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拒绝基督再临的理由——论自由与幸福的虚假对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43 次 更新时间:2014-10-07 21:23

进入专题: 自由   幸福   卡拉马佐夫兄弟  

黄裕生 (进入专栏)  

 

提要:

耶稣基督以拒绝三大诱惑直至走向十字架的方式,表达了他对人的自由的坚定确认与坚决维护,在根本上也就是对人的自由的无限珍爱与绝对信任。人们对“基督”再临的祈盼,实质上也是对自身自由的向往。以《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宗教大法官”为代表的“少数人类精英”之所以拒绝“基督”再临,就在于“他们”只相信少数人的自由,而不相信多数人及其组成的社会的自由。如果给予多数人以自由,那么人们将失去一切,包括幸福;只有当少数人接过多数人手中的自由,人们才有可能考虑幸福问题——人们的幸福要以让出自己的自由为代价。实际上,自由与幸福的这种对立是一种虚假的对立。一切幸福只有以自由为前提,才是人类值得追求与享受的幸福。

关键词:诱惑,抗拒,自由,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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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大法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绝唱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章,属于整部小说的第二部之第二卷中的第五章。相对于整部小说来说,它的篇幅很小。但是,它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关注却要远远大于它在小说中所占的比例,它受到的关注与研究甚至要超过人们对整部小说的兴趣与研究。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这里暂不理会;至于这一部分在整部小说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与其他部分是什么样的关系等等问题,也不是我们这里要追问的——那是文学研究与评论的工作。这里,我们感兴趣的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宗教大法官”这个人物所提出的一个哲学-神学主题:拒绝基督重新临世的理由。

故事发生在天主教的宗教裁判所制度最可怕的第十五世纪。在西班牙一个叫塞维尔的地方,耶稣基督带着不变的慈爱,仍以十五世纪前第一次在人间走动时的形象,突然降临在人们面前。也象在十五世纪前那样,他的双手,他的衣服,都充满治疗的力量。他伸手让盲人看见阳光,甚至也象当时让会堂主管的女儿从病死中重又康复一样,也让一个名人的小女儿从棺材里复活过来。然而,就在众人为此欢呼雷动时,亲眼见证了这一奇迹的老红衣主教,也就是宗教大法官,却下令手下的卫队抓住耶稣,把他当犯人投进了宗教法庭的监狱里。

难道是宗教大法官没认出耶稣基督,而倒是把他当邪教异端?不是!他也与众人一样,认定这个十五世纪前装扮的人就是耶稣基督。要不然,他也就不会夜晚一降临就独自挑灯,来到监狱里向犯人做独白式的长谈。那么,宗教大法官为什么竟然把基督当囚犯抓起来呢?他甚至还威胁要在第二天烧死他。自从耶稣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人们就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他许诺下的再次来临。在人们怀着不变的信仰与依旧的感动等待了十五个世纪之后,好不容易等到了他的再次降临,宗教大法官却毫不犹豫地把他当犯人投进了监狱。这到底是为什么?宗教大法官为什么要反对基督?为什么要拒绝基督?

我们且从分析宗教大法官在耶稣面前的独白开始我们的讨论。

宗教大法官在监狱里一见到耶稣就质问: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你确实妨碍我们的,你自己也知道。

“……你不应在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添什么,你也不应夺去人们的自由,这自由当初你在地上的时候曾经那么坚决维护过。不管你新宣示些什么,因为它们将作为奇迹出现,因此必然会侵犯人们信仰的自由,而他们的信仰自由,还在一千五百年以前,你就曾看得比一切都更为珍贵。你不是在那时候常说‘我要使你们成为自由的’么?但是,你现在看到这些‘自由’的人们了。是的,我们曾为此花了极高的代价,但是,我们终于以你的名义完成了这件事。

“……只是到了现在,(他当然指的是有宗教裁判制度的时代),才破天荒第一次可以想到人们的幸福。人造出来就是叛逆者;难道叛逆者能有幸福么?已经有人警告你了,你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但是你不肯听这警告,你不承认那条可以使人们得到幸福的唯一的道路,幸而你离开的时候,把这事情交托给了我们。你答应,你留下了话,确认你给我们系绳和解绳的权利,现在你自然不用再想从我们手里夺去这个权利。”1

宗教大法官之所以拒绝基督,是因为他认为,基督的再次降临妨碍了“我们”。“我们”是谁?显而易见,“我们”首先就是以罗马教庭为代表的地上教会,但不仅仅是教会。那么,还有谁呢?这一问题,稍后再讨论。这里,首先要问:基督再临妨碍了“我们”什么?

在宗教大法官看来,基督再临妨碍了“人们”的自由,妨碍了他已交付给“我们”的权利。

于是,我们要首先讨论,耶稣基督第一次在地上走动时,如何维护人的自由?他维护的是人的一种什么样的自由?

的确,正如宗教大法官(和陀思妥耶夫期基)所洞见到的那样,当耶稣在坚决拒绝魔鬼——宗教大法官称之为地上伟大的精灵——的三个诱惑时,也就在坚决维护了人的自由。也就是说,耶稣是以坚决抗拒魔鬼引诱的方式来坚决维护人的自由。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且来逐一分析这三个诱惑。

耶稣面对魔鬼的第一个诱惑是:在耶稣禁食了四十昼夜之后,正在饥肠辘辘时,魔鬼引诱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就把石头变成食物吧。耶稣拒绝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而是靠上帝所说的一切话。2

人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这是一个看似多么自然的事情,甚至是“必然如此”的事情。今天在一些人眼里,也仍是首要的事情。因为有人活着可以不吃饭吗?没有!人活着,就需要面包。然而,对于人来说,他要真正像他这种存在者那样活着,他手里不仅仅要有面包,还要有高于面包的法则。这有两方面的意思:首先,不管人们多么饥寒交迫,都能够不为了面包而出卖或突破法则。否则,他将与兽类无异。换言之,对于人这种特殊存在者来说,有比面包更重要的法则与奠定在这种法则基础之上的尊严。其次,不管人们手里是否拥有面包,也不管拥有多少面包,都不能为了面包而出卖或放弃法则。因为如果人们只有面包而没有法则,那么,面包带来的将不是满足与安宁,恰是血腥与毁灭。哪里没法则,哪里的面包就沾满人类自己的血泪。

所以,从这两方面的意义来说,对于人类的存在而言,面包固然重要,法则更是不可须臾或缺。人要象人那样活着,他就不能只靠面包,更要靠法则。人饿了就需要吃饭,但是,为了维护法则与尊严,人能够不吃饭,也就是说,人有能力拒绝面包的诱惑。更明确说,人有能力从“饿了就需要吃饭”这种生理性的必然关系中超越出来,而坚守某种法则。这种能够从必然性关系中突破出来的超越能力就是人的自由。

因此,当耶稣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而是靠上帝说出的一切话时,他实际上就是在确认人的自由,即确认人具有突破必然性关系而坚守与上帝订立的法则的超越性能力。而当耶稣拒绝把石头变成食物,以便以食物来换得人们对他的崇拜时,他也就在坚决维护与捍卫人的自由与尊严。

对于耶稣来说,把石头变成食物这样的事,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对于人这种软弱的存在者来说,虽然一方面他不只是靠食物活着,而是按某种法则活着,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时刻受到面包的诱惑,特别是在饥肠辘辘而又面包稀缺的时候,谁有面包,谁就可能成为一面旗帜。因此,在这个饥馑不断的大地上,对耶稣来说,以面包来使自己成为大地上的一面旗帜,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了。然而,如果耶稣真的听从魔鬼的引诱,以面包来赢得信众,那么,这也就意味着,耶稣是在利用人的弱点,是通过乘人之危的引诱,来获得人们对他的信仰。但是,耶稣非常清楚,这样引诱而来的信众的信仰,是出自人的软弱与缺陷,而不是出自人的自由与真诚,因此,这种信仰是伪信仰,而不是真信仰。因为这种靠面包引诱而来的信众,与其说他们信仰真理,不如说他们信仰面包。

因此,耶稣拒绝通过把石头变成面包来赢得信众,既是维护人的自由,也是维护信仰的纯洁与真诚。在耶稣看来,唯有出自自由的信仰,才是真实的信仰。所以,要在人类中确立起纯洁、虔诚的信仰,就必须倍加珍惜与坚决维护人的自由。耶稣拒绝另外两个诱惑同样隐含着对人的自由的坚决维护。

耶稣受到的第二个诱惑是以奇迹服人的诱惑。

魔鬼把他带到一个大殿顶上,并对他说:如果你是上帝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会让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碰到石头。于是,你就可以证明你是上帝的儿子。但是,耶稣拒绝了,他说:“经上也记载说:‘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3

耶稣不从殿顶上跳下去,并不是他害怕,更不是对自己是上帝的儿子有丝毫怀疑,相反,他拒绝往下跳倒恰恰是因为他坚定相信上帝,并坚定相信自己是上帝的儿子。只要他有丝毫往下跳的试探之意,倒反而表明他对上帝与自己作为上帝之子的身份的怀疑,从而彻底摧毁了心中的真正信仰。不过,耶稣在拒绝这一诱惑时,他同时也失去了一次通过制造奇迹来证明自己的神子身份,从而轻而易举地获得信众崇拜的机会。

由于人的有限性,总是对神秘的奇迹感到惊骇,并且在骇异之余,很容易就拜倒在奇迹创造者之下。所以,奇迹甚至比面包还更容易赢得信众。然而,因奇迹而信,乃是出于对特殊能力的惊骇,出于害怕,而非出于自由之自愿而信。把奇迹当作降服人们的方式,也就意味着通过把人们吓傻、惊呆来获得人们的崇拜。哪里以奇迹引导人们的信仰,哪里也就盛行着愚昧与无知。耶稣拒绝从殿顶上跳下来,也拒绝从十架上走下来,就在于他拒绝以奇迹这种简单轻易却同样是利用了人的弱点而蔑视人的自由的方式来降服人。在这个意义上,当耶稣从容而凛然地拒绝魔鬼的第二个引诱时,也就同样意味着他在决然地维护人的自由,为此,他甚至愿意忍受着痛苦与屈辱而一直被钉在十字架上。

最后一个诱惑实际上也就是最大的诱惑。

魔鬼把耶稣引到高山上,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耀指给他看,对他说:你俯伏崇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耶稣说:撒旦,走开!因为经上记着说:要崇拜主你的上帝,单要侍奉他。4

人最大的一个缺陷大概就在于容易受到诱惑。每个人都会面临声色货利的诱惑,然而,所有这些诱惑都被包含在万国之国的诱惑当中。一旦登上这地上唯一王国的宝座,那是真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声色货利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仅这类诱惑物唾手可得,而且将在众人的服从与崇拜中获得人上人的荣耀。人们不仅受到声色货利的诱惑,而且也受到追求人上人的荣耀的诱惑,也就是统治、控制他人的诱惑。这也是地上统一王国的诱惑最核心的内容。但是,魔鬼许诺赐予的这个地上统一王国是建立在权威与利剑之上,这王国的宝座也是靠权威与利剑来维护。这也正是耶稣断然拒绝诱惑的原因。

如果耶稣接受魔鬼的诱惑而接受了万国之国的宝座,那么,他固然无需到处奔波收徒,无需经受种种艰辛与困扰,就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万民之王而受到万民的朝拜与称颂,然而,他君临的万民是在权威与利剑下颤抖的国民,他得到的朝拜是在权威与利剑下求怜乞利的谄媚,而他听到的称颂则是被权威与利剑永远吓坏了的惊叹。因为从魔鬼手里接受万国之国的宝座,也就意味着从魔鬼手中接过了权威与利剑。但是,耶稣要君临的不是颤抖的国民,而是在爱中联合起来的信众,他要赢得的崇拜不是出于求生本能的谄媚,而是出自自由的真诚信仰,他愿听到的称颂不是被威吓而发出的惊叹,而是出自爱的感恩。

实际上,耶稣拒绝地上王国的权柄,从而拒绝以权威和利剑来赢得信众,不仅象他拒绝前两个诱惑那样,意味着他对人的自由的珍视与维护,而且意味着他拒绝一个世界,拒绝忘却天国,拒绝迷执于建设这个世界而无视另一个世界。他坚决维护人的自由,是因为这自由是人身上的上帝形象,虽然是那样模糊不清、甚至淡如乌有,却是人身上最弥足珍贵的东西。耶稣确信,只有出自每个人身上这种作为上帝形象的自由,才会有真正的爱,才会有真诚的信仰;也只有这种出自自由的信仰,才会越过这个世界而看到另一个世界,才会相信两个世界,而不会局限于一个地上世界。用更哲学化语言说,只有自由,才会真正的爱,也只有自由,才能超出眼前而打开未来,打开一个绝对的希望。5

因此,耶稣拒绝三个诱惑所隐含的真正要义不仅在于尊重与维护人的自由,而且还在于维护人类生活中的两个世界。耶稣以人子的身份为人类作出了一个人人可以效仿的榜样:维护自由与维护生活中的两个世界。

然而,如果说宗教大法官以及许多人看到了耶稣对人的自由的维护,但是,他们却没有或不愿意看到他对人类生活中的两个世界的维护。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耶稣如何维护人的自由?他维护的是人的什么样的自由?

前面的讨论表明,耶稣是以拒绝三大诱惑而宁愿忍受艰辛、屈辱乃至牺牲的方式来维护人的自由。而他所维护的这种自由,不是别的,正是人身上拥有的上帝形象。从对第一个诱惑的分析中我们知道,这种自由在人身就体现为一种能够突破必然性关系的超越性能力,能够对眼前的现实说“不”的能力——这种能力也就是自由意志。唯有自由意志能突破必然性关系,也唯有这种自由意志能对任何现实说“不”,因为只有自由意志能够只从自己的决断出发,而无视一切其他条件。这是人类最高贵的地方所在。

然而,人身上的这种自由又是非常脆弱的,因为作为被造物与有限物,人有种种的缺陷与弱点,比如容易受到面包、奇迹、权势的诱惑。这些弱点使人类很容易忘却或放弃自己最珍贵的自由。虽然从绝对意义上说,人因自由而有能力象耶稣那样抗拒住一切诱惑,但是,有限性带来的种种弱点常常会使人忘却与悬搁自己的自由。这使维护人的自由的事业变得更为复杂:不仅在于确认与尊重人的自由,而且在于拒绝利用人的弱点。耶稣拒绝三大诱惑隐含的一个爱的关切,就是拒绝利用人的弱点。

我们知道,宗教大法官是以妨碍了人们的自由作为反对基督再临的一个理由的。现在我们要问,基督是否真的妨碍了他曾经为之维护的这种自由?如果是,那么,宗教大法官的反对就是有理由的,因为妨碍这种自由将使耶稣陷入自相矛盾之中,宗教大法官反对耶稣的再临就是在维护人的自由。

那么,宗教大法官凭什么说耶稣再临是妨碍人的自由呢?他认为,耶稣再临不管他新宣示些什么,都会被当一种奇迹而受到崇拜,从而破坏了人们信仰的自由。的确,耶稣曾反对以任何奇迹来赢得信仰。但是,耶稣反对出自奇迹的信仰,却并不反对出自信仰的奇迹。出自奇迹的信仰,意味着是从奇迹而不是从自由走向信仰。而如果是因信仰而发生或看到奇迹,则是信仰的力量。耶稣再临不管新宣示了些什么,如果它们被当作是在耶稣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添新的内容,从而被视为一种奇迹,那么,这意味着人们首先相信他和他以前说过的话。也就是说,首先是人们相信-信仰耶稣,才把他的再临与新宣示当作奇迹。在这里,是奇迹出于信仰,而非信仰出于奇迹。

因此,宗教大法官指责耶稣再临妨碍了人们的自由,是没有理由的。也就是说,他以妨碍人们的自由作为拒绝耶稣再临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

实际上,宗教大法官反对耶稣再临,并非因为他真担心耶稣再临会妨碍人们的自由,相反,倒恰恰因为他害怕耶稣再临会重又唤醒人们的自由,重又使人们成为自由的,正如耶稣在十五世纪前所做的那样。因为宗教大法官不信任人的自由,对人身上的自由表示怀疑,更对通过维护人类的自由而让人类走向真理的信仰这一事业表示质疑。

因此,不信任人的自由,怀疑人的自由,甚至可以说,反对人的自由,才是宗教大法官反对基督再临的真正理由。那么,宗教大法官为什么怀疑乃至反对人的自由?正如耶稣以抗拒三大诱惑来维护人的自由一样,宗教大法官也是针对这三大诱惑来展开他质疑、反对人的自由的理由。

在宗教大法官看来,人身上固然有自由这种能够突破“饿了就要吃饭”这类必然性关系的超越能力,但是,他们,至少是大部分人,实际上是无力承担起这种自由,无力运用这种自由。人的自由是如此脆弱无力,以致他们不可能象耶稣那样,在饥肠辘辘时,还想着经上上帝的话语,而不是忘乎所以地扑向面包。对于自由而软弱的人类来说,面包永远是最真实、最无可争辩的东西。由于自由,人们面临最苦恼不堪的的问题首先就是:该无可争辩地一致崇拜什么?而由于软弱,对于人们来说,最无可争辩的就是面包。然而,也正由于软弱,人们永远不善于在他们之间分配面包,以致于弄得他们手里的面包都会变成石头,从而使面包总是大地上最稀缺的东西。因此,面包永远是大地上一面能够让人们无可争辩地一致崇拜的旗帜:谁能够给予人们面包,谁就能得到人们一致的崇拜。耶稣尊重、高看了人们的自由,所以,他拒绝了这面旗帜,而“我们”(宗教大法官们)不信任人的自由这种能力,对自由这种能力表示怀疑,“我们”不看重人的自由,甚至蔑视人的自由——因为它在人身是微不足道的,几乎像是人身上一条隐形的尾巴一样没有任何用处,所以,“我们”接过这面旗帜。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人们把自由弃置在“我们”脚下,并乞求地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食物吃。”6对于这种为了面包可以弃自由如敝屣的人们,如何能寄希望于他们的自由?如何能够把信仰与天国建在他们如此脆弱的自由之上?就是连地上片刻的安宁与幸福都不可能指望建立在他们那脆如薄冰的自由之上。

人的自由不仅经不起面包的考验,而且,在宗教大法官看来,同样也在奇迹面前也毫无抗击力。人的自由根本就无力抵挡奇迹的引诱。耶稣抵当住了以奇迹服人的引诱,试图以自己抗拒奇迹诱惑的榜样和爱来赢得人们自由地信从他而走向上帝。然而,宗教大法官认为,这无异于缘木求鱼。因为人不可能象耶稣那样抵挡住奇迹的诱惑,他们甚至没有奇迹就活不下去。因此,如果没有奇迹,他们就会创造自己的奇迹,于是他们找到巫医的奇迹,乃至巫婆的邪术。7如果说面包能使人饱足而安静,那么奇迹则可以使人驯服而惊叹。也正如谁能给予面包,谁就能成为一面信仰的旗帜一样,谁能创造奇迹,谁也就能获得人们的崇拜。如此不堪奇迹一击的人们,如何能从他们的自由生长出真理的信仰?如何能从他们的自由走向上帝,而不是从他们的软弱投向魔鬼?

面对权威的诱惑,人的自由更没有显出丝毫的抗击力度,否则,人类历史也就不会如此充满血腥与硝烟。的确,人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自由的的影子。但是,自由看起来不仅不是他们身上高贵的源泉,倒象是他们一切愚玩卑劣的渊薮。这样的人类的自由值得寄托未来的希望吗?

不过,宗教大法官也承认,在人类当中,的确也有一些人能担当起为耶稣所珍爱与维护的自由。因这种自由,他们能为了天上的面包而舍弃地上的面包;因这种自由,他们能拒绝为信仰寻找奇迹的根据;也因这种自由,他们能抵挡住权威的诱惑——抗拒对人上人的荣耀的向往,拒绝对人上人的权势的崇拜。这些能承担起自由的人,这些不把自由选择当作可怕负担的人,其实都是些接近耶稣的神人。然而,这些“伟大而强有力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从古至今也就几千人,最多也就几万人。他们在人类中永远是少数派。

如果说,这些少数人的自由值得象耶稣那样给予的尊重与维护,因为他们能以自己的自由决断抗拒住三大诱惑而跟从耶稣,那么,那其他大多数人呢?他们的自由不堪一击,但他们的人数多得象沙子一样数不清。他们的自由值得尊重与维护吗?需要尊重与维护他们的自由吗?能够尊重与维护他们的自由吗?这是宗教大法官质问耶稣的问题,也是所有人类“领袖们”永远要面临的问题。

不过,宗教大法官已有了答案,在陈述答案之前,他先指责耶稣说:你那么尊重人的自由表明,你很可能只是为那少数人来的,只是为那屈指可数的选民而来的。但是,那么多“沙子们”呢?他们无法象少数强者那样,以其超越的自由站立起来。然而,他们“不能忍受强者们所忍受的事物”,又有什么错呢?如果你的确只是为了少数人而来,那么也就意味着你舍弃了同样爱着你的大多数人,把他们当作踏上天路的少数人脚下的泥土!但是,“我们”不能放弃他们。那么如何对待他们呢?宗教大法官向耶稣亮出了自己的方案:如果你只是为少数人来,那么,“这就是神秘,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既然是神秘,我们也就同样有权利来宣扬神秘,并且教导他们,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心的自由抉择,也不是爱,而是神秘,对于这种神秘,他们应该盲从,甚至违背他们的良心。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奇迹、神秘和权威的上面。”8

在这里,有三点要指出来:一,宗教大法官实际上区分了两种人,一种是属于少数的强者,他们是自由的,且能承担起自由的重负;一种是属于绝对多数的弱者,他们也是自由的,但是他们承担不起自由的重负。二,在宗教大法官看来,耶稣对人的自由的尊重与维护表明,他只为少数强者而来,而抛弃了多数弱者。三,由于人类中多数人的自由无力抗拒三大诱惑,因此,他们的自由是不值得尊重与维护的。于是,“我们”也就不能象耶稣那样,试图通过尊重与维护人的自由来引领人们的信仰,相反,倒是要接过魔鬼的三大诱惑,也即面包、奇迹与权威来把人们诱向统一的信仰。

最后这第三点,是以宗教大法官为代表的“我们”对耶稣的“自由事业”的重大“修正”:鉴于多数人的自由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不再以自由为旗帜引领人们的信仰,而要以面包、奇迹和权威为旗帜统一人们的信仰。这一修正的结果就是上帝的自由事业成了魔鬼的奴役事业。因为这三面旗帜也就是魔鬼引诱与奴役的旗帜。这一点,宗教大法官是心知胆明的,所以,他对耶稣说:“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他,这就是我们的秘密。”9

这里,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宗教大法官实际上给出了修正耶稣事业的两个相互关联的理由。首先当然是因为在以他为代表的“我们”看来,人的自由,至少是多数人的自由,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致相对于各种诱惑而言,人不可能守住自由。所以,试图通过尊重与维护人的自由来获得一种纯洁、真诚而充满爱的信仰是一个不可靠的事业,因而必须加以修正。同时,也由于第一个原因,耶稣实际上抛下了弱者,也就是大多数人,而“我们”不能舍弃多数人,因为“我们”时刻都面对着这些弱者,需要照管这些弱者,而他们也需要“我们”的照管。但是,这些弱者需要“我们”怎么照管他们呢?

在大法官看来,显然不可能象耶稣那样以尊重和维护他们的自由的方式来照管他们。他们不需要、不喜欢这种照管方式,相反,他们首先要求“我们”接过他们的自由,承担起他们的自由。因为对于这些弱者来说,再没有比自由更让他们痛苦的东西了。首先,不管是行动的自由抉择,还是良心的自由评判,都让他们苦不堪言,夜难成寐。其次,自由使他们有能力突破所有禁令而不断亵渎上帝,叛逆成性,可是他们又不愿意且无力忍受由此带来的不安、骚乱与不幸。自由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个注定只会遭遇不幸的诅咒,似乎是一条通往不幸的单向街,永远找不到逃避绝望的岔口。对于这样的弱者,如果以尊重和维护其自由的方式来对待他们,那么,这实在是过于高看了他们,过于抬高了他们。这不仅于他们无补,反而于他们有害。因为看重他们的自由,鼓励他们的自由,无异于就是鼓励他们走向只有不幸与绝望的单向街。不是这样吗?宗教大法官以“历史事实”“有力”地向耶稣“证明”说:

“所以在你为了他们的自由受了许多苦以后,不安、骚乱和不幸却成了人们现在的命运。”10

在宗教大法官看来,让这些“沙子们”自由,也就是让他们自己决定自己,自己管理自己,结果只会一塌糊涂,而绝不会产生出纯洁的信仰、合理的秩序。他们既管理不好自己,也不愿意自己决定自己。所以,只好由“我们”来管理他们,照管他们。而且,既然让他们自由只能导致不幸与混乱,那么,“我们”首先就要从他们手中接管过他们的自由。这是把“沙子们”从不幸与骚乱不已的单向街解救出来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那么,“我们”用什么去解救他们呢?如何从他们手里接过他们的自由?正如他们的自由总是屈服于面包与奇迹(神秘)的诱惑一样,面包与神秘也就是“我们”接管他们的自由的最好武器;也由于自由一到他们手中就会成为混乱与纷争的根源,所以,只有诉者权威与利剑,才能在他们面前确立尺度与界限,从而给他们带来秩序与安宁。

这意味着,为了把人类中的多数从混乱、纷争的不幸中解救出来,从而给他们带来富足与安宁,也就是给带来他们幸福,“我们”必须吸取耶稣为了他们的自由竟拒绝了面包、神秘与权威这三面旗帜的惨痛教训,坚决地接过这三面旗帜。是的,为了他们的幸福,为了多数人的幸福,“我们”需要面包、神秘,特别是权威及其伴随的利剑。相对于多数人的脆弱自由而言,唯有权威、神秘与面包能给他们带来安宁与富足,带来幸福。从耶稣的教训,“我们”可以知道,这是“可以使人们得到幸福的唯一的道路”11。所以,宗教大法官几乎是骄傲地说,在接过了这三面旗帜“八个世纪”之后,“才破天荒第一次可以想到人们的幸福了”12。

的确,如果说,自由竟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仅抵挡不住诱惑,甚至还成了多数人混乱与不幸的根源,那么,威权与利剑,神秘与面包就是解救人类于不幸而带给他们富足与安宁的唯一途径。也就是说,为了多数人的幸福,需要借助于权威与利剑,也只有借助于权威与利剑!就象宗教大法官所经常做的那样,为了公众的秩序与安宁,需要宗教裁判所的权威来对那些思想上混乱的人进行公正的裁决,在他们的面前毫不犹豫地竖起绞架或支起柴堆。

因此,如果幸福高于自由,优先于自由——在宗教大法官看来当然如此——那么,权威与利剑就永远是管理人类的一面旗帜。这一方面意味着,哪里高喊着人民的幸福高于一切,哪里高唱着“地上出了一个大救星,他为人民谋幸福”,哪里就一定飘扬着权威与利剑的大旗;另一方面意味着,哪里盛行着权威的统治,哪里飞舞着利剑的威胁,哪里就打着人民幸福的名义而蔑视自由、反对自由。

实际上,人类历史上所有独裁者,特别是所有试图既控制人们的肉体又控制人们的思想的极权统治者,无不象宗教大法官一样怀疑人的自由,轻视人们的自由,真至反对人们的自由,并且总是以多数人的幸福的名义飞舞着他们手里时刻紧握着的利剑。所以,被基督再临所妨碍的“我们”,并不只是宗教大法官们,还有所有的独裁者与极权统治者——其实他们也都是大法官,因为他们都以为大众谋幸福的名义无视人的自由。正如别尔嘉耶夫敏锐地看到:“哪里宁要幸福而不要自由,哪里短暂的东西高于永恒的东西,哪里爱人类与爱上帝相对立,哪里就有大法官。”13

不过,耶稣作为维护与捍卫人的自由的形象也不会只在西班牙再临,也不会只在十五世纪再临,而会随时再临到世界任何地方,特别是在自由被怀疑、被蔑视、被压制的地方。

但是,被宗教大法官突现出来的自由与幸福的这种对立,实际上是一个假象,是一种假的对立。因为自由与幸福并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二难选择问题。

首先是他对人类自由的怀疑是值得怀疑的。换言之,他对耶稣的自由事业的修正是值得怀疑的。

与神的自由相比,人的自由的确是无力的,软弱的,并不象神的自由那样能必然地抗住一切诱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的自由必然地抗不住诱惑。相反,恰是由于人的自由,也只是由于人的自由,使人有可能抗住诱惑,使人不必然地跟从诱惑。在天地之间的所有被造物当中,只有人因有自由而能超出本能、突破必然性,能以自己的意志决断对“面包”说“不”,对一切诱惑和必然性说“不”,哪怕要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直至牺牲生命。在这个意义上,人因其自由而获得了所有被造物中最伟大的力量。这也是人的全部高贵品质所在。

作为一种被给定的超越性能力,自由甚至就是人被抛入这个世界的一个天位14。自由不是人身上一种可以取消或附加的品性与功能,而是人不得不在的一个位置,是人不得不承担起来的一种存在方式。换言之,自由是人的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而非存在物意义上的功能性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自由甚至是不可被剥夺的,而只能被蔑视、被压制与被敌视。

正因自由而能超出本能、突破必然性而抗拒诱惑,人才能确立规则,而颁发规则也才有意义。换言之,一切规则实际上都是以人的自由存在为前提的。也正因为人的自由实际上只可被蔑视与压制,而不可被剥夺,所以,即使是在权威与利剑下,规则也才一样是需要的,并且也才是有意义的。如果在权威统治下,人的自由真是被剥夺被取消,因而人的所有行动都成了必然的,那么,权威颁布的一切规则就是毫无意义的,甚至连利剑也将失效。

因此,如果说人类的纯洁、虔诚、团结等等崇高的东西,直至人类的底线存在——自保这样的东西,都必须建立在规则基础之上,那么,也就意味道着,一切希望都只能寄托在人的自由之上。因为只有自由,规则于人类才有意义;也因为自由,人类才能制订规则并通过改善规则来改善自身。

相反,如果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只有铁链般的必然,只有必须盲从的命运,那么,人类也就无所谓未来与希望。因为在只有必然的地方,人类也就不可能根据自己的意志去打开自己的愿望与未来。因为他的未来已被命运封闭,他的愿望已被锁进了必然。而如果连愿望都不能有的地方,人们如何能够有幸福?实际上,人们甚至连幸福都不能想望!在没有自由的地方,在人们不能根据自己的意志去决定自己的行动与规划自己的未来的地方,人们如何能指望拥有自己的幸福呢?在这个意义上,没有自由,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对于人类来说,自由是幸福的前提,而绝不是像宗教大法官认为的那样,只有交出自由,放弃自由,才能得到幸福。

的确,我们到处都可以找到活生生的证据来证明,人们不因自由而忠诚,倒因自由而叛逆成性;不因自由而高贵,倒因自由而卑劣下流;不因自由而坚强,倒因自由而软弱不堪!他们甚至不因自由而有秩序,反因滥用自由而混乱不已。

但是,即便如此,自由依旧是我们的一切希望之所系。因为人们也一样会不因自由而叛逆无常、软弱卑劣,倒因自由而忠贞不喻、强大高贵;不因自由而混乱不堪,恰因自由而秩序井然。实际上,我们也只能对自由抱以希望,因为人的自由固然软弱,却又是人身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人身上一切崇高品性、一切伟大风范的源泉。只有凭借自由,而不是其他,人才可能走向纯洁、崇高与伟大,才能得救。因此,如果真爱人类,那么,维护与尊重人的自由,永远是第一要务。

尊重与维护人的自由,这是人间真爱的核心所在,也是耶稣对人类之爱的核心所在。耶稣把这种爱不仅给予所有的善人,也给予所有的恶人。因为恶人也一样只有从自由才可能走向善,只有在自由里才能得救。所以,在监狱里,耶稣虽然一言不发,却给了宗教大法官一个热情的吻15。这个热度直涌心里的吻,是耶稣给予宗教大法官的爱,是对后者的自由的尊重与维护。虽然后者是已向魔鬼投降了的真正罪人,但是,耶稣仍以热吻对他和他的自由抱以希望。

真爱人类,必定对人类抱以希望,而这必定首先是对人的自由抱以希望;也只有对人的自由抱以希望,才真正是对人抱有希望。对人的自由失去信心,结果必定是对人失去信心。而轻视人的自由、否定人的自由,在根本上就是敌视人自身,否定人的希望与未来。如果说在蔑视、否定人的自由的地方还有人的希望与未来,那么,这一定是与人们自己的意志无关的希望与未来,因而绝不是人们自己的希望与未来,而只是被动接受的东西,甚至只是被迫的幸福。

宗教大法官反对耶稣再临,禁止耶稣再到人间走动,是因为他妨碍了“我们”的事业。妨碍“我们”什么事业呢?从上面的讨论中,我们知道,就是妨碍了“我们”轻视、压制人的自由,以便给人带来幸福的事业。而耶稣在人间走动,将一如既往地尊重与维护人的自由,这势必威胁到“我们”建设人类幸福的事业。

简单说,宗教大法官反对基督再临的真正理由,是他怀疑、蔑视直至反对人的自由。16而他之所以蔑视乃至反对人的自由,是因为他不相信人的自由,他只看到人的自由的软弱,而没看到人的自由的崇高与伟大,以致他不相信人能得救,能走向纯洁、崇高与团结,而只相信,人只配享在权威与利剑下的秩序与幸福。

然而,人的自由是柔弱的,同时又是人身上最坚强伟大的,它可以被蔑视、压制,但是永远不可被剥夺、被取消、被代理。这是其一。其二,权威与利剑虽然是靠压制人的自由建立起来的,但是,它确立的规则同样是要以人的自由为前提的,因此,它的存在与持续,实际上仍是取决于人的自由,而并没有像宗教大法官和一切独裁者希望的那样,取消了自由带来的问题。第三,权威与利剑下的幸福,由于不是出自人们自由意愿的幸福,所以,它永远是被迫的幸福,因而是虚假的幸福。如果说这种幸福是与自由相冲突的,那么,这是一种虚假的冲突。

真正的幸福必定是以自由为前提的幸福。

(原载《浙江学刊》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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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拉马佐夫兄弟》,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374-376。

2参见《圣经·马太福音》4:1-4

3参见《圣经·马太福音》4:5-7。

4《圣经·马太福音》4:8-10

5参见作者〈论爱与自由〉,载〈浙江学刊〉2007年第4期。

6上引《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79页。

7参见上引《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82页。

8前引《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84页。

9上引《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84页。

10上引《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83页。

11前引《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76页。

12同上,第376页。

13别尔嘉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45页。

14参见作者的〈宗教与哲学的相遇〉导论部分有关普遍之爱的讨论,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

15参见《卡拉马佐夫兄弟》第392-393页。

16阿辽沙非常清楚在看到,宗教大法官反对基督的关键就在于他的自由观。所以,他在听完了伊凡的主要叙述之后,马上质问:“关于自由的那些话,谁能相信你呢?自由能够那样理解么?”前引《卡拉佐夫兄弟》第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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