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女士:
您好!
虽然未能有幸结识您,但我一直是您忠实的读者和尖锐的批评者——您应该知道,寸步不让的批评原本就是最忠实的阅读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这一封信的开始,我先要衷心地祝贺您走过了一个精彩的2013,在这一年,根据您的旧作《万箭穿心》改编的同名电影在赢得好口碑的同时,还获得了不少奖项,而您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十月》2013年第2期,以下简称《涂》)被《中国作家》和“中国小说学会”分别评为2013年度最佳中篇小说奖的第一和第三名。不过,正是这篇据说激起了广泛、强烈的反响,其程度可以与路遥当年发表《人生》相媲美的《涂》,触发并加剧了我在阅读《万箭穿心》、《声音低回》等作品时就已萌生、滋长的不满,我是如此的错愕和不解,以至于不得不以写信的方式向您一吐为快。学术乃公器,文学无大小,得罪处,请您包涵。
我认为,《涂》是一篇粗糙、生硬、虚假、落伍、做作的小说,它集中并放大了您与底层生活根深蒂固的隔膜,您在写作时不可救药的心不在焉、自以为是,它还再清楚不过地标明,您自以为您生活在世界之中,其实您只是在您自己的世界之中,您一直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言长纸短,我的意见分如下三点略述。
一、与“五四”的“问题小说”一样的浮皮潦草
您用四万多字,分四十节,概述了涂自强从考上大学到大学毕业数年后患肺癌离世的处处潜悲辛的人生。您没有平均分配您的笔墨,一上来,您就花了四分之一的篇幅来渲染涂自强从大山深处徒步走到武汉上大学这一路上所遇到的温暖,描述之不足,您还要借用他的“天真汉”口吻大抒其情:“他觉得自己力量很强大,也觉得这世道上的人十分善良。他想,书上常说人心险恶,人生艰难,是我没遇到还是书上太夸张了?”不过,您蕴蓄如许盈盈欲溢的温情,并不是要礼赞温情本身,而是为了在第十一节涂自强来到学校,解下腰带,抠出一堆沤馊的零钱的那一刻,让它们被无数或惊讶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撞得粉碎:“(他)心里突然就胆怯起来。一路走过的信心瞬间消失。”这一瞬,只是在这一瞬,“天真汉”才真正地出门远行了,远方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寒冷,没完没了的疏离。所以,您玩的这一手叫做欲抑先扬,您的重点在于后面的“抑”:勾画万恶的城市如何吞噬一个来自乡村的“天真汉”,从而提出“这只是他的个人悲伤么”的巨大疑问。不过,姑且不论主题的陈旧和可疑,单说原本就不长的一部中篇,一下子用掉四分之一来打铺垫,在剩下的四分之三的逼仄空间里,您怎么可能把这位“天真汉”长达数年的被吞噬史,以一种令我们信服的方式铺陈出来?被吞噬的过程如果交待得不清楚、不可信,您提问题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义正词严的道德感也就要大打折扣了。
果然,在接下来的部分,您省略了所有不得不交代的交代,跳过了所有必不可少的细节,尽量不触及人物内心,坚决不刻画人物形象,就在一种与前文的铺叙绝不相协调的粗线条勾勒中,把涂自强的生命一泻千里地推向了终结。于是,我们不知道涂自强学的是什么专业,单知道是理科;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以及是如何工作的,单知道是“电话营销”;不知道和他有过交集乃至烙下过印迹的人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单知道他们是城里长大的赵同学、同样来自乡村家境略好的马同学、从更僻远的大山走出来的中文系女生、校友老板,他们在他的生命中分别执行着映衬、教唆、阻挠之类的功能——您写的真是一部比故事梗概还要粗糙、简单,连概念化、脸谱化都谈不上的小说模样的东西!围绕着涂自强,还发生过太多的死亡、失踪,包括他的两兄一姐、父亲和他自己。在神话、寓言、武侠和侦探小说中,死亡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如焚尸炉的烟囱一直飘荡着黑烟,王安忆却说,我们不必推敲何以发生这么多的谋杀案,因为它们与现实无关。到了现实题材小说里,死亡就一定是难的、重的,就像安娜的卧轨、爱玛的服毒,都必须有极精准的情境设置和不得不如此的逻辑必然。《涂》是要向现实尖锐发声的,却不合时宜地堆砌着过量的死亡,这些死亡又被您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比如,父亲突如其来的去世让涂自强错过了考研,这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挫折,其后的种种磨难只是这一次摔倒之后身不由己的下滑而已,可就是如此至关重要的转折,您只用“父亲去世了”五个字一笔带过,未作更多解释。我明白,您只是需要一个转折,转折本身倒是无足轻重的,可是,当死亡被抽象成转折之类的情节元素,连一桩事件都算不上的时候,您离现实就已经太远、太远了,您其实是在编织神话,您如果以为这就算是鞭打现实了的话,那就跟用敲锣打鼓来喝退吞月的天狗一样可笑。我也明白,您只是想朝人物身上累加无量数的不幸,使读者同情、悲愤,只要煽动的效果达到了,不幸本身又何必深究?可是,您如果以为屋漏偏逢连夜雨就算是最深重的苦难的话,那您的苦难充其量只是一些意外、巧合,就像是通俗小说里的烂熟情节,跟现实扯不上多少关联。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鲁迅对于《新潮》上的“问题小说”的三点批评:1.技巧幼稚,有旧小说的痕迹;2.“平铺直叙,一泻无余”;3.太过巧合,“在一刹时中,在一个人上,会聚集了一切难堪的不幸”。通过前面的分析,您应该承认,鲁迅的批评几乎可以丝毫不爽地挪用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才出现的尊作身上。尊作跟白话小说草创期的“问题小说”一样的急于提出问题,也一样的浮皮潦草、敷衍塞责,以为只要把问题提出来就万事大吉了。可就是如此浮皮潦草的作品,竟也会招来一片叫好声,我想,这不单是“方方的个人悲哀”。
二、涂自强的悲伤,您不懂
其实,用小说来提问题本是无可厚非的,小说从来就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玩意儿。不过,您的问题与“五四”作家所提的“这也是一个人?”“是爱情还是苦痛?”“是谁断送了你?”之类问题有着断然不同之处。“五四”作家是从“从来如此”、怎么可能不如此的世界中醒转,觉出了令人窒息的肮脏和罪恶,从而不得不发出“便对么?”的追诘,他们每一个问题都不是现成的、公认的,而是从“我”与世界的搏斗中创生出来,甚至只能以疯癫之眼才能看取的,这样的问题创生出一个,就是开启了一种新境界,就是对于世界的一次宣战。而您的“这只是他的个人悲伤么?”的疑问,您的“读书无用正以另一种方式在出现,如果不修正,后果很可怕”的忧虑,却是阶层固化时代众所周知的,您不说大家也都看到、都在说的事实,而且,大家可能比您说得更俏皮,更自嘲嘲人,更像是“几乎无事的悲剧”。艺术性不值一哂,问题也不是您的独到发现,那么,您还剩下什么?
更要命的是,您自以为您是在以提出问题的方式,为涂自强这样的“蚁族”鼓与呼,可实际上您自始至终都被隔绝在“蚁族”的世界之外,涂自强的悲伤,您不可能懂,您也不愿意懂。问题随之而来:如果您压根不懂涂自强的悲伤,那么由他的悲伤到“这不只是他的个人悲伤,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哀”的推论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我这样说当然不是要为时代洗脱罪责,而是说如果真要引起疗救的注意的话,您首先得弄清楚您想要疗救的对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换句话说,想占题材的便宜,您多多少少还是要做一点案头工作的。
断言您不懂涂自强的悲伤,是因为您笔下太多的细节、桥段都出自您的臆想,严重背离事实。比如,大学宿舍开始流行电脑、手机,就连涂自强也用上了二手货,到他毕业时,单位招人起码要研究生,这些细节说明,您的故事最早始于世纪之交。而世纪之交,中国已经启动大规模的高校扩招,扩招最大程度地稀释了大学文凭的含金量,大学生从天之骄子一下子坠落成教育流水线上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的成品,像涂自强这种“又不是武大华科的”,至多也就是个半成品。就这么个半成品,村人们怎么可能拿他当英雄,指望他当了大官,回来拯救整个村庄?不相识的深山农妇怎么可能对他稀罕到哪怕自己的丈夫坐一晚,也要让他睡下的程度?更诡异的是,您说到乡土对于大学生的景仰时,您好像生活在八、九十年代,可是,当您要把大学生毕业生“逼”得无路可走时,您又瞬间穿越到了毕业等于失业的新世纪,如此凌乱的时间感,如何能够说服读者?再如,只要说到人与物件的关系,您就一定犯错。第十三节,赵同学搬回一台电脑,与第一次见到电脑的涂自强发生了一次让我哑然失笑的对话。赵说,电脑可以发电邮,打游戏,涂惊呼,太神了,赵又说,电脑还能搜集资料,节省大把时间,对于理科生可是如虎添翼的,涂瞪大了眼睛,说,是吗?姑且不论涂自强在商场、网吧、学校的办公室或者机房都应该见过电脑,单说他对于电脑的功能、意义淳朴到愚蠢的惊讶,就像是《人生》里高加林对刘巧珍说你要刷牙她才知道要刷牙,就足以说明您对于他的世界的不怀好意的隔膜。刘巧珍的时代,现代性刚刚开始入侵,她置身于现代之外,现代之于她是耀眼的,就像一口洁白的牙,却终究不是切己的。到了涂自强的时代,现代性早已重新编码了世界,世界以现代的样子向人们打开,人们也只能现代地生活在世界之中,即便你想反现代,反现代也只是现代的一种极端样态。所以,涂自强与时代的错位不应该在于他对现代的一无所知,而是他明明知道现代是什么样子,应该什么样子,可就是不得其门而入,我们可以设想,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他会去卖肾换一只iphone土豪金,却决不会一惊一乍地说,这也能拍照片?能上网?不幸的是,您就是让他一惊一乍了,看来您还是把他写成了刘巧珍,在您的想象中,农村人就是那么土里土气的,再过多少年也进化不了。
三、您终究还是属于那优雅的一群
您对涂自强的扭曲更多时候并不是出于隔膜,而是刻意而为之的,您就是要把他塑造成一付愚不可及的样子。比如,一个在学校食堂勤工俭学了四年的人,哪里会被宾馆的冷、热水管弄得手忙脚乱、一再求援,可您就是让他洋相百出了。您不仅反复刻画他的滞拙,还要内外夹击,把这一份滞拙彻底坐实。比如,您让那位女同学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铮亮”的银色小车,没有任何停顿,依然“轻盈”地跨进去,接着,小车以一个“流畅”的拐弯驶出他的视线,轻盈、流畅、铮亮等一系列形容词叠加在一起,就是要反衬出他的令人不忍直视的滞拙——全世界都是流动的,唯独这滞拙、愚蠢的一块被遗忘、被抛弃了。又如,您让那位学生批评他的人穷,“连幽默感也这么穷”,他没有反驳,未觉尴尬,相反是打心底里认同:“被学生一说,他还真觉得自己很无趣。”连自己都认定自己无趣,而且不以为忤,看来他真是无趣到家了,还要一直这么无趣下去。赵同学说他这样的乡下人“又自尊又自卑”,还是太高估了他,自卑到了天经地义、心悦诚服的人,哪有什么自尊可言。
在您的想象中,底层人就应该如此木讷、无知、缓慢、坚忍,无数这样的底层人水乳交融成了一个颠扑不破的滞拙的底层。当然,底层人不是没有痛感,他会问:“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是哪里扭着了呢?”但您立刻就会让他把它归入与生俱来的罪孽:“莫不是,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有原罪?这本就是我的原始创痛?”您不单让他认命,还破天荒地让他拥有了逻辑思维能力,于是,他从三峡平静而又迅猛的江流领悟了原罪之必然:“地势决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运同样也是地势所定,这几乎就是他的原罪哩。”领悟了原罪,底层人也就各安其位了,底层人各安其位,铁板一块的底层也就可以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了。从这一点说,您的涂自强还不如老舍的祥子,祥子哪像涂自强窝囊、无能,祥子就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祥子更不像涂自强认命,祥子一定要买上自己的车,哪怕“三起三落”,遇上了不平,他更会愤怒地问:“我招谁惹谁了?!”大学生怎么会不如一个拉车的有力?是现实还是您的想象出了问题?不单涂自强,您还塑造了很多类似的底层人。比如,《万箭穿心》中的女扁担李宝莉被丈夫以背叛和自杀的方式抛弃了两次,最后又被功成名就的儿子抛弃,连房子都被不近人情地剥夺,可您就是让她用半夜的时间“平静”下来,“修补”了创痛,第二天满条汉正街又都听到了她的笑声——底层人的伤痛从来都是自我“修补”,不需要补偿,更不会报复的。
《声音低回》里有一个傻子阿里。傻子是愚蠢的,妈妈死了,死是什么,他不懂。傻子也是可怜的,旁观的人不禁泫然:没妈的傻子该怎么过啊!傻子还是高贵的,您认定:“只有母亲,其他什么都没有的心,是一颗最干净的心”。傻子阿里恰好是您心目中的底层的化身。您看,涂自强和李宝莉不都是愚蠢、可怜,却又因为要么一心只装着妈妈,要么为了儿子什么都愿意付出、愿意放弃而显得无比高贵?这样一个滞拙如傻子的底层,才是您想要的,因为您先天地阉割了他们的思维和行动能力,他们不会惊扰到您的温柔世界,您一定是安全的,更因为您可以在他们身上寄寓您在文明却又刻板的中产阶级生活中无处发泄的诸种情绪,比如惋惜、怜悯、同情、敬仰,甚至是礼赞,您通过这些情绪的发泄终于又一次发现并确认了您就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人,至于底层到底是什么,跟您有什么关系?
在第三十四节,您写到一群优雅的女士在书城里座谈,一个中年女士批评现在的青年只知赚钱,不懂读书,活像行尸走肉。您当然是在嘲笑这群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雅士,可是,您自己就真的懂得、真的感兴趣饿汉的饥饿是什么滋味?您不也同样认定,底层就是一堆滞拙的行尸走肉?您不就是通过对于行尸走肉的怜悯来确认了自己的优雅?您这样的怜悯比起她们的刻薄批评来就真要人道和高级一点?其实,您对她们的嘲弄,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您终究还是属于那优雅的一群。
拉杂说这么多,一定会有让您不快的地方,再次请您包涵!也期待您的回复!
祝您笔健!
翟业军
2014年新正,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