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科场也是权力场
科举制,是中国古代为读书人而设置的考试制度,是历代封建王朝选拔官吏的主要途径。由于以分科取士,故称为科举。科举制创建于隋开皇年间,至清光绪31年(1905)废止,历时1300多年。
科举制的施行,对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政治文化、人文思想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历史上很少有别的制度能与之相比。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录用官吏,无疑是一大进步。科举制的前身,可以追溯到两汉时期的察举制。所谓“察举制”,就是由地方长官根据“乡举里选”的意见,考察辖区内人才,荐举给朝廷任用。由于“察举”在地方行政长官主导下进行,最终是长官(权力)说了算,难免不滋生权力腐败;以致出现“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的状况,结果往往违背初衷。魏晋时期,演变出“九品中正制”,这项制度系魏文帝时陈群所创立。运行机制是,由中央指派专职官员(中正),按照出身、品德等考核民间人才,划分九个品级,仿效录用。九品中正制是察举制的改良,主要是将察举之权,由地方官改由中央任命的官员负责。但是,魏晋南北朝时代,世家豪门势力强大,时常影响着中正官的考核,以致后来形成“第论论英雄”的定势,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民间优秀人才大都被排斥在体制之外。
相对而言,科举制的最大亮点就是公平。它面向全社会各阶层选拔人才,所有读书人都可以“投牒自荐”,即自由报考。全国及各地举行的考试,都根据成绩录取,不论出身贵贱,也不论家境贫富。“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十年寒窗下,一朝人上人”,就是科场得志的真实写照。科举取士,无疑拓宽了政府选用人才的渠道,使贫民出身的知识分子得以通过科举进入体制内任职。这是一种“双赢”的良性互动,官方在吸纳民间精英参与公共治理的同时,也缓和了社会矛盾,促进了社会流动,有利于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而士子从民间进入体制内,既可以施展才能报效国家,又可以改变自身的命运,实现个人的人生理想。
从本质上讲,科举制就是为打破门第局限以追求公正而创立的官吏选拔制度。其设计的初衷基于“自由报名,公开考试,平等竞争、择优录用”的理念,为此还制定相应的规则和程序,这在世界官吏选拔史上可谓最具开创性和公平性。一些西方学者认为,以科举考试为核心的文官制度的创立,是古代中国对世界的重要贡献之一。回溯科举制运行历程,我们既要肯定它的正能量,也要正视它的负能量。比如,科举考试内容主要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人文知识,尤其是明清两代“八股文”应该,在很大程度上禁锢了人们的头脑,制约了科学技术的发展;科举取士,把读书与官职、特权紧紧捆绑一起,极端强化了国民的官本位意识和功名利禄情结,使得读书人把心力都耗费在科举考试这条拥挤不堪的羊肠小道上,因此容易扭曲人性或人格,既滋生无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也涌现无数为功名而不择手段的投机者。
实际上,自从有了科举制,科场既是竞技场,也是权力场。作为竞技场的科场,它看得见摸得着,也就是贡院的考场;它依照法定规则行事,考生参加规定的考试,由考官审阅匿名的试卷,最后依照成绩高低录取。作为权力场,它看不见摸不着,存在于考场之外;它按照潜规则行事,权力在幕后运作,从而影响考试的结果。一般来说,如若政治清明或考官自律,竞技场将发挥主导作用,结果比较公正;如若政治腐败或考官徇私,权力场可能喧宾夺主,乃至影响结果,甚至显失公平。
历朝历代,权力不正当介入科举的事件时有发生,不胜枚举。这里,不妨列举几个事例,略见一斑。宋代科举制日臻完备,锁院、糊名、誊录等规则的制定,对于防止考生伙同考官作弊,杜绝主考官徇私,维护科举考试的公开,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是,在权力干预之下,规则也会形同虚设。梁师成是宋徽宗时权臣,由宫中太监而成为“进士”,后来入阁拜相,权倾一时。在把持科举考试大权期间,梁师成玩弄权术,大肆收受贿赂。每逢科举之年,梁师成府邸门庭若市,各地学子纷纷上门送礼。他一人应接不暇,就安排专人接待,将来客所献礼物登记造册。到了考试时候,他便利用职权做手脚。殿试之后,梁师成侍立皇帝身边,手里攥着他人进献钱物多少的清单,协助皇上评定进士的名次。最终以“财”取人,视其贡献钱财多少而排序;不管你多么有才,若未以“财”贿赂,终究名落孙山。有一年,梁师成亲自主持进士策对,金榜题名的大都是豪门富家子弟,其中还不乏市井无赖之徒;平民百姓子弟,即便学富五车,也无一中榜。秦桧当权期间,科场规则更是形同虚设,非自己党羽及谀佞者不得仕进;绍兴十二年科举,他谕考试官以其子秦熺为状元;绍兴二十四年,又令考试官以其孙秦埙为状元。
明代科举制进入鼎盛时期,三级考试制度非常完备。明初,朝廷对科举回避制度抓得严紧,若有科场舞弊,言官可见闻奏事,严加查处;因此,“辅臣子弟,国初少登第者”。但是,到了万历年间,朝纲不振,法纪松驰,辅臣子弟登科及第的便多了起来。万历初,首辅张居正的两个儿子先后高中榜眼、探花;次辅吕调阳、张四维、申时行的儿子也先后考取进士。当然,这些辅臣子弟未必没有真才实学,但他们的登第难免没有“拼爹”的嫌疑。究竟是辅臣暗中做了手脚,还是考官刻意巴结领导,后人永远难以知晓;当时就有御史上疏质疑,认为辅臣子弟不宜中试,但神宗皇帝不仅不受理,反而将上疏的御史贬黜。毫无疑问,倘若权贵子都能轻易高中,表明权力的因素发挥了作用。
除了子弟亲眷,门生也是权力重点眷顾的对象。科举时代,秀才、举人甚至进士,都有启蒙师、座师、房师。作为乡试的主考、副主考、学政,会试的总裁、同考官,殿试的读卷官,也将他录取的考生视为门生。门生将录取自己的考官视为恩师,对他感恩戴德,进入仕途后,会与老师保持特殊联系。这种师生关系,有别于传授知识所形成的师生关系,主要是作为官场上的人际资源而存在。门生的发达与否,不仅关系到老师的脸面荣耀,而且关系到他们的现实利益。所以,在决定考生的取舍和排名上,考官们都倾向于照顾自己的门生或意中人。
张謇,是近代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也是清末状元。不过,他的科考经历颇为曲折,最终是权力场上的角逐成就他夺魁中状元。张謇少有才名,16岁考取秀才。此后26年多次进入科考博取功名,仅会试就参加了五次。前四次会试均铩羽而归,并不是因为他才力不济,而是缺乏运气,甚至说命运有意跟他开玩笑。其实,张謇上面也有人,而且很硬;朝中大臣翁同稣、潘祖荫等非常赏识他,并有意提携。光绪十五年(1889年),张謇第二次参加会试,此科会试副总裁潘祖荫有意录取他,不料看错了卷子,让无锡人孙鼎烈误中。次年恩科会试,房考官推荐张謇,不巧看错了笔迹,又让无锡人陶世凤误中。光绪十八年(1892年),张謇第四次参加会试;翁同稣担任本科总裁,他早已属意同乡门生张謇,多次跟同考官员打招呼,要留意张謇的卷子;无奈阴错阳差,张謇的卷子被粗心的房考官“枪毙”了,翁同稣等人搜到疑似张謇的卷子却是别人的,结果让武进人刘可毅占便宜,侥幸中了会元。
光绪二十年(1894年),适逢慈禧太后六十寿诞,朝廷特地举行恩科会试。这一年,42岁的张謇第五次应试,会试中了第60名。担任本科殿试的读卷大臣为张之万、麟书、李鸿藻、翁同稣、薛允升、唐景松、汪鸣銮、志锐等八人,张之万时年85岁,为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齿德俱尊,故列首席。鉴于上次失误,翁同稣这次倍加小心,与收卷官达成默契,准确无误地认定张謇的卷子。拿到这份卷子,翁同稣立即评阅:文气甚老,字亦雅,非常手也。他当场表态:“这份卷子非中状元不可!”张之万质疑:“现在卷子尚未看完,前十名还无法确定,怎么就定出状元?”两人几乎争执起来。论排名,张之万居首,翁同稣处于“弱势”,没有资格选取状元的卷子。然而,翁是同治、光绪两个皇帝老师,既是帝党首领,又是清流领袖,光绪亲政后,仍与他商讨军国大事;所以,翁在朝野的影响力远非张之万可比。位居读卷大臣第二的麟书坚持说:“我位居第二,状元卷子我不争,榜眼卷子决不相让。”位居读卷大臣第三的李鸿藻与翁私下达到默契,故而支持翁的选择。张之万在原拟取郑沅为状元,由于麟书不让榜眼,只能让他屈居探花了。
科举最高功名的三鼎甲,就这样经过权势的博弈而产生,其内幕乃高层的核心机密,一般人既无从知晓,也难以想象。张謇中状元的秘密,是在清朝灭亡后由其子张孝若撰写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所披露,随后出版的《张謇日记》、《翁同稣日记》也得以证实。以张謇的才能,名列榜首状元倒是当之无愧。问题是,通过权力场的博弈而获取,不免让人感觉来路不正。科举考试,应该贯彻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科场的竞争如果演变为权势的博弈,其结果就难以令人信服。
张居正、翁同稣都是杰出的政治家,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从他们影响子弟、门生科举登第来看,人性都有自私的一面,一旦拥有权力,无不偏好向自己有利的方向运行。因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权力容易滋生腐败与不公,要维护社会公正,就必须约束和监督权力,即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