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宋代何以武备不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01 次 更新时间:2014-06-13 14:39

陈良  



宋代何以武备不振


 英国史学家汤因比似曾说过:“宋朝是最适应人类生活的朝代,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朝。” 若能穿越的话,恐怕会有不少当代人愿意回到宋朝生活。为什么呢?因为宋朝是一个经济、文化、教育空前繁荣,堪称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据专家测算,宋朝GDP在当时位居世界第一,约占世界总量的22%-60%;就下限22%而言,也比当今的美国牛B。宋朝政治较为清明,历任皇帝大多厚道而不残暴,能够遵从太祖“不杀大臣”的遗训。宋朝文化教育发达,文化人颇受尊重,没有文字狱,虽然出现过“乌台诗案”,但苏轼还是有惊无险保住性命。宋朝社会也算开放自由,尽管理学家倡导“存天理、灭人欲”,但文人士大夫还是喜爱出入风花雪月场所,而且不必担心被“扫黄”或请去喝茶。更令人放心的是,宋朝绝没有地沟油、毒食品和假冒伪劣,坑蒙拐骗也较为少见。

但是,宋朝也有宋朝的缺陷。且不说它存在《水浒传》所描述的腐败黑暗,仅仅从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来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差强人意的“黄金时代”。整个宋代,边境先后出现过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政权;宋朝与之对峙,基本上处于劣势,往往负多胜少,被动挨打,饱受屈辱。既然GDP位居世界第一,综合国力自然强于周边国家,那么大宋何以屡屡挨打,先是丢失半壁江山,后来居然整体亡国?答案在于,军事是宋朝一大薄弱环节,武备不振是导致被异族征服的根本原因。

宋代何以武备不振?笼统地说,也有主客观两方面因素。

从客观上看,首先是种族的先天差异。由于生活习俗、饮食结构不同,导致中原农耕民族不及周边游牧民族强悍;较之文弱的宋人,那些游牧民族更加骁勇,更善于骑射。但是,这个客观原因并不能成为军事薄弱的借口。同样是以中原农耕民族(汉人)为主体的汉唐,在军事上却相当于强盛。西汉时期汉兵的战斗力几乎五倍于胡兵,一战成名的陈汤曾经指出:“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犹三而当一。”贞观时期唐朝击溃西域强敌,威镇四方,唐太宗因而被尊为“天可汗”。春秋战国时期,即便尚未成立大一统的国家,中原一诸侯国也能独当一面抵御或战胜游牧部落的入侵;可见,华夏民族并非自古就软弱可欺。

第二个是国土资源局限。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而战马是必不可少的要件。骑兵所需的战马,只有两个地方出产的最好。一在东北蓟北之野,一在西北河套一带,这两地长山大谷,空旷辽阔,有甘泉,有肥草,能养育优良战马。遗憾的是,宋朝立国之初,上述两地都未纳入中国版图,一块被契丹掌控,一块被西夏占有。缺乏优良战马,一直是困扰大宋武备的难题。此外,由于版图面积局限,使宋朝难以占据一些战略要地并建立牢固的防线。比如,自居庸关至山海关一带都掌控在契丹人手里,让宋朝缺乏天然屏障,给国防建设带来诸多麻烦。宋真宗时与辽订立澶渊之盟,两国讲和以后,宋人不便正式布防,只好鼓励民间种水田,多开渠道,在渠边种植榆杨,以便打仗时作障碍,稍微抵挡敌人的骑兵;可是,辽方不时制止宋人种水田、开沟渠,且常在冬季放出小股军队骚扰,进入宋朝边境乡村烧杀抢掠。

从主观上看,也有多方面原因,但主要是顶层设计问题。“重文抑武”(或重文轻武)是宋代的基本国策,并以此进行顶层设计与制度安排。这一点,也是事出有因。中晚唐时期,地方节度使往往拥兵自重,不受中央节制,以致出现军阀割据、战乱不休的局面;唐朝灭亡以后,中国进入五代十国时期,中央政权和地方王国都落入军阀手里,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大小军阀相互征伐,政权频繁更迭。宋太祖赵匡胤行武出身,周世宗时担任掌管禁军殿前都检点,960年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代后周而称帝。为了避免重蹈唐末五代的覆辙,宋太祖选择“重文抑武”的方略,并做出一系列制度安排,加强中央集权,防止武将拥兵自重甚至黄袍加身。

建隆二年三月,宋太祖削去都点检这个重要的禁军职位。同年七月,宋太祖通过一次酒宴解除高级将领的兵权(杯酒释兵权),将禁军领导机构改为殿前司和侍卫司,分别由殿前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和马军都指挥使(三帅)统领。但是,三帅没有发兵之权。宋初设立枢密院掌管国家军务,与中书门下并称二府。枢密院直接对皇帝负责,包括宰相在内的官员也不得过问。枢密院虽能调动军队,但不能直接统军,造成统兵权与调兵权相分离。同时,为了防止出现军阀势力,朝廷经常更换统兵将领,从而导致“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军队的战斗力。战时武将领兵出征,朝廷要指派文官督战、太监监军,改变作战计划必须经过皇帝同意,这样“外行领导内行”,不利于发挥军事将领的能动性,对战局带来诸多的负面影响。

实践证明,对武将的过度防范与抑制,不利于强军与作战。狄青是北宋罕见的名将,宋仁宗欲拜他为枢密使,朝野舆论哗然,宰相庞籍等人援引本朝祖宗先例而竭力反对。尽管仁宗破例任用狄青为枢密使,但迫于朝野对狄青的顾虑与猜忌,不久还是解除其枢密使的职务;狄青终究难以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翌年暴病身亡。其实,唐朝武将出将入相很寻常,而宋朝对武将过于戒备,表明自身心虚而不自信。后人认为,宋朝对统兵将帅限制太多,“权任轻而法制密”,将不专兵,动相牵掣,“元戎不知其将校之能否,将校不知三军之勇怯,各不相管辖,以谦让自任。”张演评说:“宋朝之待武臣也,厚其禄而薄其礼。”王夫之指出:“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

除了顶层设计之外,宋代兵制也有缺陷。《宋史·兵志》载:“宋之兵制,大概有三: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在所防守,则曰乡兵。”无论是禁军、厢军,还是乡兵,宋代都采取招募的办法,又叫募兵制。灾年招募流民和饥民当兵,是宋朝一项传统国策。另外,壮健的罪犯也刺配当兵,特别是充当厢兵;如《水浒传》所记述,林冲、宋江、武松等人犯罪都被发配充军。灾民或罪犯一旦招募入伍,轻易不能离开,直至60岁才退役。

宋代实行募兵制,将灾民和罪犯吸纳到军队中,可谓用心良苦,其初衷也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可以想见,灾民到处流离游荡,没有饭吃,很容易铤而走险,聚众造反闹事;将他们招募到军队,既给他们以生路,又消除了不稳定因素。再说罪犯,他们本来就犯有罪过,国家不能白白地供养他们,把他们刺配到异地充军,算是充分利用少人力资源;即便他们上战场牺牲了,也算是将功赎罪。但是,历史似乎证明,这样的募兵制存在一些问题。

首先,兵源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必然导致军队整体素质低下。且不说灾民大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具有浓厚的游民习气,就是罪犯当中有技能或素质高的,也未必值得信赖。那时候的罪犯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确实犯过罪的真罪犯,一种是并未犯过罪的假罪犯。真罪犯大都不是良民,他们一般反社会的倾向,充军后能否转变为合适的军人,非常值得怀疑。假罪犯根本就没有犯罪,他们是遭到陷害或司法不公的牺牲品,心里肯定充满屈辱与愤恨,甚至迁怒于官府与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将灾民和罪犯吸纳到军中,表明兵源就不优良;即便他们经过训练,可以提高军事技能,但思想素质却未必过硬。

其次,服役年限过长,容易导致军纪涣散,冗员过多,缺乏战斗力。作为一名军人,最好的年华应为20岁到30岁。30岁到60岁这30年,人会渐渐衰老,几乎成了垃圾时间。一般来说,在军伍10来年,就会出现精神疲软;再继续混二三十年,就会混成“兵痞”、“老油条”。这些“老油条”是不管用的,只好不断招收新兵入伍,于是军队规模越来越大。当局也意识到这样的厢军靠不住,所以只好从中挑选身强力壮者充实禁军。禁军队伍也因此逐年膨胀,宋太祖开国时只有20万,太宗时有66万,仁宗时超过120万。军队冗员多了,弄不好会引起内乱。原本倚仗军队维护江山社稷的稳定,最终军队本身倒成了“维稳”的对象,国家不得不拿出大量钱财供养,并根据形势发展,不断提高他们的福利待遇,否则会招致军人不满,闹出“兵变”的事端。供养如此规模庞大而缺乏战斗力的军队,于是便成为大宋难以而又不得不承受的重负。

再次,募兵门槛过低,兵员从事力役,极大降低了军人的社会地位。灾民和罪犯,不是贫贱,就是有问题。让他们充斥军队,不仅贬低了军人的职业地位,而且得不到社会的尊重。试想,流民、饥民和罪犯都可以当兵,社会各界会怎样看待军队呢?或许在民众看来,军队就是大箩筐,破铜烂铁都可装。宋代戍边作战主要由禁军担当,地方厢军不用上阵打仗,只是做些与军事无关的杂活,甚至当苦力使用。今天某个长官家造宅第可以抽调兵员干活,明天哪个权贵修花园也能抽调兵员帮忙。这样,军人不仅不以当兵为荣,而且会感到自卑。与此同时,社会上对军人也不待见;“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句民间俗语,就是从宋朝开始流传下来的,也是那个时代“重文轻武”的写照。实际上,先秦时期军人(战士)属于贵族阶层,平民或奴隶没有资格当兵,只有贵族中的“士”,才有资格当兵作战;平民和奴隶可以上战场,但不能打仗,只是为“战士”做一些牵马、背东西之类杂活。所以,那时候当兵很光荣;身为战士,既感到自豪,又受到世人尊重,其社会地位如同古希腊战士和欧洲中世纪骑士。

在古代社会,国与国之间主要凭武力说话。宋代的武备不振,导致军事上屡屡失败。面对强悍横蛮的对手,泱泱大国只能委曲求全俯首称臣,不得不向人家进贡黄金白银。靖康年间,金兵大举南侵,攻陷大宋京城,俘获徽、钦二帝,宣告北宋灭亡。金兵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金银财宝掳掠一空,平民百姓惨遭涂炭,金兵“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罪行滔天,令人发指。若干年后,蒙古铁骑践踏南宋,随着崖山之战结束,宋军全军覆没,宋朝全然终结。

“崖山之后无中国”。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想回答,“你懂的”。毫无疑义,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从秦汉到唐宋经历了许多朝代,尽管南北朝时期,北方掌握在异族手里,至少汉人还有半壁江山,中国依然存在。可是,南宋灭亡之后,中国不再是中国,汉人已然是低等的贱民,只能接受管制和奴役,就连新婚的初夜权也没有。当文明被野蛮征服的时候,绝对是文明的灾难与悲剧。因为野蛮的征服者,并不能带来先进的政治文化,也不能带来先进的科学技术,更不能推动文明与进步,只能带来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与专横统治。

大中国竟全然亡国于自己的子孙手中,宋太祖如若地下有知,不知有何感想。不消说,宋太祖当初采取“重文抑武”的国策肯定包含私心,无非是防范武将坐大,以免外人篡夺自家的天下。然而世事难测,他怎会料到自己突然暴亡皇位落入弟弟手里?怎会料到北宋亡于异族而非异姓?怎会料到南宋皇位回归自己孙子却又亡于异族?!客观地说,“重文轻武”的顶层设计及相关制度安排,使宋代较好地避免了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内忧”,并且促进了文化教育的繁荣,但也导致军事力量的疲软,无法解除来自异族入侵与凌辱的“外患”。

文治武功,是古代国家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基石。二者不可偏颇,只有并驾齐驱,才能保障国家长治久安。宋太祖倡导“重文轻武”,终究顾此失彼,着实发人深省。不过,宋太祖也有他的苦衷,毕竟古代军人缺乏忠于国家与人民的品质,“耗子腰里别了一把枪,就会起打猫的心思”。鉴于晚唐五代频繁出现“耗子”打“猫”事件,宋太祖不得不引以为戒,不得不严加防范。只可惜矫枉过正,导致宋朝武备不振,一个经济文化高度繁荣的大国却饱受野蛮邻居欺凌。

不过,家天下时代,任何王朝都不能摆脱衰亡的宿命。中外历史证明,一个国家只有实现家天下到公天下转型,并真正推行民主宪政,才能保持长久繁荣与安定;唯其如此,才不至于被野蛮的外敌征服,才不至于自我腐烂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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