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学文
张耀杰先生的《民国红粉》是以22位民国女性的人生传奇、婚恋故事和政治经纬编织而成的一部视角独特、别具一格的史学著作。这些人物中,既有民国史上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如吕碧城、赛金花、宋庆龄、何香凝、冰心等人,也有名不见经传的黎本危、汤月瑛、马青霞、万冰如、陈粹芬。22位女性,22种命运,她们大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随波逐流、失落牺牲,抑郁而终者有之,颠沛而死者有之,幻灭归佛者有之。通过这些女性的命运,作者将民国时代的政治风云、社会时尚和女权历史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张耀杰的史学研究向来以关注民国政学两界的人物故事见长,注重考据和史料挖掘,本书既延续了其多年的治学路径,也从过去以男性为主的政学名人转向以女权为视角的红粉女性。从学术视野来讲,这样的转向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它一举颠覆了男权主宰的民国史,将当时二万万女性的命运平等地放置于民国史的天平上,将被遮蔽掩盖的一部分的历史事实重新还原,给予被牺牲、被污名、被遗忘的弱势者以真实的观照和应有的地位。民国鼎革以来,在政治变幻的宏大叙事中,女性不仅承担着时代的重轭,还不得不面对中国社会男权根深蒂固的败坏挤压,这种双重压迫势必成为女权觉醒者奋起反抗的两座大山,从本书几位女权领袖的人生传奇中便可窥见一斑。如《沈佩贞:男权社会的照妖镜》一章所叙:即便这些女权领袖全身投入革命,她们在革命成功后却连最为基本的女性权利都无法得到保障,革命伟人孙中山、宋教仁、刘成禺等等依然固守着男权社会的专断逻辑,千方百计要将他们的“革命女同志”排斥在公民社会的政治参与的范畴之外,以至于这些女权领袖不断过激反弹,做出种种乖戾之事,从冲击国会到殴打议员,直到从高举女权旗帜的巾帼英雄沦落为政坛情场的反面丑角。这与其说是这些女权领袖的悲哀,不如说是古老中国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难以根除的病灶癌变。
优秀的国史书写者应恪守司马迁的“不虚美、不隐恶”的传统,以史料为臧否之准绳,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而不能主题先行,陷于意识形态的泥沼不能自拔,《民国红粉》在严谨的史料挖掘方面,遵循了史家的这一传统。如开篇的《隆裕太后:1912年的“光荣革命”》中,作者拨云见日,展现出了被严重妖魔化的晚清末代皇太后平凡人性中的高贵品质。乍看起来,像隆裕太后这样遮蔽在慈禧、孙中山、袁世凯等历史巨人阴影之下的平庸人物,几乎没有什么历史地位。张耀杰却以其世界性的大历史的纵深视野得出了这样的公允评判:“辛亥革命前后的隆裕太后,作为大清王朝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和最高责任人,是‘中国版的光荣革命’的终极决策者”。没有隆裕太后顺势而为,主持颁布《清帝逊位诏书》,临门一脚拒绝满清显贵强硬派的主张,辛亥革命所导致的传统帝制的和平转型将不会表现得那么平稳祥和。
历史书写的价值就在于尽可能地还原真实,打破遮蔽,颠覆因袭,纠偏陈见,回归常识。在让被遮蔽的人物流光溢彩,焕发光芒的同时,还需要给过度拔高的人物剥去油彩,让复杂立体的人性幽暗呈现于阳光之下。本书最后一章《冰心:左右逢源的女性智慧》,通过相对完整的证据链条,剥离了将近一个世纪以来笼罩在冰心头上的纯美纯爱的神圣光环:“1948年前后,旅居日本的冰心投桃报李,把‘集各种各样的特点于一身的女人’之类的赞美之辞,奉献给了当年的第一夫人宋美龄。而时移世易,1991年,冰心又把‘我国20世纪的十亿人民心目中的第一位完人’的赞美辞,奉献给了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可以说,这两句话是完整理解世纪老人冰心的一条线索。她左右逢源又政治正确的处世方式和女性智慧,被忽略了太久。”这样的祛魅,更加接近历史真相,让读者看到了多种样貌的立体冰心,同时也获得这样一份人生启迪:有些人,在当时的历史上似乎很显赫,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真相的呈现,他们的光环会逐渐褪去;而另外一些人,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呈现出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
本书书写了多位革命女性,如宋庆龄、何香凝、刘清扬等,这些在革命大潮中人身依附于革命伟人的女性,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迷失自我的现象。如《刘清扬“革命女性的情爱纠结》一章所叙:“相对于张申府的男权意识,公开提倡女权运动的刘清扬,在长达27年的婚外同居中,所扮演的只是自相矛盾的女性玩偶角色。”考察这些革命女性的人生历程,尤其是1949年后的各种畸变和扭曲,她们的命运确如学者范泓先生的评价:“那些高举个性解放大旗挥刀斩棘的女性传奇,曾经喧腾一时。尤其是那些追随共产革命的女性人物,‘革命’与‘恋爱’如影随形,私领域的情感在历次革命风暴中,成为某种‘理想’的标榜。但事实上,当她们把自己的人生交出去之后,‘自我’便在‘集体意识’中逐渐消融,导致她们的生命中满是政治刻痕,甚至于伤痕累累。”
不得不说的是,张耀杰先生在品评笔下人物时有时失之严苛。譬如关于庐隐的评判:“对于男女婚恋任性而为、纵情纵欲的病态逆反,在伤害最为亲近的家庭成员的同时,也直接导致自己在贫病交加中难产而死的悲惨结局”,再譬如对于萧红的评判:“她的一生都在疲于奔命和动荡不安中苦苦挣扎,文学创作虽然部分成全了她,却没有彻底改变她的错爱人生。”这样的论述虽然是基于人物真实命运的考察,但显然缺乏“同情之理解”,对于民国时期的这些女性作家,她们在反抗男权社会的侵害和抗争过程中,自身也带着过去的锁链,她们受伤的灵魂和坎坷的命运几乎是注定的,因此很难用错爱或家庭责任等简单的道德尺度来加以评判。她们坎坷的命运,也是孕育她们那些优秀的自传性文学作品的母盘。
民国的魅力,不仅在于男性主宰的社会风云,也在于女性书写的各种传奇。张耀杰先生的《民国红粉》配得上范泓先生在序言中的评价:“虽然是旧人旧事。但经过耀杰的一番严谨考证和生动叙述,读起来便颇感鲜活、立体,耀杰文史文章的魅力也正在这里。”
刊于《经济观察报》2014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