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曼库尔特——“痴奴”的制造,我一直没有找到其他的佐证。它第一次出现在享誉世界的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中,后来,在他与哈萨克斯坦诗人夏汗诺夫的对话录《悬崖猎人的哀歌》中重提这个话题,讲到这个历史传说的来源,艾特码托夫说:最初关于曼库尔特酷刑的资料来自于十几个世纪之前歌颂吉尔吉斯人民英勇无畏和民族精神的英雄史诗《码纳斯》。他引述了以下几行诗:
让我们将那个少年捕捉到手,
让我们给那个少年戴上什利。
让我们聚集六部所有蒙古人,
让我们将他带回来施以酷刑。
这种酷刑,也就是制造曼库尔特——痴奴的过程。上世纪六十年代,艾特玛托夫请教了史诗的吟唱者,这位可敬的老人向作家讲述道:
古代的时候,在蒙古人与吉尔吉斯人交战的时期,双方都会在抢劫财富的同时抢劫俘虏。但是,俘虏们虽然整日整夜放牧牲口,但总会瞅个机会逃跑。也可能通过什么人向家乡禀报敌情,甚至会挑逗村庄的姑娘媳妇们。这些俘虏起初俯首听命,老老实实地干上五年,或者十年,之后,他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健壮的人会产生逆反心理,也可能会抄起武器奋起反抗。所以给他们施以酷刑——戴什利,让他们成为曼库尔特——痴奴,再好不过了。首先,要将俘虏的头发剃掉,并割下一块刚宰的新鲜骆驼皮或牛皮,沿皮子周边钻孔并穿上细绳,然后,用这块皮子紧紧地裹住俘虏的脑袋,并拉紧绳子绑好,吉尔吉斯人将此称为什利。最后缚住俘虏的手脚,将他扔到毒辣的日头底下。这样,俘虏会遭受双重的折磨。首先,新鲜皮子在日头的烘烤之下,缩在一起,深深地扎进俘虏的脑袋里。其次,新长出来的头发无法穿透皮子往上长,所以只能往下长,扎进脑袋里去,像针一样刺进脑袋里,从而破坏他的脑神经,使他彻底失去记忆力。一个礼拜或者十天左右,这个俘虏要么受不了折磨而死去,要么就会变成痴奴——曼库尔特。如果死去了,他则摆脱了痛苦,如果活下来,他就会忘记自己的姓氏、民族及所有的往事,成为一个惟命是从的痴奴。
用严酷的刑罚,夺去一个人的记忆和灵魂,使其成为便于控制和使用的“痴奴”,一具听命于主人的行尸走肉,这是人类的恶行之一。古代互相攻杀的游牧民族用对方的俘虏制造痴奴的过程令人毛骨悚然。但这只是个别的、小规模的行为,甚至正规的史籍也没有记载,它只保存在民间的史诗唱诵中。我手头有一本《多桑蒙古史》,记载十三世纪成吉思汗及其后的蒙古大军横扫中亚、西亚以及欧洲的历史,我大致翻了翻,尚没有发现此类记载。但我们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保存在史诗中的民间记忆乃是更鲜活的历史。艾特玛托夫以作家的敏感和睿智发现了这个极具象征意味的行为,在文学中赋予它既现代又永恒的隐喻意义,令我们警醒和深思。艾特玛托夫谈到这种酷刑的隐喻意义时说:“极权时代曾经用非人的意识形态桎梏了整个社会,其中也桎梏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思维和观念。这种意识形态是通过让所有的人都服从于一种意志,以控制为目的的方法在全社会起作用。”在极权社会挣扎过来的人,即便进入了后极权时代,也仍需时时拷问自己:你戴没戴过“什利”(即便是无形的),你是否被剥夺了记忆和灵魂,你是否曾经成为极权统治者的痴奴——或者现在仍然是——一个曼库尔特!
极权统治者把所有臣民变为痴奴的过程和古代游牧部落制造曼库尔特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一次又一次大的社会运动,给所有人都戴上了无形的“什利”——一种非人的意识形态。它箍住了你的头颅,把你置于毒辣的阳光之下,那种教你绝对服从的痴奴观念如倒长的头发钢针般扎进你的脑组织中,使之萎缩、异变,失去记忆,丧失感知和思考的能力,甚至不顾及肉体的疼痛,忘却血缘和亲情,自我作践,互相摧残,最终成为一个绝对忠于并自觉服从主人意志的痴奴,一个万劫不复的曼库尔特!
游牧部落制造曼库尔特只针对个体和少数俘虏,极权社会则要把所有臣民都变为曼库尔特,这项大的社会运动就有着各种精致完美的花样。比如同为无形之“什利”,尽管最后都是为了制造出曼库尔特,但名号则大不相同。一可名之为“辱”,俗称“戴帽子”,即打成各种“分子”,既为“罪身”,打入另类,需刻刻反省,时时请罪,此种苟活之贱民,久而麻木,认同罪身,丧失自我,终成曼库尔特。另一“什利”,可名之为“荣”,也是“戴帽子”,上边缀满各种荣誉之鲜花,名为“树典型”,或曰“典型引路”,此类“典型”,早就把灵魂交给了魔鬼,已成曼库尔特。此种曼库尔特最为可恶,他知道所“树”一切皆假,但他假戏真做,报告“讲用”,谎话连篇,蛊惑欺骗,不遗余力。他们是一只只可恶的头羊,头上戴着虚伪荣誉的“什利”,将众人引进主人指定的畜栏。
还有一种方法,即“起死回生法”,是古代制造痴奴的另一种方式。它的名字叫“卓恩伯”,即起源于非洲部落的另一种恶行。哈萨克诗人夏汗诺夫讲了一个令人惊悚的故事:一个非洲小伙子在各地云游时突然发现在一群干活的人中竟然有自己十五年前已经死去的亲哥哥。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走近一看,果然是他。只是他的双眼呆滞无神,根本不认得他这个弟弟。他上前去叫他的名字,他像没听见一样,只是随便哼了一声,用锄头把推了一下弟弟,就闷头干起活来,他自顾刨地,扬起一片灰尘。小伙子再一看,一起干活的人全都像哥哥一样,呆呆傻傻,无知无觉。他跑回家,把自己所见所闻告诉家人和乡亲,大家到他哥哥的墓地,掘开坟墓,打开棺材,里边果然是空的。十五年前死去的哥哥复活了。他怎样死而复生,并成为别人的痴奴?原来,奴隶主为了得到年轻力壮的奴隶,先是选定对象,然后将非洲河流中一种双齿鱼背上的毒刺出其不意扎进年轻人的嗓子里,这个人不久就会咽气,因毒性发作,身体发青,无声无息地死去。他被家人埋葬四五天后,那个可疑部落的人就偷偷掘开坟墓,把尸体带到森林里去。然后,那些浑身挂着各种奇形怪状饰物的巫师们就背着外人开始大声念咒,并施以鲜为人知的法术。天亮时分,尸体起死回生,开始站起来行走。和曼库尔特一样,这个人五官正常,但一大半的脑细胞已经死亡,成为了一个忘记自己的姓氏、家族、故乡以及亲朋好友的痴呆者。这个复活的人很快被带去干活,痴奴就这样产生了。此种事情似乎匪夷所思,但它不仅存在于非洲的部落里,在澳大利亚土著阿甘利甘人中间也存在,在那里,此种法术的名字叫“祖莫比”。诗人因此感叹道:“可以夺走人的幸福、财富,据为己有,而在这个世界上,谁敢说还有比夺走人的智慧和灵魂更残忍的罪行呢?”
这样的罪行在极权社会里司空见惯。先是把人置于死地,关押、劳改、流放……总之,是把人从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剔除掉。他似乎还活着,但他已经成为一个活死人。他被剥夺了一个正常社会人所有的权利与欲望,什么理想、事业、荣誉及自我实现,什么亲情、友情、同情与怜悯,甚至自然人具有的性爱和生殖需求,这一切对他完全不存在。如同一个废弃的物件,被扔进了废品库里。他被禁锢了十年、二十年,或许更久,巫师们开始念咒作法,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欢中,将其“解放”,“平反”,使之“起死回生”。活转来的人是一种什么状态呢?他如从噩梦中醒来,双眼呆滞,且惊且喜,茫然而惶惑,脑细胞大半死亡,失去了正常人的感知力和判断力。先是呆傻无措,继而涕泪滂沱,俯伏在地,哭嚎感恩,已不认得自己的爹娘,说自己起死回生是娘错打了孩子!总之,他已成为不可救药的曼库尔特!
曼库尔特是不认生身母亲的。把魔鬼认作亲娘,是曼库尔特的典型特征。艾特玛托夫在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中写到一个乃曼族的青年,他被戴上“什利”后,成为了曼库尔特。他的母亲来找儿子,但儿子已失去了记忆,竟然亲手用弓箭射杀了母亲。母亲的白头巾变作了一只鸟,飞上高空,对儿子凄惨地呼喊着:“想一想,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亲叫杜年拜!”这只名为“杜年拜”的鸟,这个死于儿子之手的母亲终日呼喊着:“杜年拜,杜年拜……”想唤醒儿子的记忆,提醒那个可悲的曼库尔特,他是杜年拜的儿子!但,已成为曼库尔特的儿子能够被唤醒吗?想一想那个检举揭发母亲,从而把母亲送上刑场的红卫兵。在母亲坟头荒草离离时,他恢复了历史记忆,开始忏悔。母亲的灵魂在高空已呼唤了近半个世纪:想一想,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哦!那只鸟,就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呼喊,可是,还有多少曼库尔特,永远不再醒来?
现代哲学有一个玄妙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无论哲学家的本意是什么,但我们可以把它回归常识:你先要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父亲是谁?你是谁家的子弟?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一个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感知世界的人还是失去历史记忆的曼库尔特?你的大脑组织可以独立思考还是已经死亡?你的肉体能感知疼痛吗(想一想那些把纪念章别在胸膛上的人)?你的胃能感知饥饿吗(想一想那些被饿得半死还高呼万岁的人)?你的灵魂会体味屈辱吗(想一想数不清的批斗会,三敬三祝和忠字舞)……如果你忘记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忘记了自己是谁家的子弟,还在引吭高歌:“天大地大……爹亲娘亲……”,那么,亲生母亲凄惨的呼喊已不能使你醒来,你已经成为万劫不复的曼库尔特,一具极权统治下的行尸走肉,一个地道的痴奴!
2013年8月10日于萨尔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