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本世纪以来,十二年间,两位华文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2000年高行健、2012年莫言),深刻说明了世界文学对中国的关切和期待。由于语言的巨大差异,语境迥异,中国文学长期被世界主流文学边缘化。作为世界最古老的文化古国之一,人类文明主要发源地之一,华语文学缺席诺奖,这是诺贝尔文学奖上个世纪近百年历程的重大缺憾!期间虽有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赛珍珠是因为作品《大地》(The Good Earth)的中国背景:“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这描述是真切而取材丰富的”。(瑞典文学院评语)但没有华文作家入围。本世纪以来,两位华文作家获奖,很大程度得益于翻译的成功,高行健本人通晓法语。可以肯定的讲,两位获奖者都是华文作家的翘楚,高行健深厚的现实观察力和大写意的文学笔调,似乎文学创作中的齐白石。瑞典文学院对高行健评价:“具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艺术和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莫言深邃的人性洞察和近乎原始的现实体验,震撼性表现混乱状态下的朴真人性,展现了最底层中国人独特而坚强的生命意识和生存观念。极似徐悲鸿画作的现实力度。瑞典文学院评价莫言:“从历史和社会的视角,莫言用现实和梦幻的融合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令人联想的感观世界。”
必须正视中西小说发展形态的差异。这种差异形成文学精神构成和表现的不同。中国小说起源于市井(话本),是一种取悦大众的带有商业气息的应用文本。西方小说起源于沙龙(歌剧),是贵族超越现实的精神享受。二者之间的精神元素和现实形态有重大的区别:中国小说是融于世,“和真的一样”;而西方小说是高于人,塑造理想的形象。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小说开始“西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更加明确的融入世界潮流,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和西亚尔•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对中国文学影响巨大,国际视野本土特色的中国小说形态发展成熟。这是莫言获奖的背景。
很早就在《大家》读过莫言的《丰乳肥臀》,当时并未深刻探究。这次系统阅读,感慨颇深。从《红高粱》到《蛙》,视觉混乱的世象、末世情怀、突兀叙述、颓废的情绪、粗俗表达是莫言通病。但他宏大的史实式叙事,厚实的人物塑造,丰富的现实摄取,深刻的社会洞察,独特的历史视角,将现实魔幻主义与中国传统志怪融合,将人本主义与现实情感统一,多角度抒写中国底层人在苦难中的挣扎与抗争。语言厚朴凝练,有浓郁的民间气息,也不乏灵活的学院意识。莫言创作成长发展的轨迹比较明显,《丰乳肥臀》已经比较厚实,突破了当代中国文学创作的政治樊篱,大胆尝试探索人性扭曲的社会历史因素,对个性的抗争予以突出展现。“小说家能够通过巧妙说谎、通过栩栩如生的虚构而将真相拽到另一场所投以另一光照。以其固有的形式捕捉真相并予以准确描述在许多情况下是不可能的。惟其如此,我们才要把真相引诱出来移去虚构地带,通过将其置换为虚构形式来抓住真相的尾巴。但为此必须首先在自己心底明确真相的所在,这是巧妙说谎所需要的重要资格”。(村上春树《高墙与鸡蛋》,林少华译)《檀香刑》已经成熟,在民俗的土壤中深刻挖掘民族意识的积淀,在悲剧的背景上涂抹浪漫的抒情。《生死疲劳》采用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形式,但文字已经解脱。但主题意识仍是传统的轮回观,虽然人物立体化事件抽象化。《蛙》是顶端之作,将现实魔幻主义与现实探索融合,成功地抒写了沉沦与解脱。《蛙》在体式上采用书信叙述,而后以话剧形式虚拟结尾。这不仅增加了小说的社会历史容量,而且作为当代人叙述当代事,成功的小说应该是米兰•昆德拉说的:“作家必须潜伏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作家必须留在自己作品的阴影里”。莫言写的是激荡的社会情绪,而不是个人感觉。村上春树说:“小说家,就是以多做观察、少下结论为生的人”。“所谓故事就是风,当有东西摇曳时,风才为人眼辨认”。(《无比芜杂的心情》,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13,p12-13)
但是,不能因为莫言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断言其作品就代表了当前华文文学的最高峰。我个人观点,从作品角度讲,陈忠实的《白鹿原》和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是新时期华文文学的经典之作。《白鹿原》秘史式现实主义笔调,深刻开拓了当代华文小说创作的视野,宽阔的史诗画面展现了文学的魅力;《许三观卖血记》的人物塑造丰满坚实,写实中透出写意。
刘再复先生说:“汉语写作已经走向了世界心灵的高度,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要敢于面对高行健,敢于面对莫言”。(刘再复:高行健、莫言比较论)世界心灵的高度,首先应该是文学尤其是人物的思想和精神的高度。看看当前中国经典作家文本中的人物精神高度,不能不以无奈和悲哀来定位!莫言《蛙》中的觉悟者“我”面对时代的发展和混乱,一脸茫然,无奈地适应。没有改变现实的卓越思想,也没有反抗社会堕落的人文勇气!陈忠实《白鹿原》中唯一的思想者朱先生,受人尊敬,被视为“智者”!他所做的事不外乎禁鸦片修地方志保儿子和教导小舅子如何乱世求生,根本没有对世界或族群发展的先验性思考和深刻探索!而作者刻意描述其死后枕砖上刻“折腾到几时”来表现其先知的高度,只能说,这是民族精神沦陷中的自慰!倒是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最后的感慨无奈得实在:“毬毛比眉毛长得晚,咋比眉毛长得长!”许三观是一个思考者,但仅是生活表面的交换思维!
当代中华民族精神的沉沦已经在文学展现上深刻体现!一个五千年持续推动文明发展的世界最大民族,在思想文本和人文表现方面却难以拿出令世界震撼的生命本初思考和终极探索!
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有宗旨的奖项。首先,它所涵括的文学并不完全是汉语境中的文学。曾有因哲学或历史文本而获奖;其次,它遵循的原则是诺贝尔遗言:“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雨果没有获奖,是因为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托尔斯泰没有获奖,是因为强烈的宗教情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其诺奖的宗旨更加具体为:对人类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对人类生存的终极关怀。而文学多元化发展的趋势并不以诺贝尔文学奖的导向而改变。
2013年4月22日于峻修堂书斋
(作者系嘉应学院县域经济研究所所长、“客商”研究所所长,经济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