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4年开始,约有3000家私塾、学堂涌现全国,读经声响彻各地,民间教育实验盛况空前, 人们将对体制教育的不满投射其中,又将对传统文化的热忱附着其上,最后形成的,既有一种宗教性的热忱,也有一种使命感,但十年后,他们收获了什么?梧桐山读经村的今昔是个值得观察的标本。
开学四天后,崔小萌(化名)决定退学。她要离开的不是学校,而是一家私塾。崔小萌今年15岁,她在私塾中背诵四书五经。
2014年8月23日,一大早,她给父母打了电话,要求接她回去,
语气果断,但听着又有些失落:“我是来学国学,不是来背经的。”
梧桐山是深圳的最高峰,山脚有着全国规模最大的“读经村”。在深圳这个以创新为标志的城市,教育的民间改革也最先发端。三四十家私塾,散落在火柴盒似的民房里。在巷陌间游走,冷不丁“某某学堂”、“某某书院”的匾额就出现在门首。而孩子们整齐的诵读声,也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鼎盛时,近千名孩子放弃了体制内的学校教育,在梧桐山读经诵典。《论语》、《大学》、《中庸》、佛道老庄……学生们朗朗而读,喁喁而诵,在一遍遍的记诵中,将圣贤之言装进脑子。
自2004年第一间私塾开办,这场投注无数人心血的教育实验,已经持续十年。在京、沪、浙,乃至全国各地,私塾、学堂、读经联谊会等已超过3000所,影响了上千上万的家长和孩子。
如今,这场体制外的实验走到了十字路口。
耐心耗尽,动荡来了
“以后梧桐山的圣贤,得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外拉啦。”
“今年,读经的孩子比以往少。”一位私塾老师迟疑着说,背后,是一幅至圣先师孔子的行教图。
2004年,画家张中和办起了梧桐山第一所私塾,取名“蒙正学堂”。他是梧桐山私塾教育的肇始者。后来,在他的拉动下,小学教师,餐馆老板,也在梧桐山开办了自己的私塾。数年间,越来越多的国学爱好者汇聚这里,租民房,挂上学堂的匾额。梧桐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山村,一跃成为民间国学教育的重镇。
张中和喜欢南怀瑾描绘的读书画面——“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喊破好喉咙。”
培养这个时代的圣贤之人,才是张中和的理想。“我的教育理想十年来都没改变。”
梧桐山最辉煌的时候,一所所学堂像雨后的蘑菇般纷纷生长,堂主们互相鼓励,“以后梧桐山的圣贤,得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外拉啦。”
但今年,张中和的学生只有最多时的一半。
出现同样状况的私塾不在少数。
“原本期望的教学效果没有出现。”2009年,刘海峰在梧桐山开办了己谦学堂,“我们像古人一样付出了那么多,但没有效果。”
危机发轫于2013年。
这一年,梧桐山读经时间最长的孩子读经已近十年,许多则已读了两三年不等,按照规划,他们已经读完乃至背完了四书、五经。
从小读经的孩子,可以将经典读得烂熟,但五六年后,家长却发现他们中的一部分认字都有问题。而那些曾经引以为傲、将整本《大学》、《诗经》、《易经》一口气吐出唇边的文字,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若想重温,只剩吞吞吐吐和自找难堪。
这是因为,学生从小只是跟着老师一遍遍复读,就和唱歌一样,听熟了就能唱,但既不认识音符,也不了解意思。
很难说之前没有人察觉,这更像是一个终于耗尽耐心的故事。
“当时家长就‘反’了。”在某一家学堂,十几个家长,接走了自己的孩子。
对私塾的失望,迅速演变成一场金融危机。失去了每个学生5万到10万不等的学费,这一年倒闭的私塾就有十来所。
对一部分堂主而言,更难忍受的是精神上的重创。因为私塾的第一个学生,读得最久的那一个,往往是自己的孩子。
刘海峰的第一个学生就是5岁的女儿。
曾经每一天,他带着女儿诵读古书,将“子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得口干舌燥。他想让女儿逃离体制教育的深渊,想让她变得不一样,换来的结果,却只是互相辛苦。
“她完全不愿读经了。”疲惫的父亲语气累极了。
2013年9月,刘海峰关掉了自己的学堂,离开了梧桐山。
风雨飘摇,堂主们说,这是梧桐山最动荡的时候。
十年乌托邦
“我们要培养的人物,能够引领人类前进方向。”
现代意义的儿童读经运动,在中国大陆兴起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主要推动者是台湾学者王财贵。随后二十年,他成为大陆民间读经运动的精神领袖。
在一千余场讲座中,王财贵的理论一以贯之:中国的孩子需要学习中国的经典,学习的方法则简单明了——大量读经,大量背诵。
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对经典的推崇。“读童蒙不如读唐诗,读唐诗不如读古文,读古文不如读四书五经”。读了四书五经,其他的也就无需花时间,这被誉为“教育的经济学”。
而读的过程,也无需讲解和认字,不认字的跟着老师读就好了,学会拼音后就自己看,高深的内容小孩子本就无法理解,而且即使不理解,经典也自有妙用。
“读一遍有一遍的好处,读一百遍有一百遍的好处。”
在王财贵流传最广的一次演讲中,他举了一个例子,阐释了经典的魔力。因为怀孕的母亲坚持读了十个月《论语》,出生的孩子不仅相貌不凡,而且知礼懂事,晚上从不哭闹。
“第一批推广读经的人,许多是佛教徒,读四书五经和读佛经的感觉差不多。”一位私塾堂主说了自己的理解。
这还是一种推广的“不二法门”,由于不讲解,读经教育中,对老师的要求简化到了极点,只要是对私塾教育感兴趣者,都可以组织私塾。
在梧桐山,私塾的堂主和老师们背景各异,辍学学生、茶艺服务员、IT工程师、餐馆老板、报社编辑、健身教练……热爱国学的人们汇集到梧桐山,他们一边自学一边授课,最主要的教材就是王财贵编写的一套注音版的《国学经典诵读系列》。
凭了经典本身的价值,“老师只有一杯水,但可以给学生一条河”。
私塾老师吴太雪在高二时接触到了读经,那时她的学习不上不下。听了王财贵的讲座光碟,才恍觉原来经典的价值那么永恒,立誓将《论语》读完一百遍,说不定对数学也有帮助。还没读完,她就退了学,辗转来到梧桐山。
如今,在她的私塾里,每天都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着一位法师对《弟子规》的讲解,无论学生是在上课、玩耍还是吃饭,又或者根本不在屋里,电视里的谆谆教导都永不停休。
这是一种混杂着教育观和文化情怀乃至文化自尊心的理念。人们将对体制教育的不满投射其中,又将对传统文化的热忱附着其上,最后形成的,既有一种宗教性的热忱,也有一种使命感:“我们是在为国家和民族,培养真正的人才。”
读经的雄心还不止于此。
“我们要培养的人物,能够引领人类前进方向。”一家私塾的堂主说。
在这家私塾的教学规划表上,学生除了要读背四书五经外,还要在六年的时间内,用同样的方式,在完全不懂外语的情况下,跟着录音机,朗读背诵英文的十四行诗、德文《圣经》、法文《圣经》以及日文的《论语》。
与体制内教育的强烈对比,吸引了许多热忱的家长:学校沉重的课业负担,白热化的考试竞争,甚至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推着家长将孩子送入另一种听起来远为纯粹而雄心勃勃的教育。
“现在大学读出来也找不到工作”、“我想让孩子了解一些传统文化,变得知礼”这是家长频繁给出的理由。
“这是一种乌托邦。”北京师范大学国学经典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徐梓教授发现,许多读经教育的推动者,热衷于培养圣贤,而传统文化教育的目的,在他看来,应该是培养既有知识又有文化的现代中国人。
“在这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传统文化成了社会产生认同的最大公约数。”
刘海峰会告诉家长读经的好处,在古文方面,读经一年有高中语文程度,读经二年有大学语文程度,读经三年有中文系语文程度,大家都这么说,“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
治“病”学校
“这不成了另外一种应试教育吗?”
崔小萌退学的鹿鸣学堂,是梧桐山规模最大的私塾,学生人数常年超过百人。
六岁那年,她就在鹿鸣学堂待过一年。那时学堂还没有搬来梧桐山,在深圳市内的一个小区里。学生只有她和堂主孟丹梅的女儿。
每天她和堂主的女儿从早读经到晚,但读的什么都忘了,崔小萌有印象的,是那时堂主的女儿好像得了厌食症,每天背完经吃完饭就要吐。
一年后,她被父母接回家。再次来到鹿鸣学堂时,已经十五岁,作为问题少女被送了进来。
“老师面前我很乖,但在学校天天打架。”崔小萌留着一头长发,语音平实,只有当对方表示难以置信,才习惯性地皱皱眉。
崔小萌代表了一大批被送来私塾的学生——问题少年。
“家长将孩子送来私塾的动机有两种,一种是真的有传统文化的情怀,另一种就是孩子太顽劣,在学校混不下去了,想用传统文化在道德上‘治病’。”一位私塾堂主说,现实是,后一种占的比例更大。
“有的私塾,完全成了问题少年学堂。”堂主们都认为,这影响了读经教学的效果,他们抱怨道,管理问题少年,吃力不讨好,耗费了大量精力。
“我感觉是那一年的私塾产生的阴影,太压抑了,长大了才要发泄出来。”2014年,当崔小萌再次来到鹿鸣学堂,她感到这种压抑的氛围依然存在,她的同学们,那些13岁以上的大孩子,显得都有些沉郁。
学堂实行封闭式寄宿制管理,不能看电视,不能用电脑,不能用手机,也不准随便出入。目的是为了将学生隔离于社会的“污染”之外,好让他们“一心只读圣贤书”。
但崔小萌说,每天读完七八个小时的经书后,那些大孩子,也会偷偷地抽烟,跑出去上网吧,或者打架谈恋爱。每天读诵圣人的教诲,并没将他们变成谦谦君子。“有的比我在学校认识的坏学生还要坏。”她想了想,接着补充,“是那种阴阴的坏。”
崔小萌来到学堂的时候,堂主的女儿在读经十年后,已经被送到了北京,进入王财贵开办的文礼书院。
“十年读经,十年解经”,王财贵为读经的孩子构想了一个超过二十年的学业过程,先用十年时间记诵中外经典,再用十年时间加以意义的理解。
“这也是为私塾的孩子找了条出路。”一位堂主说。
2012年9月28日,书院在北京正式成立,这所私塾路上的清华北大,面向全国招生,标准可谓严苛,“能背诵经典三十万字(中文二十万,外文十万)以上”。
“我的女儿背完了二十万字,”孟丹梅说,“是作为陪读生进去学习的。”
但一位同学告诉崔小萌,孟老师的女儿曾经说过,她其实想当明星。
一直到今年,书院才有两个学生真正达到了背诵三十万字的要求,一位还来自台湾。
“我觉得这显然不合理,现在我们国内最有学问的学者,是古典学者,也没有人能背诵三十万字。”徐梓对此不以为然。
但这个标准却实实在在改变了崔小萌和她的同学们的生活。
原先,对于背诵,学堂并没有严格的要求,现在则有了“包本”的制度,所有学生,都要求将某本经典读诵百遍后,进行“包本”,也就是一次性背诵,同时录像,作为以后进入文礼书院的证据。那些原本几年前就背完了的学生,由于没录像,背了也不作数,重背时,又早忘得一干二净,狼狈不堪。
这成了一种变相的考核,学生和老师,围绕着“进书院”开始紧张地运转,一堂读经课的时间也从六十分钟增加到了一百分钟。
“读经的学生,不上书院是没前途的。”老师们这么动员他们。
“多一个上书院,学堂的名气就大很多,方便招生赚钱。”崔小萌说,一个学生一年的学费是五万块。
“我不想上书院。”崔小萌的同学刘灵(化名)也和她在同一天退学了,“但我一说完,老师脸就沉了下来。”刘灵想学中医,老师告诉她,中医是聪明人学的。
“这不成了另外一种应试教育吗?”崔小萌本想离开体制学校,没想到又进了另一所——“读经学校”。
唵嘛呢叭咪吽
“就像六字真言,不能因为你念了没用,就怪罪菩萨。”
2013年底的时候,凌龙的学堂还只有两个学生。到了今年夏天,他的学生就有了十多个。其中七八个都来自张中和的学堂。
凌龙曾经是张中和学堂的读经老师,2012年,他开办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凌龙学堂。
在梧桐山,发生的第一场变革是放假。“原来学堂不放假,没有暑假,也没有周末,一个月半个月放一次。”不放假的原因,一是防止学生受到家庭、社会的“污染”,二是害怕学生放假了就不来了。
这种精神上的紧张情绪在梧桐山贯穿多年,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被这种马拉松式的“无休状态”折磨。
“我的学堂从一开始就要过周末,学生和老师都要休息。”凌龙今年35岁,他曾经是一名健身教练,现在不介意做出改变。
“很多学堂是被理念困住了”。
2012年,一种新的教学方法传入了梧桐山,针对读经多年还不认字的情况,要教私塾的孩子先认字,再读经。这在私塾的堂主们之间引发了激烈的争论。
一位倡导先认字的堂主走在路上,就被其他堂主质问,“王财贵老师说了不用先认字,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变化发生在2013年,随着危机的到来,许多私塾迫于压力,开始反思,寻求改变。
原先,私塾教育与体制内教育完全切割,现在,为了照顾那些读完几年私塾还要回归学校的学生,许多私塾开了数学课。“原来宣传,读经的孩子,一个月就能学完小学六年的数学,那是假的。”
每天读经七八个小时的私塾,也在减少,有的私塾一天只读一个小时了,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才艺和体育锻炼上。
但也有一些私塾变得愈发坚定,“我以后只招愿意跟我读十年的学生。”张中和说,现在的变革是一种妥协和退步。
“大量读经是有用的,不能因为你没做到,就怪罪这个方法。”张中和2013年入了道籍,他有了新的比喻,“就像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不能因为你念了没用,就怪罪菩萨。”
凌龙想的,则是要留住依然相信私塾的家长。他说曾经有一个慷慨的家长,被堂主们戏称为陈员外,2012年疯传世界末日时,还特意为梧桐山的私塾囤了两百吨大米。
“但现在他也灰心了。”凌龙说。
如今,梧桐山依然吸引了大批怀有国学情怀的家长,他们将孩子送入私塾,自己也在山上租了房子,陪读。
“我们叫共学。”凌龙有些得意,其他地方只有高考陪读,只有在梧桐山,才有家庭,为了小孩读经而陪读。
“这种氛围需要维护。”
“读经的民间推动者对这一轮国学教育的兴起是有功的。”徐梓说。如今,环境本身也有利于私塾办学,虽然在法律上还是处于灰色地带,但政府没有打击,而是默认。
深圳市福田区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嵇成中的态度,代表了一批体制内教育工作者的看法:“对教育的探索是一件好事。”
“培养圣贤很难,万分之一的概率。”张中和说,当然大部分人都成不了,但只要培养出了一个,就算是成功。
“梧桐山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我敢说,十年之后,这里肯定要出一个圣贤。”这么说的时候,一个学生走了进来,鞠躬行弟子礼,然后便到一旁弹起了钢琴,张中和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
凌龙不知道圣贤是否会出现在梧桐山,但他表示赞同,“这是个需要圣贤的时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