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学界和媒体都非常关注国际形势与中国外交的研究与报道,提出不少很好的见解和主张,但也会因着力于名词“创新”而出现一些值得斟酌的说法。这里举几个较有影响的例子。
■世界格局“碎片化”论
早在两年前就有人提出世界格局“碎片化”论,认为面对美国力量的下降,“美国衰落论”再度兴起,当今世界格局进入了一个无领导者的“碎片化”时代。理由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首次出现没有任何单个国家或国家集团能够推动国际议程的现象。美国虽然仍然是唯一的超级大国,但是其全球事务的领导力受到国内政治经济形势越来越多的限制。与此同时,其他力量中心如欧盟、日本和新兴大国又无力替代美国的领导地位,提供全球公共物品,因此世界格局进入了一个无领导者的“G0”时代。“G0”(即零国集团)的概念是欧亚集团主席伊恩·布莱默(IanBremmer)率先提出的,主要指国际关系中缺乏领导者的现象。
世界多极化是我们党和政府一贯坚持的观点,反映了从冷战时期到冷战结束以来世界格局发展的总趋势。尽管世界多极化的表现形态在不同时期有所变动,但多极化的本质特征未变。“碎片化”论则是对世界多极化论的否定。其缺陷在于:
其一,无主次之分,似乎当今世界不再存在任何具有世界影响的力量和力量中心。其二,过分估计美国衰落的严重性,看不到美国作为唯一超级大国仍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独特的、他国无法代替的某种全球性作用。其三,看不到新兴国家特别是中国和平崛起的世界性影响力。
■时代格局“转型”与世界秩序“失范”论
时代格局“转型”和全球秩序“失范”,这是最近总结2013年国际形势时提出的新论点。这里涉及时代主题观与世界秩序观两方面的问题,值得商榷。
关于时代格局“转型”。“和平与发展”这个时代主题决定了时代的基本特征和基本格局,是长期起作用的因素(党的十八大提出“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旗帜”,并非改变时代主题的意思,而是在实现时代主题后面加上了办法是“合作”,结果是“共赢”)。时代格局“转型”这一含混提法会产生几个疑问:其一,时代是个广阔的概念,曾经被认为是从“革命与战争”主题向“和平与发展”主题转变,若说现今离开和平与发展这个主题,又如何转型,向何处转型?其二,把国际关系中阶段性的某些变化(这是必然的)上升到时代格局的变化,有何理论与现实根据?其三,这种提法是否意味着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已被替换从而失去意义?
关于国际秩序“失范”。按照一般解释,失范亦称脱序,是由于社会规范失调产生一种社会反常的状态,即在一个社会中缺乏人们可以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之意。失范包括两层意思:一是传统规范的失效,如生活方式的改变、伦理道德的失效、宗教信仰的改变、语言文字的改变以及内在社会民众心理的变化;二是包括新的社会普遍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没有形成或成熟。人们不自觉地受到流行文化的支配,却没有完全认同这种规范。
研究国际关系可否借用“失范”这个社会学概念,不妨讨论;但不能说2013年就不存在维护世界秩序的共同规范,联合国宪章宗旨也好,国际关系种种基本准则也好,应该都是“范”。问题是霸权主义、恐怖主义等恶势力不肯“守范”,总是蓄意违背逆行。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今世界的国际规则不需要完善,特别是有必要补充制定一些有利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游戏规则。笼统地将“失范”概括为2013年国际形势的特征,并不合实情,也不解决问题。
■美国“战略东移”论
有一种观点认为,美国“战略东移”了。其实,美国“战略重心东移”不能说成是“战略东移”,也不是“战略重点东移”。美国绝对没有放弃维护世界霸权的全球战略,而全球战略绝非一个重点。美国战略重心东移存在被迫性、相对性、制华性和多元性的特征。从近期情况来看,叙利亚形势严峻,美国对中东的关注越发凸显,美国有媒体举例称,奥巴马在联合国的演讲用四分之三时间谈论叙利亚事件,难道中东不再是美国的战略重点吗?
笔者觉得,悉尼大学美国研究中心首席执行官季北慈的说法比较有道理。他说:“美国一直在强化自己在太平洋地区的角色。‘重返亚洲’的说法其实有一些误导,因为早在这一战略被明确提出之前,美国就已经加强自身在亚太地区的参与度。其原因显而易见,那就是亚洲是世界上经济最具活力的地方,新兴国家在崛起,世界上的主要大国在亚洲的利益有密集互动,因此各国都以各自的方式参与到亚洲事务中来。不仅美国,全世界都在关注着亚洲,并寻求可以参与其中的方式,从而尽量满足自身的利益。因此,即使美国不公开宣布‘重返亚洲’的政策,也会采取实际行动参与到亚洲事务中来。”(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1月15日访谈)
还应该指出,对于美国提出的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深层涵义,也要加以琢磨。在美国观念中,它在亚太占有战略优势乃是一种与其国力相称的、天经地义的“平衡”,打破这种优势就是不平衡。美国提出“再平衡”的本意并非要与他国平起平坐,而恰恰是不容形成与美国对等的局面。
■俄罗斯“新普京时代”论
普京再次担任总统之后,俄罗斯处于“新普京时代”的说法大为流行。2012年2月经济管理出版社出版了以《新普京时代》为题的集体撰写的专著。2012年3月9日《环球》杂志发表题为《俄罗斯进入新普京时代》的文章。与此同时,“新普京时代的俄国可能走势”、“新普京时代的基本政策走向”等提法,不断出现。
笔者认为,自从苏联解体、俄罗斯独立以来,其国家经历着“破、乱、治、兴”的过程,体现为两个时代。一是叶利钦时代,其主要标志是破和乱,尽管也力求治理,但力不从心。二是普京时代,其主要标志是治和兴,尽管还处于从治向兴的艰难过程之中。梅德韦杰夫担任总统的四年,仍是普京充当主角,构不成梅德韦杰夫时代。因此,从进入本世纪以来,俄罗斯就是处于普京时代,从中可以划分为几个时期或者阶段,但并无普京新旧时代之分。
■中国战略“西进”论
有学者提出:“大国地缘政治、地缘经济的新一轮竞争日趋激烈。当美国战略重点‘东移’,欧印俄等‘东望’之际,地处亚太中心位置的中国,不应将眼光局限于沿海疆域、传统竞争对象与合作伙伴,而应有‘西进’的战略谋划。”随后“西进”论引起热议。
笔者认为,此论虽含新意,但有弊端,甚至会引起误解。其一,美国战略调整所谓“东进”乃是出于霸权主义目的,我们喊出对应口号似乎与之亦步亦趋,选择不同方向也要谋求霸权。其二,“西进”会使俄罗斯、印度乃至整个欧亚大陆国家特别是“好邻居、好朋友、好伙伴”俄罗斯不理解、不高兴,会使宗旨明确的上海合作组织各成员国感到困惑,结果非但无助,反而招惹是非。其三,我国奉行全方位外交,包括面向西部,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大声疾呼“西进”,难免有张扬之嫌。其四,如果我国官方公开采纳“西进”论,势必有损曾大力宣扬的中国和平发展的国际形象,甚至为“中国威胁论”提供口实。
■有所作为“量化”论
最近看到“国际形势与中国外交”研讨会的报道,称“与会专家提出,中央新一届领导集体对外交非常重视,在坚持韬光养晦、继续有所作为的基础上,增加了‘有所作为’的比重。”此说值得斟酌。
一年来我国外交大展宏图,双边外交全面推进,多边外交创新倡议,周边外交积极进取,大国外交赢得主动,巨大的外交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很长时间以来,学界和媒体总是有人把邓小平在苏东剧变之后提出的“韬光养晦”与“有所作为”两者割裂开来,似乎韬光养晦的时候就难以有所作为,而有所作为的时候就无需韬光养晦。如今把“有所作为”按照比重大小加以量化,也值得商榷。其实,邓小平讲的是既要有韬光养晦的谋略,又要产生有所作为的成果,任何时候都应善于守拙韬光养晦,任何时候又都要开拓进取有所作为,两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
顺便说一下,有些文章中总喜欢加上一个“大”字,以壮声势,诸如“大外交”、“大战略”、“大周边”之类,其实经不起推敲,还是应该在内容方面多下功夫。
(作者为中国当代世界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