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隆:代悲白头翁——怀念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60 次 更新时间:2014-05-28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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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隆  

马尔克斯去世了,说实话:我没什么触动。他于我,早已是个作古的人。

不知大家有没有这个感觉?伟大如马尔克斯这个程度,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只能是“古人”。人类习惯性菲薄自己生活的时代,或向往过去或求助未来。特别伟大的人物常被认作是眼下这个时代所托举不起来的。换言之,这个时代配不上伟大人物活生生的存在。至于我们生活的现场,周围只我们一样的凡人和庸人,希望要么在于坟墓里烂透了的骨头,要么在于一万亿光年外的E.T。——马尔克斯既不是E.T,那他就是“古人”。高中上语文课,学到魔幻现实主义,同学们在得知马尔克斯还在世时大都发惊叹之音,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吧。

其实呢?逃避现实的天性罢了。我不能说我蠢,那怎么办?一方面恶化对现状的描述,“一步一坎,实在难啊”,你看过去多好、未来多好;一方面,抬高那些曾解决了问题的人,只有到他们那个级别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解决不了是可以原谅的。从不曾被解决的问题,就寄希望于未来的E.T,只好抬高他们。不得不说,马尔克斯等等的伟人,受这一层漆黑不见底的曲解,他们即便活着,也被涂上铜像似的颜色,给早早搁在广场中间做拍照的道具了。他们若眨眼,倒被嫌弃为“诈尸”。——所以我思前想后,要“代悲白头翁”,白头翁已经走了,我也不管有没有这个代悲的资格,就代悲这一小篇。更妄自道歉:对不起,伟大的先生,多少年了,很多人心里您早栖身历史深处了。

我不敢说读懂了《霍乱时期的爱情》或《百年孤独》,但这两部书确实是名著里我读得较认真的。曾有一本装订粗陋且系盗版嫌疑的《百年孤独》,上面满是我的勾勾画画,有几个章节,基本哪句我都划了线,有的划三条线。我其实看不到其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什么是魔幻?什么是现实?魔幻手法以济对现实的陈述还是直书现实——但写着写着,发现写成魔幻了?我更倾向后者。前者是一种作者视角,仿佛他安排好了要架桥,从这头到那头;后者可以看作是一种读者视角,是我们以为他走的是桥,他自己或许觉得就是蹚水过来的。

为什么我觉得马尔克斯就是老老实实写他所见到以及感知到的呢?因为他生活在一片真的很孤独以及被种种恐怖的现实、心灵霍乱所笼罩的土地。在他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他描述拉丁美洲:“从西班牙的统治下获得独立并没有使我们摆脱疯癫无知状态。曾三次对墨西哥实行独裁统治的安东尼奥•洛佩斯•德•圣安纳为了埋葬他那条在所谓的糕点战争中失掉的右腿,他下令举行了极为豪华的葬礼。加西亚•莫雷诺将军作为专制君主统治厄瓜多尔长达十六年,他死后身上依然穿着他那身华贵的军服和挂满了勋章的胸甲,坐在总统座椅上让人守灵。萨尔瓦多通神的暴君马克西米利亚诺•埃尔南德斯•马丁内斯将军在一次野蛮的屠杀中竟然剿灭了三万农民。而为了查验食物是否被下了毒,他还发明过一种摆锤,并下令将全部公共照明灯具用红纸罩起来,以防猩红热传染流行。立在特古西加尔帕大广场的佛朗西斯科•莫拉桑将军的纪念像实际上是在巴黎一家旧塑像仓库里买来的奈伊元帅的塑像。”——埋葬将军的右腿,为僵尸守灵,屠杀农民,怪招防止猩红热,乌龙雕像……这些非凡的现实,我们都可以在马尔克斯的著作里读到,丝丝缕缕,甚至很相似的一大块,比如马丁内斯将军屠杀农民之于《百年孤独》里那被官方抹掉的马孔多惨案;乌龙雕像之于同一部书里的“奥雷连诺大街”……他就这么直接写下来,普通读者就已觉得他够天马行空。我们只是对真实的世界缺乏基本了解和必要想象。

后代文学研究者似乎倒置了因果关系,马尔克斯分明就可以直接这么写,我甚至读他毫无虚构可言的诺贝尔获奖演说就像读一部简写版《百年孤独》。——“这个非凡的现实中的一切人,无论诗人、乞丐、音乐家、战士,还是心术不正的人,都必须尽少地求助于想象,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可信而必需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的孤独之症结所在。”——所以没有“魔幻”、“想象”这些事,生活在一片孤独大地上为种种病魔所缠身的民众只有尽可能踏实地生活,把每一寸脚掌上的指纹就印在炎热的土地上,以汗水去冷静那种逼人的炎热,才有最基本的“生活下去”这回事。是的,面对压迫、抢掠、孤立无援,他们回应的方式只有“生活下去”。内心呢?孤独下去。

恐怕只有孤独,才能提醒他们不要妥协,妥协即便换来苟活,灵魂已死即被整个人地抹掉——没有哪片土地上的哪群人是彻底不需要灵魂维度的,一维的苟活会把人压扁、抻面条似的抻成一道单调的线。拒绝妥协,就像喋喋不休于马孔多惨案真相的霍•阿卡蒂奥第二。另一方面来看,除了孤独,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对内心的选择吗?且不以革命后选择孤独的奥雷连诺上校这些典型人物类比普通的拉美百姓,就看书中一个配角: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一场典型的恋爱的男主角,被警卫枪击后,“子弹陷在他的脊柱里,使他躺在床上一直到死。他是在孤独中老死的,没有抱怨,没有愤恨,没有出卖别人;往事的回忆以及不让他有片刻宁静的黄蝴蝶把他折磨死了,人家都骂他是偷鸡的贼。”——是的,别无选择。马尔克斯不过一次次地在书中解释了为什么人类除了孤独,有时别无选择。“拔剑四顾心茫然”,你砍谁去呢?世界某种意义上不是被“改变”改变的,是被“不变”改变的。

我们再看马尔克斯的所谓“世界观”。他除了呈现给我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不去模仿艺术的世界,还进一步告诉我:这些所谓的真实并非真实,它们尽在泡影上。整个真实的世界,就是一座最不真实的乌托邦。马尔克斯在诺贝尔获奖演说中继福克纳喊出:“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在他看来,这个充满了危机并具有自我毁灭能力的真实世界不过是一个“出人意外、从人类史上看似乎是乌托邦式的现实”,他相信:“着手创造一种与这种乌托邦相反的现实还为时不晚。到那时,任何人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活或者死亡的方式;到那时,爱情将成为千真万确的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到那时,那些命运注定成为百年孤独的家族,将最终得到在地球上永远生存的第二次机会。”

——这并不好理解。

我就举一个目前中国人最熟悉的场景说明这个问题:一个老太太倒了,没人敢扶,终于一个好心人扶了她,她讹上一笔钱扬长而去。这是现实吗?当然是现实,但马尔克斯说这是不真实的,这一切属于强行嫁接在时代上的缺乏人类史依据的丑恶乌托邦。人类史透出的根本讯息应是他所坚信的自由平等、爱情和幸福的胜利,而不是乌托邦的胜利。回到这个例子,既然目前的中国人没有谁赞成老太太的敲诈行为,就说明:尽管丑恶横行,但自由平等、爱情和幸福还是胜利的,丑恶并没有占领我们的内心,只是构筑起一种巨大的焦虑。这种焦虑不会把真正美好的东西压垮,它只是一种乌托邦,一种浮光掠影。——所以真正真实的东西是我们始终坚信的东西,那些乌托邦只是对真实的焦虑,越焦虑越反过来验证真实作为它焦虑对象的确然性。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男主人公弗洛伦蒂诺•阿里沙时隔半个世纪,此中历尽磨难和荒唐,仍对他的爱人费尔明娜•达萨声称:“……我为你保持了童身”。——达萨不相信阿里沙,但欣赏这句话背后勇气。——一个七十六岁老人曾经犯下的荒唐错误,那些生命和生活强加给他的缺憾、苦难,难道比这被他以生活的唯一意义所支撑起来的幸福时刻所自然流露的谎言更加真实吗?《霍乱时期的爱情》这部书,在汪晖教授的读后感里,就是马尔克斯创造的“一种与这种乌托邦相反的现实”。

人们当然会问:如此将现实处理为乌托邦而自行树立起似乎永远不可能实现——只能放在心底作为理想和道德人格的现实,不是对现实的逃避吗?恰恰不是,我认为是马尔克斯对现实的超越,一种全面超越。逃避是被现实压垮,站得比它低,看混不过去就溜掉;超越是站在现实上面俯视,看清楚:原来就是你这么个玩意儿,完全不被纠缠它的层层表象所迷惑。

我在文章开头就说马尔克斯是伟人,是被人们抬举起来的做成过事情的人,他做成了什么事呢?就是写了书,把以上这些道理,尤其世界本身的虚无性摆给我们看。我们其实对世界的虚无,对生活在现实的乌托邦里都是有体会的,所谓对马尔克斯的“读不懂”,只是不能像他在获奖词里把这种体会准确讲出来,更别提讲故事来具象化它。乔治•奥威尔说:伟大的作家,只是把我们已经知道的道理再讲给我们。换言之,他们不会抛弃我们、抛弃世界自己去弄个什么神统。他们就屹立在不起眼的泥土里又与泥土时时隔膜,我们看他们有失真确,实在因为我们是故意剥开了泥渍再看。斑斑污痕,就是最高的纯洁。没有这层纯洁做剔透的玻璃罩子,我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最后,怎么总结这个我仰慕了许久、代悲了许久,如今已化作尘泥,与历史融合而一的白头仙翁?我不管自己有没有“总结”的资格,且搬来卞之琳那首著名的《断章》:

伟大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生,一个有着守望者心肠的看风景者,我们既都在桥上,他又是看我们的窗子——我们亦在窗前。

写于北京家中

2014年4月2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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