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的跋扈
对于长期在压抑状态下生活的我们来说,宽容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字眼。曾有一段时期,知识分子们豪情万丈地呼吁着宽容,要求多一点宽容。一直到现在,这种声音也未曾断绝,甚至还常常听到“宽容比自由更重要”的激情表白。
从人类争自由的漫长历史来看,宽容在其中确实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宽容的呼吁往往是争自由者发出的第一声呐喊,一旦这样的呐喊被封冻,争自由的壮举就只会胎死腹中,难成正果。宽容是通往自由之旅的坚实的步伐,是一架沟通呼吁者和被呼吁者的桥梁。然而宽容毕竟不是自由本身,它不能代表自由。
对宽容的呼吁,往往是弱势群体面向强势群体的吁求,是屈躬于不堪之境者向打压造就其不堪者的陈诉。呼吁者憋着满腔的酸苦,要求掌握“发放”宽容的权力者——“给黑暗的屋子留个窗”、“让更多的风,更多的阳光进来”——呼唤者是不可能叫唤“把这鬼屋子打破、砸碎、搞毁”之类的话的。因为呼唤者呼唤的仅仅是宽容,是将一寸之暗变为半尺之明,这是呼唤者的悲哀,更是宽容本身的悲哀。呼唤者无法享受到“风”和“阳光”,他没有“窗子”,于是呼唤,而作为人类基本价值的宽容精神,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千呼万唤难出来”,这实在不是对它的赞美,而是莫大的讽刺。
在《思想自由史》这本小书中,英国著名学者伯里引用了法国大革命时的政治家米拉波所说的话:“在我看来,最无限制的信教自由,是一种神圣的权利,用宽容等字样来表示,似乎它本身已成为了一种虐政了。因为施行宽容政策的当局或许是不宽容的。”而《人权论》的作者潘恩也曾说:“宽容并非不宽容的‘反对’,却是不宽容的‘假冒’,二者同是一种虐政,一个自居有阻止良心自由的权限,一个自居有给予良心自由的权限”——他们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宽容恰恰是来自于不宽容,一种“自居有给予良心自由的权限”的不宽容。它的本质仍然是不宽容的,只不过它经常穿上华丽的外衣,蒙蔽世人的眼睛,让人无法辨认出其“虐政”的嘴脸罢了。
说到底,宽容不过是手握权柄者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一种策略性恩赐。它或是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或是计上心头阳谋在胸想放长线钓大鱼。将怒容转变为笑颜,五管稍稍活动而面孔狰狞依旧,这样的宽容只可能是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只可能是一种气焰嚣张的跋扈。
而面对这样的跋扈,呼唤者只能如匍匐在龟裂之地、祈求雨珠降临的古时农民,他们心中无法有太多的奢求。但即使是这样,他们得到的也常常是一波又一波的怒斥与鞭挞,一次又一次的“整风”和“清污”,如此高压之下,呼唤者往往无法质问被呼唤者:究竟是谁赋予了你们这样高高在上地恩赐、施舍宽容的权力?!
——呼唤者如此卑琐无力,被呼唤者又是如此洋洋自得、气焰嚣张,这就是宽容的历史和历史中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