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寂静与喧嚣》节选(2):灵魂的栖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95 次 更新时间:2014-07-19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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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灵魂的栖所

得地利之便,阎百望先于秦焕发拿到新版《崤阳县志》,是K省新闻出版局陈健副局长亲自送来的。正局长退休,陈健接班只是时间问题,这位曾经的《西北文学》主编,在k省文坛上曾经很著名的散文家,已经完全脱离了文学,炉火纯青地游走在权力通道上,显示出超常的驾驭能力。

阎百望很喜欢这本装帧精美的书,这本书的出版意味着原本并不十分有把握的事情最终经由秦焕发之手做成功了,他个人对老上级陆嘉亭也有个交代了,他很庆幸当初在秦焕发去向问题上所做的选择。当初阎百望曾想让秦焕发到北京约请陆嘉亭写一个序言,但是这个计划没有实施,主要是秦焕发被崤阳县的工程拖累着,实在脱不开身,最后还是阎百望赴京期间,让陆嘉亭在秦焕发起草的“序言”上签了字,把这件事办妥当了。一个星期以后,阎百望再次到北京那个掩藏在居民区的四合院面见陆嘉亭的时候,特意让司机带了数十本书。

陆嘉亭部长显见得老相了,然而说话的语声仍然很有底气,他简单翻了一下县志,然后合上,评价说:“很好,百望,这件事很好。”阎百望知道,在这个评价里面,还包含着对洛泉市革命纪念馆布展内容的全面调整,包含着在洛泉市宣传部部长韩弘毅推动下,对党史办工作的实质性推动……这些情况,在此之前阎百望都向陆嘉亭做过汇报。

在政治家那里,事情的价值是由它所处阶段的意义决定的,因此,在陆嘉亭“这件事很好”的评价中,同时也意味着这件事结束了,因此,关于这本书的话题也就没有展开,并且永久性地结束了。陆嘉亭更关注投资一百七十亿元人民币的龙(翔)洛(泉)高速公路建设工程的进展情况,于是,阎百望完全褪去原有的省委宣传部长的身份感,以省交通厅厅长的身份就K省交通厅与洛神能源集团公司的合作事宜,进行了电话里不方便的交谈。

“陆明很能干,李震跟我说,做过的未来在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手里,我觉得他说得很准确。”

“不要这样说。”陆嘉亭轻轻摇了摇手指,看来进展还不错,啊?”

“相当好。”

“这样就好,”陆嘉亭露出欣慰的笑容,“改革开放好啊!百望,我在洛北,不,包括在省委工作的时候,做梦都想给洛北人民造福,可那时候整个国家都没钱,你能做什么事情?捉襟见肘啊!百望啊!等你把路修通了,那个地方的煤炭像黑金一样从地底下大量涌流出来之后,我一定要亲自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百望,你知道我曾经想过什么吗?我曾经想,别的不敢说,至少在开发洛北石油和煤炭资源这件事上,洛北地区的人民会感谢我的,我乐于接受这个感谢。”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口碑,镌刻在人们心里的口碑。”

陆嘉亭注意到“镌刻”两个字,觉得阎百望把它用在这里真是好极了。

阎百望从征地拆迁引发的小事件入手,间接谈到了工程造价问题,陆嘉亭阻止了他,说:“这很正常,你现在不要说,你还是严格控制预算,真的到最后没办法了,我再想办法。”

“好,陆部长,你这样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陆明归根结底是个孩子,如果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妥当,你要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敲打他,当然啰,你更可以到我这里来告他的状……”

阎百望大笑起来。

K省人民出版社发行部用卡车把数千册精装本《崤阳县志》运送到崤阳时,这一年的秋天将尽,寒气渐浓,早晨已经可以看到冰花了。薛登亮将新版《崤阳县志》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每一位县委领导的案头,领导们基本上都从这本县志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所以这件事总的来说反响很好,没有人在意历史在字里行间遭受到的扭曲与遮掩。

秦焕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拿着这本浸透了他心血的书,就像拿着《陆相武自传》一样,那种孩子气的虚荣全部消失殆尽了,他在本应当看到意义的地方看到了无意义,看到了虚无……非但如此,他还总是禁不住想,如果蔡铭还活着,他会怎样看这本书?他当然不会嘲笑他,但是他一定会扭曲的虚假的律师所叙述嗤之以鼻……在这种想象中,他鄙夷自己。他拿出胡杨的长篇小说《国色》,阅读随手翻到的段落。这本新近才出版的长篇小说由于触及人性而被意识形态管理部门视为格调不高,有色情内容,因此遭到查禁,远东文艺出版社蒙受了很大损失,K省的文艺理论家门翻手云覆手雨,随着省委宣传部长王佐贤的眼神和手势跳舞,胡杨本人正在遭受一轮严厉批判,文学位置在在动摇。权力意志成了一切甚至文学的价值尺度,在这种情况下还有真正意义上得文学么?把写小说作为使命的苏北是怎样看这些事情的?他究竟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一个放弃社会的价值承认、只追求某种形式的自我意义上的“在”的人,究竟能够走多远?

秦焕发听到有人敲门,随口应了一声:“进来。”

来人进来的时候,他还埋头在胡杨的书里。

“秦书记,这是你要的文件。”一个很熟悉的女声。

秦焕发抬起头,蓦然看到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

“啊?”秦焕发惊呼道,“你……小花?!”

女子突然愣住了,下意识把文件夹收回去。她判断秦焕发是错认人了。

秦焕发梦幻一般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

“秦书记,”女子及时地说,“我是办公室秘书,我叫张小雅。”

秦焕发这才惊醒过来,然而目光中的惊喜并没有消失。

“你说你是……”

“张小雅,我是新来的。”

“哦,我把你错认了。”秦焕发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突然醒悟到,即使真的是小花,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除非时间静止了。秦焕发摇着头,解嘲地笑着。他看着张小雅好看的面容,说:“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事情,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张小雅露出洁白而细密的牙齿,也笑起来,她没有问那个人是谁。

“秦书记,这是你要的文件,谭主任让我送来的。”张小雅重新把文件夹递给秦焕发,“我以前在县医院工作,最近才调到县委办公室,以后就由我给你送文件了,秦书记。”

“好啊,”秦焕发用一个书记的语气说,“这样好啊!”

他很想跟她多说两句话,但是他脑子里像是起了风暴一样,回旋着喧嚣,他甚至连“你是哪里人”之类的简单问话都没有想起来。张小雅经常遇到因为她漂亮而傻掉的男人,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开。秦焕发仍然想不起来要问她一些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热爱、渴望和某种程度的贪婪,张小雅后背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回过身,轻轻把门掩上,留给秦焕发一个标准的小花式的笑靥。

秦焕发离开座椅把门又推了一下,然后靠在门上,微微闭上眼睛。他不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什么要平静下来?他不,他实际上是在有意确认和激发内心那种惊喜的感觉,那种突然从晦暗的地狱升入天堂的感觉,他的全部灵魂都沐浴着圣洁的光亮。秦焕发在心里再次确认:她,这个叫张小雅的女子,和小花一模一样!秦焕发就像精神病患者那样在办公室走动起来,脸色不是变得红润,而是显得异常苍白,仿佛进入到了奇境之中。

这件事直接作用了他对文件的处理,在那封匿名信上写了很长一段批示,藉着回谷庄驿这件事,在批示中间接地确证了信里提到的事实。在写下那段文字的行为中,隐含着一种寄意,那种寄意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花”有关!

秦焕发打电话给谭亚文:“你让张小雅来取文件。”

十分钟以后,张小雅再次出现在秦焕发面前。秦焕发没有把文件交给她,而是让她坐下来,寒暄了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真是无巧不成书,张小雅竟然是已经去世的张祥大伯唯一的儿子张天祝的新婚妻子!

秦焕发惊讶得简直要认为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力量安排着这一切了。

“你公公是有恩于我的呀!他给过我很重要帮助的呀!”

张小雅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像小花那样笑着,用酷似小花的声音说:“我听天祝说起过你,我还以为他耍笑哩,谁想到这是真的?这是咋回事嘛?”

秦焕发凝神看着她,竟然忘记说话了。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秦焕发应了一声:“进来!”

张小雅收拾起文件夹,匆匆走了。

张小雅的父母亲是城关镇的农民,从小家境贫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才不再挨饿,后来父亲在茶坊长途汽车站附近开一家小吃店,家里总算有了一点儿钱。母亲的梦想是让小雅和她的弟弟张欣考大学,从来不让他们下地干活或者到小吃店当帮手。其实小雅是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只是因为她看到父母亲都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同时供两个娃娃上大学非常不容易,初中毕业那一年,她没有接着读高中,而是参加了洛泉市卫生学校的考试。父母亲当然知道女儿的心,在当时情况下,也是无奈,只好接受小雅的选择。弟弟张欣学习更加发奋努力,一年以后考上了中国文化大学,竟然到首都北京上学去了,这在文化落后的乡村简直就是奇迹,为此,洛泉日报还曾经专门做过采访报道。

毕业以后,小雅被分配到崤阳县医院做护士工作,恰巧遇到在这里住院看病的张祥,张祥非常喜欢小雅,就托人把她介绍给了儿子天祝。张天祝已经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老虎凹煤矿,在利欲熏心的权势人物和很难缠斗的煤矿工人中间忙得不可开交,温文尔雅的小雅带给他一种踏实安逸的感觉,见第一面就给介绍人回话说,他要娶她。张祥父子在崤阳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小雅的父母亲自然欢天喜地,小雅却有些踌躇:不能说她有多么讨厌天祝,然而让她把后半生托付给这么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性格有些阴郁的人,与她对婚姻的绮丽梦想反差也太大了,她跟妈妈说想再看一看。

介绍人严肃地向小雅的父母亲面前描述了当时的态势:张天祝是煤矿矿主,有万贯家财,莫要说崤阳县,就是在整个洛泉市十二个区县,也都是人尖上的人,想要把女子嫁给他的人可以排成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尔格人家天祝不嫌弃你家小雅,这是老天爷伸出手在帮忙哩!咋还要看看哩?再看啥?难道是想看着找一个穷哈哈的小白脸过穷哈哈的日子?你们家这个女娃娃这不是要打老天爷的脸么?老天爷可不高兴哩!

在小雅父母亲看来,让老天爷不高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于是抓紧进行小雅的思想工作,母亲的观点是:咱们家几十年以来啥都不缺,缺的就是钱,你可不能说钱这个东西不好……父亲的态度既简单又明了:“你要是不嫁给张天祝,老子立马就从崤阳山北崖跳下去!”

再有啥办法呢?小雅只好从少女的浪漫梦幻中落到地面上来,接受命运的安排。婚礼在崤阳县城最好的酒楼举办,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小雅的父母亲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获得过这么多人的尊重与艳羡,满脸光彩,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了许多。那是一个好婚礼,很长时间以来,都在被崤阳人作为新闻谈论着。当时张祥已经患病了,但是他高兴地看到了儿子天祝把小雅迎娶到家里,在住院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小雅尽心尽意地伺候公公,张祥很满足,弥留之际,他拉住天祝和小雅的手嘱咐说:“人这一辈子可长哩,会遇见很多料想不到的事情,你们俩要互相在意,好好过日子……”

从物质意义上说,婚后生活是幸福的,张小雅得到了同龄伙伴没有得到的一切,在一个崇尚权力地位和金钱实力的环境,即使是拥有后者,也可以与人生辉煌画上等号,张小雅成为了被人艳羡的对象,她自己也认为是幸运的——她看到过很多条件比她好得多的女娃娃草率结婚,婚后为生计奔忙,她们的青春完全毁坏在无休止的劳作之中了。她很感激天祝带给她的这一切。

天祝给小雅的父母亲在东川村新盖了一院房子,并且不再让他们开小饭馆,这样,两位老人就像城里人那样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日子。其实小雅完全可以不再去上班,在家里一心服侍丈夫,一开始天祝也正是这样想的,征求小雅的时候,小雅没有同意,天祝大部分时间都在老虎凹煤矿,她害怕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空房子。

“那也行,”天祝退而求之,“那就换一个工作吧,甭再当护士了。”

张小雅同意了。

张天祝找到县刑警大队队长高铭三,要求他想方设法把小雅调到县委机关去,高铭三把事情托付给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谭雅文。谭雅文忌惮张天祝与刘福田的关系,一开始没答应,但是在他试探刘福田口气的时候,书记竟然说:“张天祝要是真有这个意思,你就帮帮他,县委机关大哩,不在乎多一两个人。”

谭雅文不仅让小雅进了县委机关,还安排到到县委办公室当上了机要秘书——这个职位由于可以近距离接近领导,被很多人艳羡,没有特殊关系是很难谋求到的。

张天祝借这件事专门去看望了刘福田,这意味着这两个暗中斗了很久的强人宣告和解,在觥筹交错中,九里坪煤矿矿主缑天林宣布,他放弃通向老虎凹煤矿的采煤面;作为回报,张天祝则表示,帮助缑天林打通经由老虎凹煤矿通往鄣镇的砂石路……刘福田笑逐颜开,举着酒杯对张天祝说:“大家都有饭吃,饭才能吃好。天祝,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朝我说话。”

真正让刘福田忌惮并做出妥协的是张天祝与洛泉市乃至于省新闻界的联系,他始终认为洛泉日报记者蔡铭对九里坪煤矿的关注,是张天祝策动的结果,为了平息蔡铭之死这件事,他动用了大量政治资源,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即使是狡黠如刘福田者,也没有意识到张天祝把漂亮的小雅调到县委机关所暗藏着的机谋,没有意识到他对未来形势更具深思远虑的思考与判断——也难怪,就是张天祝自己也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做这件事的动机,就像在棋盘上挪动一个闲子,觉得有必要挪动,至于挪动的目的,还是朦胧的,不确切的。所以,张天祝也就绝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在另一个人那里碰撞出一种结果。

这个人就是秦焕发。

张小雅与秦焕发很快就可以自如交谈了,话题也逐渐有了扩展,可以说一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了。

有两件事使张小雅觉得自己正在被这位县委副书记深深地吸引。第一件事是他回答她“第一次见面你把我错认为谁了”的问题时,秦焕发毫无保留地述说了自己的初恋以及目前的婚姻状态,她很钦敬秦焕发对小花一如既往的爱情,尤其赞赏秦焕发甘愿冒犯刘福田的危险,直接过问谷庄驿乡政府的工作,他的确让小花和王贵的日子过得好了。虽然小花最终没有能嫁给秦焕发,但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说,有一个人始终把她放在心上,始终在为她着想,她又是幸运的,张小雅看到的是一个在感情上很有担当的男人。二是张小雅从秦焕发身上发现了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那就是看问题的视野开阔,超凡脱俗,很多时候,她简直难以相信秦焕发是出生在偏远山村的普通农民的儿子!秦焕发这种气质的形成,固然可以归结为在省城龙翔的生活,然而并非在龙翔生活的所有人都具备这种气质,张小雅认为他天性中一定有某种使他成为他的独特缘由,她对他萌生出一种类似于探秘的好奇心。还有,与别的领导不同,秦焕发看她的目光是纯净的,亲切体己的,小雅很珍重这个东西,尽管天祝几次问到秦焕发,她总是守口如瓶。她不能把她珍重的东西说出来,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出来。

这天上午,张小雅再次见到秦焕发,发现他脸色很不好。

“秦书记,你脸色不好。”

“昨天睡太晚了,我有点儿累。”秦焕发笑着说。

“秦书记,我跟你说一句话行吗?”

秦焕发纳罕地看着她,说:“你说,你说。”

她已经把一份文件递给了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打开的、准备收回那份文件的蓝色塑料文件夹,如果这时候有人进来,秦焕发就会签下名字并把文件还给她,从而完成一个工作过程,不会有人认为他们在进行工作以外的交谈。他们显然都想利用这一点。

“我知道你有靠山,但是陆嘉廷远在北京,真有事情他未必能够帮上你。焕发书记,我不懂政治,可我知道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上上下下都得有关系,你身边得有自己的人……”

秦焕发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小雅,与其说对她所说的话发生了兴趣,毋宁说是陶醉在了这种业已建立的交谈氛围之中。

“你说的对着哩!”秦焕发回答说,“身边是得有自己的人,小雅,可是这需要时间,时间长了大概就好了吧?”

小雅赞同地点着头:“噢,是,是这样的。”

他注意着她脸上呈现出来的纯粹小花式的笑靥。

他仍然没有在文件上签字。

“你当初为什么没考大学,而是上了中专呢?”

张小雅说了缘由。

秦焕发赞叹道:“你纯粹是为弟弟做了牺牲嘛!”

“也不能这样说,”张小雅说,“女娃娃家,到啥时也不如男娃娃能闯荡,再说,父母亲身边总得留一个人,我愿意哩!”

秦焕发想到自己当初考大学的情形,没有养父母含辛茹苦,没有小花金子一样的心的呵护,他何以能走到今天啊!

“秦书记,你得好好休息,甭太累了。”

“我知道,小雅。”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秦焕发应了一声,谭雅文进来,刚好看到秦焕发在文件上签字,并且把文件递还给小雅,什么都没说,小雅反转身离开了。

最近几天县委主要领导都在忙搬家的事情,就连计划内的会议都被取消或者延迟了。谭亚文已经把分配给秦焕发房子布置好了,问他什么时候过去看一下,还可以另外添置一些东西。

“不了,”秦焕发心情愉快地说,“你抽空儿把我那点儿东西拉过去就行了,有什么需要,等住进去以后再说。”

“那也行,秦书记。”谭亚文在秦焕发对面坐下来,“洛泉市革命纪念馆已经完成了布展内容的调整,我舅舅想请你去看一下。”

“好的好的,我很快就去。”

电话铃响起来,秦焕发没有拿话筒,谭亚文却也不再说什么,就像害怕惊扰了电话那边的人一样,轻声说了句:“我走了。”

谭雅文离开了办公室。

电话是薛登亮打过来的,他目前还在龙翔,料理新版《崤阳县志》出版费用结算的事情,他冗长地解说增加费用的理由,秦焕发无心细听,顺口答应了。放下电话,秦焕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突然觉得张小雅的出现、谭亚文的谈话、薛登亮的电话都曾经发生过,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发生以及怎样发生的了。这种感觉在精神世界里引起的感应很不舒服,就像有人向你提示某种与你有关联的事物正在沿着既定方向延展,你却既无法弄清那是什么东西,亦无法了解它的延展方向,你束手无措。

秦焕发站在办公室窗前,想让自己冷静一下。来自鄂尔多斯高原的一股寒流突然来袭,靖州、洛泉的广袤大地一下子进入天寒地冻时节,树木枝条僵硬了,水库结了冰,就连湎河上的摆渡也停止了,人们已经能够踩着冰面来往于县城和茶坊之间。崤阳县城被包裹在铅色的烟雾之中,县城附近一片萧索,到处都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煤烟气味,只有马家梁子还在风雪中挣扎,好像那是它的职责。

“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秦焕发默念罗曼·罗兰在的警句,想用它来辨析摆在面前的困惑。遗憾的是他没有找到任何有意味的东西,任何东西都没有意味,它们既是必然又是偶然,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它只是其自身,其它什么都不是。那里既没有死亡也没有复活,换一句话说,在所有发生的这些事情当中,既没有复活也没有死亡,世界一如既往地死寂,那是一种永恒的死寂。即使想到张小雅,他的心也像窗外的天气一样晦暗:有意义么?为了一个幻象,一个失去的梦想,一个没有任何意味的存在……有意义么?你想让什么东西死去?你又期望让什么东西复活?你知道吗?

秦焕发自嘲地笑起来。

欲望呈现为肉体形态和精神形态,它们之间既有区分又相互混杂,很难做严格界定。秦焕发目前就完全无从判断他对张小雅的欲望究竟是怎样一种形态,他盼望听到她的脚步声,盼望她来到他面前,盼望听到她说话,他留意过她的乳房很好,是一种不大不小的富于弹性的球形,他甚至幻想过她的裸体,幻想一次没有间隙的交媾……这样说来,就纯粹是一种肉欲了,因为你远离妻子,而你的生命力又如此旺盛……可是,为什么在张小雅身上总是贴附着小花的影像呢?当他觉得最需要她的时候,为什么小花的影像总是最清晰最突出的时候呢?这说明有一种精神的东西深刻作用着他,他事实上是被一种精神渴望控制了……不,不,不,除非精神渴望最终表现为肉体渴望,否则为什么在渴望的尽头总是产生出一种肉欲的癫狂呢?这就是说,精神渴望是肉欲渴望的先导,它们只是一件事情的不同阶段而已,精神在前端,肉体在后端。一般来说,精神的欲望是可以用意志压抑的,而肉体的欲望很难完全被压抑下去,它会使人焦躁……最重要的是,秦焕发警觉到了他面临的危险——如果他压制不住对张小雅难辨其貌的欲望,早晚有一天他会在这个漂亮女人面前失去尊严,会导致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目前他还没有为了得到她而不顾一切的思想准备。

就像大多数面对难题的人那样,秦焕发选择了逃避。崤阳-谷庄驿公路建设指挥部为秦焕发购置了一辆“巡洋舰”,他经常乘坐这辆动力强劲的越野车下乡,尽可能缩短在县委机关办公的时间,尽可能避免见到小雅。他成功地让自己的精神处在了平衡安宁的状态。他并不知道,在他的精神世界深处,一个不安分的灵魂由于受到压制而处在蛰伏的状态,仅仅是蛰伏而已。

那种蛰伏着的东西,终于还是苏醒了。

现在看来,毋庸置疑,与其说秦焕发被张小雅的漂亮和独特的气质所征服,毋宁说是被她唤起的对逝去岁月如诗如画的记忆所迷醉,那是有小花的岁月,是两个自然生命彼此无遮无拦的融汇,是灵魂在广袤的天地之间的自由飞翔……他难以抗拒走近她的诱惑,即使他动用全部意志力,也难以抗拒那种寻找到真实生命形态的诱惑。

在张小雅面前,秦焕发再也不是县委副书记,而是一个渴望得到爱的纯真青年,他的目光,他的形体动作,都表现出一种很少与女人周旋的人才会有的笨拙的执着、近似于呆傻的痴迷。当他在办公室门后搂抱住她的时候,她惊讶地看到他的脸涨红了,呼吸改变了节奏,身体微微抖动着,并且,他没有把手伸到她的衣服下面,而是搂紧她,就像搂抱着支撑他站立的某种力量,她几乎从一切细微动作上感觉到他无法操控的激情,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不谙男女之事的人……这种情形,张小雅只有在洛泉市卫校读书时经历过一次,那是一个爱她爱到发狂的后生,那是她没有结果的初恋……现在,曾经经历过的神迹再次出现了,幸福的狂潮淹没了她,她无力地仰起脸儿,迎接着秦焕发的亲吻……他闭着眼睛,是那样轻柔,就像是在料理需要极为精心料理的精神事物。

 

(待续,明天发布第45节:《在各得其所中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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