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浪市场以逐利润的资本主义肇始于货币为媒之商品交易,其根脉渐由商业领域延伸以至雇工劳作之产业部门。产业资本主义总是依托商业资本主义,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东西方的古代社会,原始的工业制造因循旧贯略无大举扩张之余地——资本投资遂辐辏于土地兼并之一途。随着通都大邑之兴起,田连阡陌的资本主义农场如雨后春笋蓬勃涌现,其运作经营一依城镇需求推高之市场物价而不计广大农人之福祉。此乃资本主义弊病的早期症状,不知几多纷争由此而起。直到繁华的都市渐趋寂寥,逐利市场之商品农业才无可挽回地蜕变为自给自足之自然经济——异化的乡村终于回归其原本的生活节奏。比起买田置地坐享其成,商贾贩运更能体现行险侥幸、惟利是趋的资本主义精神。梯山航海之远途贸易可使甲地之日常用物摇身变为乙地之珍稀奇货,职此之故在近代以前的经济部门中最为暴利——而操奇计赢之所得又往往返投田产以保本避险。从历史上看,资本主义精神之消长每与所在文明玄之又玄的生命周期密切相关。文化生命休眠之际,沉湎梦幻之人企慕身后之冥福而忘目下之利害——市井萧条、商贾不兴固理之所必然;一旦瞿然而醒、张目四望,嗜欲逐利之现实关怀便在不经意间迎来资本主义的高歌猛进。
当罗马的壮丽已成过眼云烟而上帝之城魅影婆娑之际,精疲力竭的欧罗巴开始在基督教信仰的迷狂中酣然入睡。其时城郭为墟、商道荆榛,田园诗般的静谧取代了古典盛期红尘滚滚之喧嚣——大梦初觉已是文艺复兴之世。随着文化生命之苏醒,古罗马的精神欲求在眠伏千年之后逐渐恢复清晰的意识。如果说十字军东征主要激于梦境中浪漫的《圣经》意象,那么伊比利安人对东方的兴趣则更多源自清醒时模糊的历史记忆:早在纪元以前香料丝绸一类的亚洲奢侈品即由资本主义贩运接力迢迢万里输入泰西,流衍为古典时代雍容典雅之贵族时尚的组成要素——而东西商路之冲要曾使罗马萨珊两大帝国浴血鏖兵、拉锯经年。从中世纪漫漫长眠中觉醒,沉湎内心的欧洲人一变而为旁驰外骛以徇物欲——对于东方贸易的热望则随希腊罗马古风之盛行再度燃起。罗马商贾苦于中间环节之暴利盘剥,曾假大洋季风之便扬帆直抵南印度;葡西海客开辟新航路与之理无二致,而经行之途程却远为迂回迢遥。大航海时代揭幕之际,掌握印度洋海权的穆斯林一如中古前夕的基督徒渐由信仰之迷狂恹恹欲睡——曾几何时,辛巴达纵横七海之胆略豪情已似黄鹤一去不复返。在亨利王子创办的航海学校里,穆斯林和犹太人将乘风破浪之技艺如薪火相传授予葡萄牙水手,后者则在绕过好望角后步步为营以摧毁中东民族累世经营之贸易网络。比较而言,西班牙殖民扩张更富浪漫之想象——唯有孕育“堂吉诃德”的民族才会一再赞助逆向探寻新航路的伟大梦想。哥伦布的船队由是横渡大西洋以达想象之东方,而麦哲伦的船队则继之横渡太平洋以达真实之东方。葡西海客初时囊中羞涩,又无俏物奇货以扣东方贸易之大门——长物唯余坚船巨炮,遂施帝国主义之横暴以济资本主义之困穷。罗马法的先占原则滥用于航路所经之处,郑和下西洋时自由贸易的祥和气氛不旋踵间已荡然无存。比较而言,葡萄牙人着眼商路之控制,西班牙人则热中金银之攫取。直到坐拥美洲金银,长袖善舞的西班牙人才以纯粹资本主义的方式主导亚洲高端贸易。卡斯蒂利亚对菲律宾的殖民只是东南亚历史上此伏彼起的殖民浪潮中较近的一轮。潮涨潮落逐渐形成有类沉积岩层理的文化版图:南洋群岛南部的伊斯兰文化层累于中南半岛的印度文化层之上,而南洋群岛北部的天主教文化层又累于南部的伊斯兰文化层之上。历次殖民浪潮皆与帝国的崛起、宗教的扩张以及资本主义的高歌猛进相伴而生——如果说西班牙人带来其南亚中东的前驱所不具之“近代因素”的话,那就是他们掌握的美洲金银在流通的过程中逐步造就前所未有的全球资本主义贸易网络。原始货币因地而异,有如晦涩俚俗之语需要辗转“翻译”——与之不同,金银作为商品交易的语言最是晓畅精准,宜乎通行异域殊方而无所隔膜。贵金属购买力支撑的社会需求遂由明晰的价格指数昭然大白,指引商品物流避下以趋高、因时而制流。源源而来的金银作为大额货币势必刺激寰宇之内高档商品的消费需求,从西欧呢绒到东亚瓷器皆随订单之陡增扩大了产能。伊比利安人终如其罗马先辈势盛而多金,挥霍无度以逐奢靡亦不遑多让——顺理成章的是古典时代的加图式农场在消失千年之后忽然以奴隶制种植园的形式再现于世。从某种意义上说,连人身皆沦为商品的奴隶制经济才是历史上最为纯粹的资本主义形态。对于狂放不羁的伊比利安人而言,贵金属只是饱其欲壑的流通支付手段而已。秘鲁波托西出产的巨量白银从十六世纪中叶起漂洋过海运往欧洲,经塞维利亚转输以至北意大利,最终在热那亚商人利尽缁铢的谋算中蜕变为循环生利的金融资本——卡斯蒂利亚之浩繁开支皆赖其及时借贷以补苴罅漏。比诸后起的依托贸易公司拓殖异域的新教民族,伊比利安人开疆辟土之激情有余而持筹握算之心计不足——霸业不永乃因拙于成本效益之考量。虽骤然而得泼天富贵却无以造就伦敦、阿姆斯特丹一流的金融中心。伊比利亚半岛原本多有擅长商贸金融的塞法迪犹太人——当十五世纪末葡西两国开始驱犹之时,就注定了日后千金散尽不复来的历史命运。
美洲金银催产的全球资本主义从诞生伊始即为寰宇列强之国家意志所分隔,形成一系列与主权范围相重叠的独立经济单元。资本无祖国,其性惟利是趋犹水之就下。代表嫉妒的利维坦却藉关税之阀门扬己抑人以遂私欲——便是通行四海之金银也须在铸币的过程中戳上其徽记。人以名言殚心竭虑,人格化的国家则以货币冥思遐想。泉货行于国中者宛若自言自语之呢喃,流通异域者方如惬意会心之言谈。实行金本位之时利维坦最为神旺,思维清晰智虑每依资本主义之理则;恶性通胀之际则尽显疲态,神志模糊意念常由极端主义之情感。欧洲近代史上间歇爆发的帝国主义战争或可拟于利维坦的歇斯底里发作:失去控制的怪兽张牙舞爪各以性命相搏,泄忿报仇无所不用其极。在和平的温室中发荣滋长的市场经济除了关联战争机器的部分皆随兵戈扰攘无可奈何花落去。中立无为如瑞士或者大洋环拱如英美者才有幸久绝兵燹而为资本主义之乐土。近代早期的重商主义以邻为壑,往往从权力斗争的角度看待国际贸易——注重累积金银亦无非预作扩军备战之张本。与之不同,后起的古典经济学倾向国际分工、各以比较优势互通有无:纯由商贾资本家的眼光剖玄析微——承平宴安之经济筹算有余而居安思危之政治谋划不足。当穷兵黩武之帝国主义战争终于无可避免时,剑拔弩张的国际形势使自由贸易形成的对外依存顿如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控制海权的不列颠即以海岸封锁扼制法国,掌握陆权的法兰西则施大陆封锁还以颜色——牵连以至美英反目、俄法交恶。旷日持久的经济战是国与国意志与耐力的较量,自由资本主义慑于淫威只能以走私的形式在利维坦目光所及范围之外暗伏潜行。当久违的和平姗姗到来之际,对战时经济困境记忆犹新的英国通过《谷物法》以确保粮食安全——令行三十年,直到确信可见之将来再无大患才予废除。从哈布斯堡的鹰徽到罗曼诺夫的鹫章,从巴黎的凯旋门到柏林的勃兰登堡门,渐次苏醒的民族国家皆以罗马为楷模蓬勃兴起——或拓殖于海外,或开疆于内陆,慨然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近世西洋列国纷争,不以大一统为尚——有欲步罗马后尘君临欧陆者必群起以攻之。当是时也,歌舞升平的资本主义时代戛然中止,而兵连祸结的的帝国主义时代则大幕开启。蛮族狂野的原始生命一旦在狭隘的空间内迅速膨胀即会引发突如其来之“爆炸。”像德意志统一虽偿宿愿犹未厭其心,进而欲效罗马振长策以御宇内,故有两次世界大战。德国一战前步武英法拓殖海外,然绩效不彰无以反哺本土——至二战则改弦更张,悉仍条顿骑士团东向殖民之旧贯。熊彼特将近代帝国主义视为前资本主义社会思想残余的死灰复燃——揆诸二战历史,不论东方武士道还是西方骑士精神皆其类也。帝国主义属阴主刑杀,资本主义属阳主生长——二者赋性相反,此消则彼涨。大萧条使全球资本主义转瞬崩盘,对外依存愈高者受伤愈重。利维坦随经济交流之萎缩渐趋内向闭锁,如蜗牛般将其触角缩回深沟高垒之本币经济圈——国际贸易战所散发的浓酽敌意已然在为即将到来的二战预热暖身。布匿战争的丰厚战利曾刺激罗马加图式农场之勃兴,而普法战争的巨额赔款也曾助推德国工业经济之扩张——其时生机盎然的资本主义正蓄势以待发,倘来之财可谓雪中送炭适逢其时。龙血玄黄的二战则不然,承接的是大萧条以来心力衰竭、奄奄无气的资本主义——即使凯恩斯主义的起搏器也只能收效于一时。愁云惨淡的银行业在在提示资本收益率之低下——当此之际,帝国主义的掳掠可能远比资本主义的投资有利可图。像二战初期轻易得手的“闪电战”就让德国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德日两国以战养战,各欲建立封闭自足有如领主庄园的经济圈以供养其武力:贡赋取代贸易,劫掠补充税收,劳役凌于雇佣,配给辅以市贩。同盟国同样扭曲抑遏民生导向的货币经济以备军国之需。战争所激发的原始本能无情地摧毁了富于理性的资本主义——然而也正因原始本能之“充电”,战后浴火重生的全球资本主义蓦然之间一洗病容、气吞万里如虎。
每值欧陆帝国主义发作之际,当地犹太人作为资本主义之形象代言往往先罹其害。犹太民族擅长抽象表现却拙于具象造型,深谙货币金融而不娴工业制造——始终高踞资本主义经济的金字塔尖端。财富永远追随善于理财的头脑。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席卷西班牙的排犹浪潮成就了日后荷兰的金融霸权,而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席卷欧陆的排犹浪潮则成就了日后美国的金融霸权。在巴黎卢浮宫的入口处屹立着形如巨钻的玻璃金字塔——它所体现的极具犹太气质的现代性最早在安特卫普珠宝匠鬼斧神工的钻石切割中初露端倪,而后变幻为工业化时代大面积玻璃采光之包豪斯建筑。一部近代西洋史正是上层罗马文化随着现代性之成长逐渐蜕皮的过程——源远流长的古典主义艺术由是沦为博物馆中赏心悦目的藏品陈列。和古典主义一同走进历史的还有欧洲贵族社会以及作为其延伸的海外殖民帝国,至如罗马资本主义衍生之种植园奴隶制更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文化趋尚与民族性格之差异使资本主义的演进呈现迥然有别的地域特色。欧陆人文蕴藉粹然深醇者首推法兰西,无论雍容华美之巴黎时装抑或繁文缛节之法式餐饮皆在在彰显贵族传统的流风余韵——所谓“三代为官作宦,始知穿衣吃饭。”文明既久则民性务虚而矫揉:沙龙清谈有似魏晋风流,熏衣傅粉则类六朝绮靡。文化心理中根深蒂固的那喀索斯式自恋使法国化妆品独步天下、莫之与京。巴黎优雅闲适而又略显邋遢,最能激发不修边幅之文人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滥觞于兹的时尚潮流喜新厌旧、变化无常,总以精致浮华炫人眼目——远方殊俗莫不翘首仰望以挹其清芬。自西徂东则古典文化影响渐弱而蛮族传统风韵犹存。从秦陵兵俑刚毅木讷的神情可以想见开化未久之原始民族的精神面貌——其人专注痴迷而又循规蹈矩,出为虎狼之兵入为独造之匠,所铸铜剑或历两千年依然锈蚀全无有如新发于硎。德国制造之精工细作亦有类于此。性情外向的法人慕虚荣而尚装饰,处处介意他人之感受,在其高卢祖先即已如是——深沉内敛的德人则不然,治之已精益求其精而于外观甚少措意,人不知而不愠。如大众之甲壳虫车即以形象笨拙著称于世,丝毫无与行云流水之轻灵——东至蛮族气习浓厚的俄罗斯则工业制造唯巨是尚而愈显其笨拙。兼具法国时尚设计与德国精密制造之长者其惟冠冕时计之瑞士钟表——高华其表严饬其里故有百达翡丽、江诗丹顿。大凡蛮族思维皆带几分机械刻板,而条顿民族尤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像康德之饮食起居守时精确如钟表,而思想系统亦严丝合缝如钟表——科学家如牛顿径以机械运动理解大千世界宇宙万有。对条顿民族而言机械之制作纯乎天性不假外求,英德美三国轮番在工业革命中弄潮搏浪引领趋势似亦为理之所当然也。德意志诸邦的发展水平本与英国伯仲之间,历三十年战争之浩劫瞠乎其后,遂使得风气先的约翰牛幸拔蒸汽时代之头筹。比较而言,文明边缘的美国精神底蕴甚为浅薄而实用理性异常发达——无以产生牛顿康德一流的思想家,却能造就爱迪生福特一流的实践家,终于后来居上集工业革命之大成。视人如同机器的“科学管理”也随资本主义生产之扩张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像馆阁体书法一样,美式资本主义规范标准毫无个性,故能无远弗届而为天下式。传统的家族式企业多有私密不足为外人道。而在高度发展的美国资本市场,诸如家族荣誉之类非资本主义的因素皆为唯利是图之潜规则过滤净尽——股权散为万殊的上市公司裸裎以对川流不息的资金运动,毫无隐私可言。而孕育公开透明之资本市场的美国文化同样让人一览无余,毫无隐私可言。自由资本主义和民主政治皆以逢迎俗众为能事,只有在两洋之间风调雨顺的美国方臻其极。远渡重洋寻梦北美者对比安土重迁的欧洲人有如元素周期表上活泼金属之于惰性气体。移民社会的生活节奏理之必然较其原乡迅捷,从美国快餐之普遍可以略见一斑。同为时尚艺术之都,纽约的商业气息也比巴黎更为浓郁。若将巴黎时装拟于高尚典雅的华夏衣冠,则纽约时装差似舒适便捷的短衣胡服:二者之殊异皆文化历史使然。
滥觞于英伦的工业革命使资本主义的天道循环陡然生变:此前的古典资本主义受制土地之出产,常呈供不应求之卖方市场;此后的近代资本主义借力机械之运用,每现供过于求之买方市场。经济学说从劳动价值论到边际效用论的演进正是这一沧桑巨变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投影。当蛮族的机械思维终臻自觉并与资本主义生产因缘际会之时,机器取代人畜之革命开始像齿轮传动一般自纺织业流衍以及所有的产业部门——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巨量产能倏然之间喷薄涌现,遂令高门独享之珍异化身百千而为人人可欲之普货。占有商品的伸张贪欲总在顾客内心扬起汹涌的识浪,而撙节钱财的凝敛吝习却像抑制阀限阻遏其流势——识浪漫过阀限才形成有效的消费需求。广告之诱惑为前者推波助澜,而物价之波动则使后者上下升降。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广告最为雄辩地说明近代资本主义生产过剩之典型特征。对资本主义而言市场需求乃其消化产出之胃纳——饥则康健饱则罹疾,鼓腹含哺餍饫无度故有周期爆发之经济危机。其端每肇于货币金融,表现为过度扩张之信用随经济走低有如气泡刹那破灭。一马当先执工业革命之牛耳者往往也是经济危机淫威所及首当其冲者,像一八二五年之英国和一九二九年之美国即为明证。二九年股市崩盘引发的大萧条必以此前的柯立芝繁荣 为铺垫——热涨之中忽然冷缩遂使经济整体崩坏。作为危机之对策,凯恩斯主义在四海困穷之际应运而生——起初只是病笃之方剂,久而渐成日常之圭臬。其效有善不善者:善者非仅刺激目下之消费,且以长线投资培养未来资本扩张之商机;不善者流为政府赤字财政推行之扶贫慈善,与“国家资本主义”渺不相涉。大萧条之时资本主义的欧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而共产主义的苏联则生机勃发、如日方升。在纷繁芜杂的社会主义流派中,马克思创立的共产主义虽裹以科学之外衣,却最具沁人心脾的宗教情愫——其道至大无所不包,悬热烈昂扬之理想为鹄的而使冷若冰霜的资本主义愈显其丑恶。中古基督徒每慕缥缈之永生,虽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大梦初醒始变淡泊宁静而为嗜欲逐利——从西班牙人横绝四海的逐梦之旅中依然可以感觉其恍惚迷离的残余睡意。关注今生把握当下则资本主义萌芽生焉,分蘖抽枝发荣滋长渐成全新之社会。在其熙来攘往的喧嚣中浸淫既久,倦极思睡的文化生命又欲重温往昔田园诗般的静谧——共产主义之幽灵遂不期而至,踽踽游荡于欧洲大地。当此革命思潮如野火燎原之际往往兴动刀兵、流血千里。基督教的理想落实于虚幻之天国,而共产主义理想则落实于现实之尘世——非假凯撒之威权不足以有成。幅员辽阔的苏联乃此前无古人之社会实验的煌煌成果——其计划经济纯由人为造就,不像资本主义自然天成。凯恩斯主义在市场失灵之时鼓动政府从幕后走到台前,而苏联之计划经济则弃市场如敝屣而由国家一力承当全民保姆之重任。人民有如孺子生活于善恶分明的童话世界之中,乐观向上、无忧无虑——孟子所谓“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市面流通之卢布也仿佛儿童咿呀之言,只合自家领会而不可语于他人。作为苏联的缔造者,列宁深信穷兵黩武之帝国主义已然成为时代的主旋律。计划经济正为艰难竭蹶之战时状态量身打造——就连文学艺术之形象亦皆揎拳攘臂、怒目圆睁,似欲与人生死相搏。拜共产主义体制之赐,二战之苏联在战场上龙精虎猛,相比一战之沙俄宛若脱胎换骨一般。然而列宁预料不到二战之后歌舞升平之资本主义似曾相识燕归来,而他身处的帝国主义时代仅为短暂之间歇而已。漫长的和平终使未雨绸缪以备战乱之计划经济失去用武之地。政治家出于安全考虑可以不计成本将工厂设备迁往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之内陆——如此虚耗过度之经济相比锱铢必较的资本主义犹如臃肿胖人之于精悍瘦人。所以当苏联与美国展开有如长跑之和平竞赛时,很快便觉气喘吁吁难以为继。美国经济在二战结束之际即如松弛之弹簧恢复其原状,而苏联经济直到国家解体仍未走出物质匮乏之战时状态——从商店门前排队之长龙以及空空如也的货架可以概见。
冷战之后共产主义凌夷衰微、不绝如线,肆无忌惮的逐利资本遂由互联网之普及盛张旗鼓以席卷天下:四体百骸跨洲越洋之巨无霸企业赫然成形,原本相对独立的列国经济逐渐蜕变为全球资本主义的中间环节。中国和印度以其丰沛低廉之劳力最为天下溪谷,终于蓄势发力、借此全球化大潮直挂云帆济沧海。两个亚洲大国文化迥异,民族性格亦判然有别——从毛与甘地南辕北辙之思想路线可窥其一斑。前者革故鼎新,不惜毁弃传统以开创时代;后者因循蹈旧,宁愿背离时代以保守传统。同样面对外来压迫,毛选择以暴易暴之武装革命,甘地则青睐止暴禁非之柔性抗争。民族独立必基以自给自足之封闭经济乃其难得之共识——反差如此鲜明的两人曾不约而同地手摇女流惯使之纺车以为众人表率。毛与甘地皆有遗世独立的隐士情怀,中印融入世界之经济开放则其立国理念之扬弃。华夏传统关注现实之社会伦理,印度宗教则痴迷玄远之灵魂归宿——两国在电子行业一以硬件制造著称一以软件开发驰誉,其间差异似与文化心理深层隐秘的精神取向不无关联。印度软件业以低薪承接外包,工程师一如古时婆罗门在绝尘脱俗之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至于广纳劳力之制造业则与全球资本转移尚隔一尘,虽居成本洼地却始终未见百川之朝宗。工厂纲纪森严,必欲其员工循规蹈矩有如机械部件——是故历史上的制造业大国往往同时亦具军事强国之资质。印度向来柔弱不武,欧洲贸易公司仅藉少数雇佣军便可横行次大陆,土著纪律之涣散可想而知——此为制造业萎靡不振的先天因素。相较而言中国似有一日之长,早在晚明就随隆庆开关跻身于货流四海的世界工厂。其时西欧呢绒产业尚处古典资本主义阶段,景德镇瓷业已然优入近代资本主义之域——理论上具备无限扩张产能之潜力。当美洲金银源源而至时,暴涨的羊毛价格在英国激起动荡扰攘之圈地运动——中国市场却波澜不惊,镇窑为首的工业体系只需在生产规模更上层楼便可从容化解类似价格革命之压力。景德镇的兴衰历程仿佛工业革命之预演。其制瓷绝技使中国得享两百余年的外贸顺差,从而确立了银本位(正如工业革命之优势奠定了西方的金本位)。随着抟泥成器之秘大白于天下,有田、迈森、代尔夫特、利摩日、斯托克渐次崛起——景德镇终于廉颇老矣。人到再无气力打拼之时只有吃其老本,国家民族亦然——瓷都所攒巨量白银终由晋商之持筹握算转化为汇通天下的金融资本。不同族裔之个性旨趣皆在镇瓷的艺术风格上有所反映:汉人粗略随意,所以晚明图绘潦草有如鬼画桃符;满人严谨端方,是故盛清器式规整近乎吹毛求疵。若将前者拟于耐力恒久的长跑健将,后者则像瞬间爆发的短跑好手。同为东北亚蛮族,满人敬小慎微颇类日人而宏观布局倜乎远过。唐英督陶时与工匠同食息者三年,亦与日企家庭式管理差相彷佛。景德镇官窑乃今日央企之祖庭,民窑则民企之前身。官窑代表凌驾于金权之上的王权,虽自外于市场但其体现的权威始终都是自由市场的定海神针。作为主流价值的王权崇拜以其温暖的家庭伦理对冲资本主义冰冷的利害关系,成为社会稳定不可或缺之安全阀。嘉道之后王道衰微、官窑凋敝,失去制约的资本主义譬犹怒生之草交加之藤滋蔓难图——凌夷以至二十世纪遂有如火如荼之土地改革。当大萧条之时中国经济正处“黄金十年”,与生产过剩之危机风马牛不相及——嫉恶如仇的共产党人慨然以诊疗近代资本主义之药方医治古典资本主义之宿疾。共产主义革命其实无非赤帝子斩白帝子之易代鼎革——若将其拟于历史上的洪武革命,则改革开放便是第二次隆庆开关。闽粤沿海经济特区乃开放之初中国朝向世界之窗户,自兹流入的滔滔外资逐渐唤醒沉睡已久的资本主义意识。其地周遭自古即为中东侨民之渊薮,源远流长的航海传统哺育了蒲寿庚、郑和麾下扬帆七海的远洋船队。当西方穆斯林将劈波斩浪之技艺倾囊授予伊比利安人之际,东方穆斯林也将航海接力棒移交闽粤之土著——由此引发造就南洋华社的波澜壮阔的殖民浪潮。继往开来的经济特区随改革开放之深入渐失其殊特,相应的是一个更为外向的中国在全球化大潮中悄然崛起,开始重温景德镇全盛时代的熠熠辉煌。
当今中国经济兼综冷战期间东西之殊胜、美苏之优长,强名之曰计划资本主义。改革开放循序渐进,终将政治家备战备荒之人为经济格局转变为资本家弄潮搏浪之自然营商生态——然而始终不弃国家规划者盖以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而且计划经济带有预防生产过剩之危机的抗体——已然跻于世界工厂的中国地位渐埒十九世纪之英伦,当此之际才姗姗遭遇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阅览室百思求解之问题。计划资本主义有其赖以生长的一方水土。儒家文化尊崇尽责如民之父母的开明专制而以芸芸大众为未成年小人,至若媚俗从众以趋近利的自由市场则非经政治家之督导不足以信赖——诸如此者皆与近世西洋文化截然异趣。凡物必有其对,一方存在便是对他方无言的批判——两仪而非太极才是历史之常态。冷战期间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有过“厨房辩论,”将来在计划资本主义与自由资本主义之间还会有新的“厨房辩论。”世难方殷则政府之管控必有加而无已,九一一以后的历史便是明证。放眼天下,有望终结葡西殖民以来西方唯我独尊之霸权者其惟泱泱中华。昔人有言: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中国共产党以济济多士为牺牲膺天命而抚方夏,终于振衰起敝再造国家——三代以下开基肇业未有如斯之惨烈。瞻望前途,任重而道远,异日之成就正未可限量——悠悠青史深有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