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洪:论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及其隐微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13 次 更新时间:2014-12-0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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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洪 (进入专栏)  

摘要:施特劳斯倾其毕生精力探索政治哲学的本质及其历史沿革,思索究竟什么是政治哲学以及政治哲学的兴衰命运。为阐明施特劳斯政治哲学思想的基本精神,本文着重阐释了施特劳斯对政治哲学的独特理解,分析了施特劳斯因之著名的隐微-显白论及其哲学理由。文章论证了,通过重振古典政治哲学,施特劳斯试图找回失落已久的古典文明理想。这种文明理想既有对政治现实的清醒认识,又不甘于人类就此沦入政治洞穴,因而始终不依不饶地通过哲学追问揭示人间政治的不完善性。

关键词:施特劳斯、政治哲学、隐微-显白论、古典文明理想


施特劳斯(LeoStrauss),德裔犹太人,以其政治哲学思想闻名于世。虽受业于新康德学派哲学家卡西尔(ErnstCassirer),却更加看重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一脉。和许多同时代犹太思想家一样,施特劳斯在德国接受教育,最终在美国成就声名。施特劳斯倾其毕生精力探索政治哲学的本质及其历史沿革,思索究竟什么是政治哲学以及政治哲学的兴衰命运。在辞世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施特劳斯因保守主义理念在美国政坛的重新得势而获得了生前未曾拥有过的政治名声。传言他是美国新保守主义的精神祖师爷。若施特劳斯泉下有知,不知对此该作何想。不管此传言虚实如何,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确实独树一帜。那么,究竟什么是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如何理解施特劳斯因之著名的隐微显白论?两者关系如何?本文将着重就这几个问题展开分析,以此管窥施特劳斯政治哲学思想的基本精神。

一、政治哲学及其目的

在通常意义上,政治哲学意味着对政治的哲学思考。如果更宽泛地理解它,政治哲学也意指从种种角度出发对政治的思考,比如说对政治的社会学思考、经济学思考、法学思考等等。施特劳斯则主要从严格意义上理解政治哲学,也就是它首先是对政治的哲学理解。那么,什么叫做对政治的哲学理解呢?从词源上看,哲学是对智慧的追求,对真正大全知识的追求。那么,作为对政治的哲学理解,政治哲学便是对政治智慧的追求,对政治真知的追求。既然政治哲学是对政治智慧的追求,说明政治哲学并不满足于一般的政治意见,也不同于从其他角度思考政治的观点。因此,政治哲学需要和政治思想、政治理论、政治神学、社会哲学和政治科学这些概念区别开来。

在《什么是政治哲学?》中,施特劳斯明确区分了政治哲学和其他几大概念。首先,政治哲学有别于政治思想。政治哲学是对政治的哲学反思,政治思想则是关于政治的一切思想。其次,需要区分政治哲学与政治理论。与政治哲学相同,政治理论是对政治处境的全面反思;与政治哲学不同,政治理论的全面反思最终是为了引出一套宏观政治政策,而非追求政治的最终真理。再次,政治哲学和政治神学在根本上对立。政治神学是以神的启示为基础的政治学说,政治哲学则诉诸人类理性。再次,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不同。两者都以政治事物为主题,但政治哲学将政治体--国家或者民族--看作最为全面和最为权威的机构,社会哲学则仅把政治机构看作是"社会"整体的一个部分。最后,施特劳斯区分了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在施特劳斯的讨论中,政治科学既指以自然科学为模范、以现代方法论为指导对政治事务的经验研究,也指以收集和分析政治材料和数据为要务的科研工作。与前一种意义上的政治科学不同,政治哲学并不以自然科学为模范,而是自有门径,追问何谓正当的政治秩序;与后一种意义上的政治科学不同,政治哲学并不满足于对政治事实的材料分析,而是追求政治的真知。在思考这些区分概念之时,需要注意,施特劳斯主要在特定意义或者派生意义上谈论政治理论和政治科学。如果从原本意义上来理解理论(theoria)和科学(epistēmē),那么政治哲学、政治理论和政治科学实质上三者同指。

哲学追求真知和智慧,追究万事万物的本质。如此,作为哲学的一个部门,政治哲学便是追求政治知识和智慧,追究政治的本质。政治哲学既然追求政治的真知识,自然不满足于通常的政治见解和日常意见。然而,通常的政治见解和日常意见却是政治社会的根本成分。毕竟,没有任何人类政治社会能够彻底摆脱流俗意见,完全生活在真理的阳光之下。政治哲学既然要超越甚至克服通常的政治见解,必然会触及政治社会的根本所在。如果政治哲学的努力本身在根本上有可能危及政治社会本身的构成要素,那么政治哲学便需回答政治社会的质问:为什么要有政治哲学?哲学既然追求知识和智慧,其目的自然是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如苏格拉底所说,未经省察的生活乃是浑浑噩噩的生活。那么,政治哲学的根本目的显然是追求更好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如果没有政治哲学,那么人们仅生活在政治洞穴之中。因此,政治哲学的努力在于将人们从政治洞穴中带出来而面对政治的真知识真智慧,认识到更好的政治生活和更完善的政治社会。

二、政治哲学和隐微论

如果政治哲学的探索在根本上危及政治社会的基础,那么政治哲学在回答其自身必要性问题的同时还需要思考:如何才能既保持政治哲学对政治洞穴的超越性,又不危及政治哲学身处其中的政治社会本身。毕竟,政治哲学只有在政治社会中才有其可能,无论它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政治洞穴。没有政治社会本身的土壤,政治哲学便无从谈起。而且,既然政治哲学的目的在于追求更好的政治生活和更完善的政治社会,那么政治哲学便需将政治社会引向更好和更完善的方向,而又不会导致政治社会本身的瓦解。

究竟如何才可以既保留哲学对政治的超越,又不危及政治社会本身的基础?这个问题触及施特劳斯政治哲学的精髓。对施特劳斯来说,政治哲学不仅仅意味着关于政治的哲学思考。更为重要的是,它也意味着哲学的政治姿态。换句话说,政治哲学不光是关于政治的哲学,也是哲学的政治学。它是讲政治的哲学。说它是讲政治的哲学,就是说它顾及到了政治现实。所以,政治哲学兼顾了哲学意义的至善和政治意义的良善。那么,如何才能做到两者得兼?施特劳斯的答案是双重教诲论,也就是隐微/显白双重教诲的学说。施特劳斯之所以成为施特劳斯,最为关键的是他的双重教诲理论。这个理论既为他赢得与众不同的名声,也不断招致诟病、指责甚至嘲讽。施特劳斯认为,真正哲学家的学说中都包含着双重教诲:隐微和显白的教诲。

我们大致可以从四个角度理解施特劳斯的双重教诲理论。从学说本身的意图来看,真正的哲学学说都包含着哲学的隐微学说和政治的显白学说。前者包含着哲学家的真实意图,后者则是这种真实意图的保护色;从受众来看,隐微教诲可称为"私密教诲",其受众是极少数资质出众者;显白教诲则可称为"公众教诲",是适合大多数人理解力的教诲;从文本结构来看,经典哲学文本都包含着两层意义,内在的深层意义和外在的表层意义。最后,从写作的艺术来看,哲学家通过隐微/显白的写作手法,将其哲学意图和政治意图编织在一起,将内在义和外在义糅合在文本之中。因此,既向资质出众的潜在哲学家展现了其隐微的哲学教诲,又以其显白的政治教诲迎合了大多数人的理解力。换句话说,这种隐微/显白的写作方式既向大多数凡夫俗子隐藏了哲学教诲,又引导少数资质出众者领悟显白学说的必要性。所谓向凡夫俗子隐藏了哲学教诲,其实并不是隐藏到了完全看不见的地方,而是由于这种写作方式的艺术性,大多数人因理解力所限对近在眼前的哲学学说视而不见。那么,有没有可能隐微的哲学教诲会被不该看到的人识破并遭到揭发呢?施特劳斯的回答:凡能意识到隐微/显白双重教诲及其意义者,需先领悟双重教诲的苦心真谛。所谓苦心,它兼顾了哲学和政治的良善;所谓真谛,它是为了追求真正的人间至善。

三、哲学和社会

什么因素促使施特劳斯提出政治哲学的隐微/显白论并强调其重要性?

施特劳斯对这个问题的一个明显回答相当简单:考虑到迫害的因素。这从他因之成名的著作标题便可看出:《迫害与写作的艺术》。当然,施特劳斯所说的迫害,所指范围相当宽泛,包括最为严厉的宗教裁判和最为温和的社会排斥。最为常见的迫害形式则通常介乎两者之间。那么,施特劳斯最为关心的迫害形式是什么呢?施特劳斯始终认为,在哲学家和凡夫俗子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把智者与俗人之间、哲人与大众之间的鸿沟看作是人间的一个基本事实。也就是说,这个鸿沟不只是存在于某一时代,而是人世间亘古不变的一个基本事实。施特劳斯所用"鸿沟"一词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智者和大众之间的距离。不过,需要注意两者之间存在着"鸿沟"并不意味着两者全无瓜葛。两者共同生活在政治社会之中。为了人间社会的福祉,哲学家不能也不应离弃政治生活。施特劳斯所用"鸿沟"一词主要意指两者在根本生活态度上的不可通融。作为人性的基本事实,智者与大众之间的鸿沟说明了思想本身与社会本身的根本关系。也就是说,思想本身与社会本身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紧张关系。

在《迫害与写作的艺术》一书导言中,施特劳斯还对如下两个概念做出区分:哲学社会学和知识社会学。施特劳斯这里所说的哲学社会学,也就是他后来所定义的政治哲学。知识社会学认为,不同类型的思想与不同类型的社会之间存在着对应和谐关系。它所出现的知识土壤是这样一个社会观念:思想和社会之间,或者说知识进程和社会进程之间,是一种本质和谐的关系。因此,知识社会学从不同的哲学思想里面看到了相应不同的社会、阶级或者部落精神。总而言之,知识社会学主要关心特定思想形式和特定社会形式的结构一致性。施特劳斯所理解的哲学社会学则关乎思想本身和社会本身的根本关系。在施特劳斯看来,两者的关系是一种根本的紧张或者冲突关系。这样,施特劳斯就否定了思想和社会之间是一种本质和谐的关系,从而强调了哲学和政治之间的紧张关系。施特劳斯对知识社会学的另一个批评是,知识社会学没有看到这样一种可能性:有一种因素将不同时代的真正哲学家凝聚在一起;这种因素比一个特定哲学家与其自身社会之间的纽带关系更为根本。哲学家之为哲学家,在于其追求取代日常意见的真知,而政治社会的根本恰恰在于日常意见。哲学家因此在根本上质疑政治社会的生存基础。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对于社会有其根本的危险性。另一方面,由于哲学对于社会的危险性,哲学事业本身在社会中也处于危险的位置。哲学质疑社会的基础、质疑政治价值的完善性,因此可能引致社会对哲学事业的压抑和迫害。因此,哲学在政治社会里面的地位是不稳固的,是可疑的。

鉴于哲学在社会中的可疑位置,哲学需要采取双重行动。"政治哲学"便是哲学对自身的双重辩护。在消极方面来看,哲学需要向社会的大多数凡夫俗子隐藏自身及其危险性,从而避免来自政治大多数人的迫害。从积极方面来看,哲学还需要辩明自身追求的政治正当性,需要辨明哲学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如果哲学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那么哲学家便有义务教育秉赋出色的青年人进入哲学之路,引导这些未来的政治社会领导人认识到,哲学对于政治的根本改良有正面的而非负面的作用。政治哲学因此具有双重功能:保护功能和教育功能。

四、批评和反思

施特劳斯所论显白教诲,经常被简单等同为哲学家对政治大众的傲慢态度和欺骗手段。比如,加拿大学者德鲁里(ShadiaB.Drury)就断言:"施特劳斯认为哲学家的角色不是把关于太阳真理的知识带入洞穴,而是去操纵洞穴中的影像。他教导哲学家必须向大众编造谎言,而他们自己却拥抱黑暗。"这个说法如果不是有意曲解,最起码也是一种误解。德鲁里的这个批评至少有三点不属实。第一,施特劳斯恰恰强调,哲学需要把哲学阳光带入政治洞穴,否则他就无需强调哲学的政治学。第二,施特劳斯主张,为了顺利将哲学阳光带入政治洞穴,哲学家需要将两种教诲交织在一起,达到既保护哲学生活也保护政治生活。这并不等于向大众编造谎言。第三,施特劳斯并不认为,向大众编造美丽的谎言的同时,实际上哲学家自己却拥抱黑暗。至少,施特劳斯并不拥抱冷酷而黑暗的政治现实。

德鲁里的根本错误在于她将施特劳斯的哲学政治立场等同于马基雅维里、尼采和施米特(CarlSchmitt)的现实主义政治立场。这种深深的误解仅仅看到了施特劳斯强调哲学对政治的超越以及两者之间的紧张,但完全忽视了施特劳斯同样强调哲学政治的教育功能和目的;仅仅强调施特劳斯隐微/显白论的所谓欺骗性,却看不到这种理论的教育功能;仅停留于批评哲学对于政治的所谓傲慢,而看不到政治哲学便是哲学的自觉反省和政治觉悟;仅指责施特劳斯对现代自由主义及其文明理想的尖锐批评,但看不到施特劳斯并没有像施米特那样放弃文明原则本身。

施特劳斯难道不是在明确地教导,哲学与非哲学之间存在无法跨越的鸿沟吗?

的确如此。但是,施特劳斯如此教导的理由和目的不在于操纵洞穴影像,也不在于向大众编造谎言,更不在于拥抱政治洞穴的黑暗。恰恰相反,施特劳斯的目的在于将哲学之光带入政治洞穴,以隐微手法教育可造之才,点亮黑暗中的一线光明。其实,问题还可以反过来思考。在什么政治社会条件下,哲学与非哲学之间不再有鸿沟?在施特劳斯看来,在两种情况下,不再有区分哲学与非哲学的必要。一种情况是现代文明理想的完全实现,也就是天下大同理想的实现。在这种状况下,哲学已经成为社会的多余,因为其文明理想已经在现实中完全达成。另一种情况是在拒斥现代文明理想的同时完全抛弃文明理想本身,直接拥抱赤裸裸的政治现实。这种情况在施米特的政治理论中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施米特否认哲学理想可以引领和提升政治现实。他认为,所有抽象的哲学观念都与具体的政治斗争相关,并且体现了政治的特色。施米特断定,残酷的政治是人类的宿命,连反政治的自由主义也无法摆脱政治的逻辑。

如果说现代文明理想无视政治的残酷,施米特的政治概念则表明了直接拥抱政治现实的勇气。通过施米特的政治概念,施特劳斯看到,现代政治理想是一个乌托邦;但是,施特劳斯并没有因此跟随施米特而拥抱冰冷的政治事实。他试图通过重振古典政治哲学,找回失落已久的古典文明理想。这种文明理想既有对政治现实的清醒认识,又不甘于人类就此沦入政治洞穴。它始终不依不饶地通过哲学追问揭示出人间政治的不完善性。它既是否定的,又是肯定的。它的存在否定了人间政治可臻完善,它也因此通过言说始终坚守哲学的文明理想。如果不理解这一点,便难以理解施特劳斯为什么如此强调区分哲学与非哲学的必要性,也无从索解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及其隐微论。

注释:

1.Strauss,WhatIsPoliticalPhilosophy?AndOtherStudies,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59,pp.10-14.

2.参迈尔:《隐匿的对话--施米特与施特劳斯》,朱雁冰、汪庆华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106-26页。

3.柏拉图:《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里同》,严群译,北京:商务出版社,1983年,第76页。

4.Strauss,PersecutionandtheArtofWriting,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52,pp.22-37;Idem,"ExotericTeaching,"inTheRebirthofClassicalPoliticalRationalism:AnIntroductiontotheThoughtofLeoStrauss,ed.ThomasL.Pangle,Chicago: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89,pp.63-71.

5.Strauss,PersecutionandtheArtofWriting,pp.32-34.

6.Strauss,PersecutionandtheArtofWriting,pp.7-8.

7.Cf.JianhongChen,"WhatIsCarlSchmitt'sPoliticalTheology?"Interpretation:AJournalofPoliticalPhilosophy,Vol.33No.2(Spring2006):pp.168-9.

8.Strauss,PersecutionandtheArtofWriting,p.18.

9.德鲁里:《列奥o施特劳斯与美国右派》,刘华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3页。译文依原文稍有改动。Cf.ShadiaB.Drury,LeoStraussandtheAmericanRight,NewYork:St.Martin'sPress,1997,p.80.

10.德鲁里:《列奥o施特劳斯与美国右派》,同上引,第91-109页。

11.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刘宗坤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5页。


原载:《求是学刊》,2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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