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那个时期的人们对身边的一切都十分不满。所以这段时期也被美国历史学家称为“严重不满时期”。
事实上,浮躁并非中国的专利。无论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英国以及如今的世界霸主美国,包括中国的台湾,都经历过浮躁。
美国在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20年代,就大体经历过社会浮躁的时期。在1870年以前,美国工业还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发展,基本上还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据统计,1884年,美国的工业比重上升到53.4%,农业比重下降到46.4%。工业比重开始超过农业比重。然后,美国的工业化发展迅速,终于在十九世纪后半期,发展成为资本主义世界首屈一指的工业国。铁路的建设与使用改变了传统的交通运输方式,制造业、采矿业的发展不仅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吸引了大量人口向城市迁移,而且工业化也提高了农业的生产率,减轻了农业劳动的强度,解放了一部分农村劳动力,为工业化的劳动力需求提供了源泉。美国经济迅速发展,社会空前富裕,进入所谓“镀金时代”。
这时候,商人发现进入了一个无人监管的社会,他们眼睛只盯着钱看,不择手段。企业没有社会责任感,经济秩序极度混乱。美国在这个时期对银行业监管不严,野猫银行盛行,这些由美国各州法律特许设立的银行完全不受美国联邦政府的监管,开银行就可以印钞票。人没有同情心。贫富高度分化,都市中到处是农民工,底层生活一塌糊涂,没有人关注。贪污腐败,官商勾结,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纽约1%的人掌握了50%的财富。当时纽约的富人区存在一片片庄园,富人们过着奢华的生活。那时的富人热衷开流水宴,不是坐下好好吃,而是一边打马球,一边吃。社会生活开始动荡,社会道德整体败坏、精神全面危机,整个社会无人监管,美国以往田园牧歌似的乡土社会体系垮了。
作为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英国,在十八世纪时,道德废弛,社会黑暗。圣公会神职人员灵性低落,酗酒问题严重。整个社会在工业化的背景下,官商勾结,民不聊生。当时的童工制度很残酷,曾经有个8岁小孩,一天工作12至14小时,最后因为太困睡着了而被碾死在生产线上。在狄更斯以及当时一些作家的作品中充分表现了社会的黑暗和浮躁、拜金盛行。
台湾的社会转型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当时的台湾像世界工厂,台湾人忽然发现变得富裕,很有钱。当时外汇不能兑换,所有外汇都要转成新台币,在台湾买东西。但是商品大部分都外销了,没那么多商品供应。根据供求规律,钱就不值钱了,就出现了通货膨胀。大家都产生了“抢钱”的浮躁心态,造成了盲目投资的状态。然后台湾人一窝蜂去买股票,投资房地产。
从传统中找到理念,重新站起来
社会转型期带来的浮躁,从历史来看,美国英国也都发生过。基本上的脉络就是通过自我觉醒,道德重整,社会运动,政府立法。在美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那个时期的人们对身边的一切都十分不满。所以这段时期也被美国历史学家称为“严重不满时期”。面对这样一种令人沮丧的“盛世”境况,美国兴起了一个政府和民间共同推动的所谓社会进步运动。尽管这个进步运动并没有如理想的那样全面成功,但它却消除了社会矛盾,使美国社会走向了良性循环的轨道,避免了社会动荡和社会革命。此外,美国的基督教徒们发起了号召重建美国的社区,提出对社会责任的要求。
同样,在当时的英国,改革复兴的需要与日俱增。社会力量是多元化的,英国主要靠的是社会领袖。卫斯理来到市场上,拿着肥皂箱演讲、布道。他的理念吸引了伟波福斯,他贵族出身,后来选上了国会议员。他在英国国会中成立了克拉彭联盟,推动不断地通过了各种法案。比如,星期天法案、最低工资法、最高工时法、废除黑奴的法案等。
中国文化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沉稳、含蓄,就如太极拳般心平气和、不急不躁。其实,自古以来,哲学和宗教都在劝诫中国人戒骄戒躁。与美国相比,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仍处在起步阶段,近30年来,中国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重大挫折。中国社会在应对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各种负面冲击方面,并没有太多经验。当美国人已经意识到浮躁的种种危害,并逐渐向沉稳靠拢时,中国人却有陷入浮躁漩涡的危险。热衷于“炒房”的中国人中有不少和当年的美国人,有着一样的浮躁情绪。我们的社会跟其他国家相比有很多非常特别的地方。美国英国抛弃浮躁,大体是依靠教会的力量,从传统中找到理念,重新站起来。五四以来,我们则是在抛弃、断掉自己传统,这就是断掉了建立在乡土社会的道德秩序。多元文化要提倡,但是传统文化是根,一定不能抛弃。中国国学复兴是好事,先回到传统,然后转化。
现在社会浮躁的危机,我认为是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的能力不够。自组织制度,基于人际关系和信任,形成的一个共同体。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圈子、行业、执业圈子或者社区等小共同体,是整个社会的基石,也是民主政治的基石。现在中国社会的浮躁,只看到市场,没有看到人。人会寻找温暖,人能自我管理、自我约束。现代化进程中,原来那一套乡土社会中的秩序崩溃了,但是新的秩序还没有形成。没有社群,没有监督,没有互相体恤,不会相互帮忙。大家把整个社会的根拔掉了,个人被丢到一个几百,几千万的城市,旁边都是陌生人。不再活在家里,特别没有安全感,就喜欢攀比。比如,在老北京,我玩不出什么花样来,跑到别的地方,就可以无所顾忌或者欺骗新来的人。乡土社会里大家都有所认识,不敢随便欺骗,而现在大家可以随便说自己是什么博士。每个人既是骗人的主体,又是被欺骗的主体。这种失序的状态,势必会延续一段时间。
(作者为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