人们承平的酣梦,五十年间如反掌,痛定思痛,人们吟诵着杜甫那些富于真知灼见、诚挚深情、忧国忧民的光辉诗篇,才逐渐认识到杜甫的伟大和杜诗的价值。特别是杜甫身陷贼中不变节,冒死奔赴凤翔行在,“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爱国赤诚和崇高壮举;他才受左拾遗即不顾个人身家性命,挺身而出疏救房琯的直臣形象,壮声英概,令人生敬。这时,人们对杜甫的人品诗品才逐渐有了一个比较正确的认识。就目前所见到的文献资料而言,第一个对杜甫的诗才人品给予高度评价的,是任华的《杂言寄杜拾遗》诗:
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来已多时,何曾一日不相思。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团栾。英才特达承天睠,公卿谁不相钦羡。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就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朝市。且当事耕稼,岂得便徒尔。南阳葛亮为朋友,东山谢安作邻里。闲常把琴弄,闷即携樽起。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此时幽旷无人知,火急将书凭驿吏,为报杜拾遗。
任华,其籍贯,或曰秦中,或谓涪城,皆不确。任华《送标和尚归南岳便赴上都序》自云“乐安任华”④。乐安,西汉元朔五年(前124)封李蔡为乐安侯,元狩五年(前118)国除为县,属千乘郡。东汉属乐安国,三国魏属乐安郡。西晋废入博昌县。博昌,唐属青州,即今山东博兴。后为求官,才到长安,其《与京尹杜中丞书》云:“仆到京辇,常以孤介自处。”《与庾中丞书》亦云:“华本野人,常思渔钓,寻常杖策,归乎旧山,非有机心。”庾中丞则尝称誉其“任子文辞,可为卓绝。”又云:“足下文格,由来高妙,今所寄者,尤更新奇。”虽少有才华,但因其耿介狷直,傲岸不羁,敢于指斥权贵,故投赠干谒,并不如意。任华到长安,约在天宝五载(746)前后。耐人寻味的是,任华流传下来的作品,一共有文二十四篇,而诗只有三首,除了《杂言寄杜拾遗》和《怀素上人草书歌》外,还有一首《杂言寄李白》,诗云:
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猎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班、张所作琐细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而我有时白日忽欲睡,睡觉欻然起攘臂。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邂逅不得见君面。每常把酒,向东望良久。见说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身骑天马多意气,目送飞鸿对豪贵。承恩召入凡几回,待诏归来仍半醉。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且向东山为外臣,诸侯交迓驰朱轮。白璧一双买交者,黄金百镒相知人。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八咏楼中坦腹眠,五侯门下无心忆。繁花越台上,细柳吴宫侧。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识。养高兼养闲,可望不可攀。庄周万物外,范蠡五湖间。人传访道沧海上,丁令王乔每往还。蓬莱径是曾到来,方丈岂唯方一丈。伊余每欲乘兴往相寻,江湖拥隔劳寸心。今朝忽遇东飞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傥能报我一片言,但访任华有人识。
李白与杜甫在天宝四载秋相别于鲁郡,五载即有江东之游。观诗中“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邂逅不得见君面”云云,则知任华到长安,最早不得早于天宝五载。诗中提到的《大猎赋》,系作于天宝初李白被唐玄宗征召之时。所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系李白《望庐山瀑布》诗句;而《望庐山瀑布》诗,大多认为作于开元年间;所云“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则系李白《天台晓望》诗句,只是个别字句有异;而《天台晓望》诗,或云开元十五年作,或云天宝元年作,或云天宝四载作,主张最晚者亦在天宝六载。而五载春,杜甫已在长安,作《春日忆李白》诗可证。观任赞白诗有“振摆超腾,既俊且逸”的话,显系化用杜誉白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之语,则可肯定任诗作于杜诗之后,当在天宝五、六载间,或者更晚些。那么,任华与杜甫相识,当在此时。观任寄杜诗有“任生与君别来已多时,何曾一日不相思”,“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则任、杜相识必在长安无疑,且友情颇笃,相知甚深,故任华对杜甫的为人和遭遇了如指掌。高适有一首《赠任华》诗云:“丈夫结交须结贫,贫者结交交始亲。世人不解结交者,惟重黄金不重人。黄金虽多有尽时,结交一成无竭期。君不见管仲与鲍叔,至今留名名不移。”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定此诗作于天宝十一载。时杜甫在长安,秋与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等人同登慈恩寺塔,作有著名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刘开扬还认为高适的《赠任华》与杜甫的《贫交行》为同时之作:“杜甫有《贫交行》,梁权道编在天宝十一载,诗云:‘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高适此诗正与杜诗意同,结句均以君不见及管鲍为言,或为同时所作。”⑤大约至德前后,任华曾任过秘书省校书郎、太常寺属吏、监察御史等职。任华有《上严大夫笺》。严大夫,即严武。此笺作于何时?则须考察严武与任华的行迹。严武于乾元元年(758)六月被贬巴州刺史。上元元年(760)四月,严武尚在巴州。据武《巴州古佛龛记》云:“山南西道度支判官卫尉少卿兼侍御史内供奉严武奏:臣顷牧巴州……乾元三年四月十三日。”⑥乾元三年即上元元年,是年闰四月改元。据此,严武离开巴州迁绵州刺史,最早亦在四月。后迁东川节度使,又迁剑南节度使。《旧唐书•严武传》载:“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而具体时间,新、旧《唐书》均语焉不详。钱谦益注《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四登会府地,三掌华阳兵”引赵抃《玉垒记》云:“上元二年,东剑段子璋反,李奂走成都,崔光远命花惊定平之,纵兵剽掠士女,至断腕取金,监军按其罪,冬十月恚死,其月廷命严武。”⑦而鲁訔《年谱》引《玉垒记》作“十二月恚死”⑧。则严武到成都上任,当在上元二年底或三年初(上元三年四月改元宝应)。时杜甫居西郊草堂,二人过从甚密。武经常去拜访杜甫,并携酒馔与甫宴饮,竹里行厨,花边立马,野亭欢宴,很是亲热。甫亦经常访武,同咏蜀道画图,同登西城晚眺,生活过得很惬意。这时期,严武在经济上经常接济杜甫。四月,玄宗、肃宗相继去世,代宗即位,召武还朝。七月,严武入朝,杜甫一直送他到绵州奉济驿。任华《上严大夫笺》,或为此时所作欤?但《旧唐书•严武传》又曰:“入为太子宾客,迁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二圣山陵,以武为桥道使。无何,罢兼御史大夫,改吏部侍郎,寻迁黄门侍郎。……复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等使。”似乎广德二年(764)正月,严武以黄门侍郎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使时,已不兼御史大夫了。其实不然。岑参有一首《送严黄门拜御史大夫再镇蜀川兼觐省》:“授钺辞金殿,承恩恋玉墀。登坛汉主用,讲德蜀人思。副相韩安国,黄门向子期。刀州重入梦,剑阁再题词。春草连青绶,晴花间赤旗。山莺朝送酒,江月夜供诗。许国分忧日,荣亲色养时。苍生望已久,来去不应迟。”⑨《资治通鉴》广德二年载:“(正月)癸卯,合剑南东、西川为一道,以黄门侍郎严武为节度使。”胡三省注:“此年始合东、西川为一道,岂上皇诰所合!新、旧传(指新、旧《唐书•严武传》)皆误。”⑩故诸家定岑诗为广德二年春作。时任华隐居绵州涪城,《上严大夫笺》即云:“仆隐居岩壑,积有岁年,销宦情于浮云,掷世事于流水。今者辍鱼钓,诣旌麾……”又自称“逸人”、“野客”,五年后所作《秦中奉送前涪城贺拔明府归蜀序》说到他在涪城时亦自称“编户”。观笺所云,华与武早已相识。但在笺中,对严武多所批评,责其失在于倨,阙在于恕,只有遇士诫于倨,抚下弘以恕,才可以长守富贵。自谓“将投公药石之言,疗公膏肓之疾”。言辞相当激烈,完全是教训的口气。他的倨傲,自然得不到严武的赏识。联系《旧唐书•严武传》云:“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梓州刺史章彝初为武判官,及是小不副意,赴成都杖杀之,由是威震一方。”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广德二年云:“二月,严武再镇蜀。章彝罢梓州刺史东川留后,将入朝,严武因事杀之。”(11)则《上严大夫笺》当作于严武再镇成都时。这首《杂言寄杜拾遗》,亦当作于此时前后。杜甫宝应二年(是年七月改元广德)春曾到涪城,有《涪城县香积寺官阁》等诗。观任诗中有“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之句,则是年春天,二人或曾相遇。广德二年六月,严武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观任诗云“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就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则任诗必作于杜入严武幕后。与《上严大夫笺》迥然不同,《杂言寄杜拾遗》则对杜甫揄扬有加。该诗内容主要有三:一是盛赞杜甫的诗才。“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可见杜甫当时在国都长安已诗压群雄。二是钦敬杜甫的性格疏放,不遵礼俗,直言敢谏。“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即是指杜甫的疏救房琯,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三是叙述二人的深厚友谊及对杜甫的思念之情。从诗中所云,可知任华对杜甫当时的生存状态相当熟悉。从“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几句,可见杜甫的诗,在当时已广泛流传,脍炙人口。就对杜诗的评价而言,此前当以任华此诗为最高。严武入朝,刚离开成都,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即造反作乱,并扼守剑阁,阻塞严武归路。武在巴山受阻,直到九月尚未出川。时流寓梓州(今四川三台)的杜甫听到消息,很是不安,遂写《九日奉寄严大夫》诗以致慰问。武读诗后,很是感动,即写《巴岭答杜二见忆》诗回赠。而在诗中,他也只是将杜甫比作能诗的阮籍和颜延年:“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12)另据《杜诗镜铨》卷十《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引宋荦评:“‘花远’二句(按:指‘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二句),王摩诘绘成图,杜诗已为当时所重如此!”杨伦按:“此图见董元宰《画禅室跋语》。”但《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作于宝应二年春杜甫流寓梓州时,而此时王维已死。何以致此?很值得研究。究其原因,不外三端:或所记有误;或宋荦所见为赝品;或王维卒年当推后。但不管怎样,都说明杜诗的为世所重。大历四年(769)春,杜甫在衡阳遇郭受,郭受时为湖南观察判官,写有《杜员外兄垂示诗因作此寄上》:“新诗海内流传遍,旧德朝中属望劳。郡邑地卑饶雾雨,江湖天阔足风涛。松花酒熟旁看醉,莲叶舟轻自学操。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仇兆鳌评曰:“首尾,赞杜公诗才。中四,记舟次景事。少陵诗名,久为朝中推重,今于雾雨风涛中,酌酒乘舟,兴到诗成,能令衡阳纸贵矣。”(13)王夫之评此诗曰:“首尾无端,如环皆玉。”(14)秋,杜甫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又遇将赴韶州刺史任的韦迢。二人分别,韦迢以《潭州留别杜员外院长》相赠,中云:“大名诗独步,小郡海西偏。”(15)杜甫为作《潭州送韦员外迢牧韶州》,后韦迢又作《早发湘潭寄杜员外院长》诗,称杜甫为“故人湖外客,白首尚为郎。”杜甫又作《酬韦韶州见寄》,亦称韦迢为“故人”。大历五年春,杜甫作《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岭南掌选崔郎中判官兼寄韦韶州》诗,又特别提到“凭报韶州牧,新诗昨寄将。”韦迢何人?《旧唐书•韦夏卿传》云:“父迢,检校都官郎中、岭南节度行军司马。”原来他就是后来为元稹岳父的韦夏卿的父亲。四十多年后,杜甫之孙杜嗣业之所以请元稹为其祖父写《墓系铭》,当源于此。据郭、韦诗所云,则杜甫当时已名满天下了。而据樊晃《杜工部小集序》所载,杜甫生前,就已有文集六十卷行世。樊晃编《杜工部小集》,是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任上,时当大历五至七年间。以《杜工部小集》六卷收文二百九十篇计,六十卷收文当在三千篇左右。杜甫自云四十岁时已作文一千余篇,而今存四十岁以前杜甫诗文才百篇左右,以此比例,又以杜甫对待创作的严肃态度,可以推知六十卷文集,或系杜甫晚年自己删削修订而成。后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云:“诗之豪者,世称李杜之作。……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16)宋人王令《读老杜诗集》云:“镌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17)郑侠《送杜靖国知连州》亦云:“子美大雅三千篇,昭昭劝戒日月悬。”(18)黄庭坚《韩忠献诗杜正献草书》云:“杜子美一生穷饿,作诗数千篇,与日月争光。”(19)李纲《读陈子直短歌三复而悲之次其韵》亦云:“君不见韩昌黎,文章二百年。又不见杜陵老,风月三千首。号寒啼饥四壁空,谩有篇章在人口。”(20)当是见诸记载的。而据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钱谦益《钱注杜诗》、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和仇兆鳌《杜诗详注》所标明涉及樊晃《杜工部小集》的60首诗,最早的《城西陂泛舟》作于天宝十三载春,最晚的《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作于大历五年暮秋。除了四、五首外,其余都作于“安史之乱”以后,而且乱后杜甫所经各地所作之诗都有存录,特别是杜甫将死之前在“江汉之南”的湖南所作之诗,很快就流传到了润州(今江苏镇江)一带,可见杜诗的流传之广,传播之快,影响之大。
但不论郭受、韦迢,还是樊晃,虽对杜甫备极推崇,可都未与李白相提并论。李杜连文并提,最早者为谁?有人因为中华书局出版的《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把杨凭排在了韩愈等人的前面,就以为是杨凭。杨凭是柳宗元的岳父,他有一首《赠窦牟》诗:“直用天才众却嗔,应欺李杜久为尘。南荒不死中华老,别玉翻同西国人。”窦牟和诗《奉酬杨侍郎十兄见赠之作》亦云:“翠羽雕虫日日新,翰林工部欲何神。自悲由瑟无弹处,今作关西门下人。”杨凭诗原附《窦氏联珠集》窦牟卷,署衔为“恭王傅杨凭”,此前他曾任刑部侍郎。据陶敏考证,诗约作于元和七年(812)(21)。而孟郊的《戏赠无本二首》其一:“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狂痴。”作于元和六年,还要早于杨凭。当然,使用李杜连文最多最有名的还是韩愈。贞元十四年(798),韩愈在《醉留东野》中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这要比杨凭早了十多年。元和元年春,在江陵作《感春四首》其二云:“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元和六年,作《石鼓歌》云:“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同年又作《酬司门卢四兄云夫院长望秋作》云:“高揖群公谢名誉,远追甫白感至諴。”最有名的是元和十一年作的《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对李杜的推崇无以复加,钦羡之情溢于言表。但韩愈、孟郊、杨凭还不是最早的。据现存文献而言,最早者当推元稹。贞元十年,十六岁的元稹就作了一首长诗《代曲江老人百韵》,中云:“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这要比韩愈的《醉留东野》早了四年。元和八年,元稹在江陵应杜甫之孙杜嗣业之请,撰写了著名的《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对杜甫作了全面而系统的整体评价。尽管他说:“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但接着就说:“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时人,就是杜甫当时的人。如果我们不拘泥于“李杜”连文,而是从实质上着眼,那么,任华以他的《杂言寄李白》和《杂言寄杜拾遗》两篇奇文,可以称之为“并尊李杜第一人”!《石园诗话》卷一云:任华两诗“将李、杜学力性情,一一写得逼肖,如读两公本传,令人心目俱豁。”冯继聪《论唐诗绝句•任华》亦云:“风云雷电满长空,气象全归吟咏中。诗圣诗仙皆见赠,狂歌继起是卢仝。”王辉斌在《任华与杜甫交游考索》一文中指出:“任华是唐代正确评价李杜诗歌的第一人”(22)。吴庚舜更旗帜鲜明地第一次标举任华是“并尊李杜第一人”。他说:“李白的天才在他初入长安之时已得到公认,后来杜甫慧眼识英雄,对他的诗作作了最高的评价,所以并尊李杜的关键在尊杜,因此确认并尊李杜的第一人,其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他对李杜都有高度的评价;二是其推尊杜甫的作品应早于他人的诗文。”通过详细的考察,他得出结论:“‘并尊李杜第一人’,他(任华)是当之无愧的。”并阐述了并尊李杜的文学史意义:“并尊李杜,在唐代文学发展史上是一件大事,应该大书特书。诗坛上承认李杜至高无尚的地位,对扩大他们的影响,继承他们的优良传统,无疑起了巨大的作用。这作用不是某一个诗人的提倡可以达到的。它是盛唐、中唐作家中有识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尤其是元稹、韩愈,他们在当日文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二人大声疾呼,必然深入人心。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唐是并尊李杜的时代,其影响遍及天下。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吟咏留千古,声名动四夷’客观地概括了这一现象,是千古不易之论。并尊李杜的风气还延续到了晚唐五代,象李商隐、杜牧、皮日休、(陆龟蒙)、司空图、顾云、孟棨、高彦休、裴说、韦庄、黄滔、王仁裕、张洎、韦榖(应为“縠”)等,或以诗,或以文,都肯定他们并肩比美,代表了唐代诗歌的最高成就。”(23)这一论述无疑是符合历史实际的。而任华的首倡之功是不可磨灭的,是应该大书特书的。
注释:
①《旧唐书•杜甫传》,中华书局校点本。
②蒋寅《大历诗人研究》,114页,中华书局1995年版。
③《恬致堂诗话》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
④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三七六,3823页。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下引任华文,均见此卷,不另注出。
⑤《高适诗集编年笺注》,242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⑥《唐文拾遗》卷二二,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
⑦《钱注杜诗》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205页。
⑧《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首,四部丛刊影宋本。
⑨《全唐诗》卷二百一,2100页,中华书局排印本。
⑩《资治通鉴》卷二二四,7159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
(11)《唐诗杂论》,7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2)《杜诗详注》卷十一附,935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13)《杜诗详注》卷二十二,1982页。
(14)《唐诗评选》卷四,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王学太校点本,185页。
(15)《杜诗详注》卷二十二附,1995页。下引韦诗亦见此卷。
(16)《白氏長庆集》卷四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以下简称“四库本”)。
(17)《庆陵先生文集》卷十一,四库本。
(18)《西塘集》卷九,四库本。
(19)《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明刻本。
(20)《梁溪集》卷十五,四库本。
(21)《全唐诗人名考证》,372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22)《杜甫研究学刊》1989年第2期。
(23)《并尊李杜第一人——任华考兼论唐人李杜观》,《俞平伯先生从事文学活动六十五周年纪念文集》,巴蜀书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