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女三中坐落在西城区白塔寺附近,现在叫159中学,是一座不起眼的学校,而在上个世纪,它却赫赫有名,聚集着一代女子年轻蓬勃的生命、智慧与才气。。我的中学母校离这里不远,也是一所不错的女校,与女三中不同的是,我的母校女六中解放初期叫辅仁女中,是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具有肃穆的教会色彩。我之所以对女三中不能释怀,不仅是因为它离我的母校近,离我的家近,而是因为我亲历的、发生在1960年代的一幕惨剧……
莎平是当时女三中的校长,一位非常干练的从延安时代走过来的老革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莎平都是一个不应该也没有可能死于非命的老革命。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个风雨如磐、颠倒黑白的日子……
那时侯,北京街头的高音喇叭播送毛主席语录和高亢的革命歌曲,街头涌动的是臂带红袖章的红卫兵,红旗与忠字齐飞,狂热共肃杀并存。学校已经不再是学习知识的场所而成为展示革命风采、批斗走资派的战场,如果谁在这时拿着书本求知,那一定是得了神经病……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厄运随时可以降临在每一个善良的人头上。莎平就这样无辜的成了走资派。我不曾记得她是否象我们女六中的女校长冉亚那样:每日上班的皮包里装的是一块写有黑帮分子的牌子,就像现在的身份证一样装在身边,随时准备出示,所不同的是:这块写有黑帮分子的牌子随时准备挂在脖子上,迎接一场场带有人格污辱的批斗……批斗会结束,在所谓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号声中,这样一个个普通的人就真的像是牛鬼蛇神了,如果她们不像牛鬼蛇神,那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又像什么呢?所以必须把他们真正搞成牛鬼蛇神,无论从形象上还是舆论上……舆论杀人真的是很厉害啊!
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莎平是女三中的校长,一个当时名为走资派的职位。在这个职位上的每个人都要在炼狱中走一遭,幸运者得以涅槃,不幸者在当时即以黑帮分子的身份真正下了地狱,死于非命。莎平没有幸免于难……
已经记不清当时经过了多少次批斗会,也不能清楚知道莎平的内心世界和苦苦挣扎,甚至连她究竟经过多少批斗会也早已经不能确定了。至今难忘的怵目惊心场景是:原来本是历代帝王庙的女三中校园,一进门有一座大影壁,紧靠着影壁处有一个旗杆的围栏。时值酷夏八月,骄阳当头,政治运动的燥热更是甚嚣尘上……莎平在批斗会台上受尽人格的凌辱之后被圈在这个栏杆里,精疲力竭的蜷缩在那里,彻底被摧毁了信念和生命的尊严……写到这里,我想哭!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人作为人的尊严被无辜剥夺之后的惶惑与无奈将是心灵的一场大劫难,人会失去定力,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而成为所谓的“牛鬼蛇神”。灾难和摧残并没有止于此,接下来的是更加残忍的折磨!革命热情没有释放完的革命小将,或者是在这场运动中分外惶恐、分外迷茫、分外不知所云、分外狂热的人群开始向校门外流去,他们必经过那个作为历代帝王庙时的旗杆,他们必经过那个作为圈获革命猎物的围拦。于是莎平就像是被展览的困兽一样,裸露在人性抑或是兽性的海洋中……不知谁是第一人,反正她或他向莎平投向了第一块石头,接着,也不知谁是第二个人,向莎平啐了第一口吐沫,也不知谁是第三人,手拿着一根也许并不算什么的木棍向莎平捅出了第一下。(当然,人群的反应没有那么慢,在那个政治狂热的时代,人们的政治反应、政治敏感都处在一个非常时期,紧接着,人们都纷纷仿效,有的扔石子,有的吐吐沫,有的捅棍子,起初是团团围住,热浪喧嚣,慢慢的围斗的人群也累了、也散了……接着就是零零落落的人群走过,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坚定,表示自己在这场政治运动中的态度,他们都毫不怠慢的向莎平扔出了那并不重要的一块石头,捅出了那并不重要的一棍,吐出了那并不重要的一口吐沫。是夜,那个本应是萌动着人生的多少乐趣与希望的夏夜,莎平死了,就死在那个围栏里。没有凶手,没有组织者,其时,女三中的校园中已经没有了温文尔雅的女子。其实,女三中的校园中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石头,也不会有太粗的木棒,但那是一个狂热淹没人性的时代,而莎平就淹死在这人性扭曲的环境中。
我不知道莎平生命结束时的内心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能够恬静、平和的离开这个她热爱的世界吗?抑或是怨恨?她有子女,她的子女是否也憎恶她的“丑恶黑帮面目”而远离她?
现在,距离那个丑恶的时代已经过去四十年了。这四十年,世事沧桑恍如隔世,黄泉路上无老少,当年的许多革命小将可能已经也不在人世了,不知他们在弥留之际是否忏悔,是否为自己伤害了别人而忏悔。我知道有一个文化革命中的红卫兵小将得了癌症,在临离开这个世界时,她唯一感到不安、所需要完成的生命忏悔是她曾经批斗过的一位老师。这是真正的良心觉醒罢。
亲身经历那个时代的一代人大都到了知天命之年,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人现在也走到了领导岗位上,也是当年那个的“走资派”的位置。不知他们对当年、对当今做何感受?而大多数的那代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下岗,有些人因为不能苟同于现实而走到了边缘。这代人因为经历了那个非常时代而变得不同寻常,他们有的是天使,有的是魔鬼。但是无论是天使还是魔鬼,他们都不能不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他们或者因为经历了那个残忍的时代而非常残忍(红小兵时代就播下了利用权利整人的本能,播下了一贯正确的种子,播下了飞扬跋扈、叱咤风云的种子),或者因为经历了那个残忍的时代而变得更加温文善良,尽管善良在这个过度功利的过渡时期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但人性善恶的基因就是这样顽强的同步复制着。
现在的许多年轻人也许不想知道、也根本不知道那个被称为“文化革命”时代的荒诞,他们完全不清楚中国历史上曾经翻过的这一页……他们不知道那个时代对于人性和短暂人生的惨痛摧残,他们没有伤痕也没有包袱,他们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们中的有些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张扬自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不惜歪曲事实,污蔑丑化他人,只要自己生活在阳光中而不管别人是否生活在地狱中,还美其名曰:“保护自己”,“发展自己”……历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一次次的重现、放大着人性,尽管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人间这幕精彩的人性悲喜剧却在以各种形式一次次的重演。历史重演一次是悲剧,再演一次是喜剧,人间喜剧正在一遍遍的上演。人性的进化就是如此缓慢。
确实,人性的进化是缓慢的,人类的知耻感在这样一个过度功利的过渡时代真的有所下降。如果我们不重温历史,那么我们无异于仍然生活在过去日子里。很幸运的是:我没有在那个被称为文化革命的年代做下伤害别人的举动。但我还是不得不常常在自省、在思考:我们对不了解的事能够断下结论、随便参与吗?我们对不了解的人能够随意参与伤害吗?我们真的不明白真相吗?我们为什么没有勇气也不能够揭穿所谓皇帝的新装?在当时,我为什么不敢说莎平她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如果我说了,如果她或他也说了,如果大家都说了,那莎平会死吗?我们又有什么样的仇恨非要伤害别人不可,我们有什么权利以牺牲别人的尊严、生命和安全来换取自己的安全?我们常常抱怨制度、抱怨氛围,确实,如果没有制度的保障,连共和国的主席都保护不了自己。然而制度与氛围其实不就是人所造的吗?特殊的、没有制约的权利造成了人性恶的张扬,使宪法也成为一纸苍白,制度与人性就是如此巧妙的形成了互动。
因为从1997年回归北京后即在昌平落户安家,到城里办事也是来去匆匆,没有故地重游的闲散,所以对北京女三中的变迁始终不甚了了。昨天落笔,上网查找北京女三中,方知沧海桑田,女三中已经于2004年作为历代帝王庙被彻底修复为人文景观了。这座位于北京阜内大街的古老庙宇,始建于明代嘉靖九年(1530年),是我国现存唯一的祭祀中华三皇五帝、历代帝王和文臣武将的明清皇家庙宇,祭祀了188位历代帝王和80位功臣名将。新华网评介说:“历代帝王庙被视为中华民族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标志性建筑”。1931年,著名教育学家陶行知、熊希龄、张雪门在此创办了北平幼稚师范学院,1941年改称市立第三女子中学,解放后相继更名为北京女三中和北京市第159中学。
修缮前作为学校校园的70余年历史现在已然被湮没。那段不可理喻的往事是否也已经被湮没?莎平的名字仍然挂在网上,简单记述着这样的事实:“文革受难者莎平。莎平,女,北京第三女子中学校长。1966年8月22日在校中被该校红卫兵打死。”再点击,打不开了……这是不可抹去的生命血痕,这是作为人类文明古国的一段耻辱的扭曲的历史。这座明清两朝的皇家庙宇,其政治地位与太庙和孔庙相齐,体现的是“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文脉,而在这里发生的不可理喻的人间惨剧却镌刻着文明时代的耻辱。
阳光洒满了未来的道路,历史沉重的一页虽然惨不忍睹,但是我们这一代人不能回避,我们的下一代也不能够回避。我们忏悔,但愿过去的故事能够给予我们永恒的人性思考。
2005年4月6日清明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