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腾:跳出迷墙反观过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61 次 更新时间:2013-09-08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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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腾腾  

托克维尔说过:“民主扩展个人自由的范围,而社会主义却对其加以限制;民主尽可能地赋予每一个人价值,而社会主义仅仅使每一个人成为一个工具、一个数字。民主与社会主义除了平等一词以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但注意两者间的差异:民主是为了自由而追求平等,社会主义则是为了压迫和奴役而追求平等”。

电影《浪潮》看完至今已经一年了,当初看完时注意到了很多问题,诸如:如何从自由社会变成极权主义社会;情境的力量有多大;何种微小的改变会导致巨大的灾难;集体认同的力量;边缘性人物如何在运动中居于中心位置等等,除了上面这些问题,我更想用另外一个问题引出下面这篇文章。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我注意到电影里的课堂与我们从小经历的课堂有太多的相似,背手端坐、挺直腰板、强调纪律、强调集体一致、统一着装等等,但这样的课堂在影片里成为了通向奴役的试验场,而在我们的生活体验里,大家对此却习以为常,是因为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没有自由的生活吗,或者因为从未体验过何为自由课堂而导致大家身处其中却不会发问,世界真的如此吗?

首先,我想谈一谈我的小学教育,可以说,如果没有高中时期的叛逆与生活体验,就无法明白独立思考的重要,也无法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过去,反思从小学到初中经历的应试教育。因为叛逆,学会用不同于常规的眼光看待大家习以为常的世界,因为独立阅读的开始,学会找寻问题的答案,自我破除过去应试教育留下的种种问题,慢慢学会做一个有着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人。

最近反观我的小学教育,最大的感受便是,小学班主任曾经也许是一个红卫兵,为什么呢?原因是,在看过一些文革回忆录后,对曾经的一段历史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对那样一个年代出来的人也有了不一样的思考。暴戾、斗争、残暴、天不怕地不怕且与天斗与地斗的露骨和张扬,深深地刻在了那样一代人身上,没有同情心,没有关爱,不甘示弱,强势,高昂着激情,尖酸与刻薄,等等,这些问题若是放在小学或者是初中,自己是不会有所察觉,或者是放在几年前,也不会有这些感受,全都习以为常,以为世界便是如此。

高中时期,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小学教育,当时本能地写下了,这是一种类似电影《迷墙》里的流水线式的教育,每一个人进入类似绞肉机一般的机器里,面无表情,跟随者音乐节奏,没有停留,没有犹豫,如图机器一般进入,出来后的每一个人都惊人的相似,同样没有表情。当我第一次发现过去教育竟然是另外一种样子时,我想,我再也无法继续面无表情似的跟随着流水线前行,好像突然有了思考,突然从流水线上的束缚里走了出来,一旦走出来,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因此为什么说,在一些人看来,独立思考是可怕的,因为一旦赋予一个人独立思考的能力后,没有人再愿意回到过去,没有人能够回到无知与愚昧的洞穴里,享受了光亮的照耀后,便无法再怀念黑暗与潮湿。

但如今反思小学教育,我更愿意将其比作是各种历史运动的后遗症与延续,而我们的班主任,当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园丁,不如说更像是残留着运动里红卫兵或者造反派特征的暴戾的人,她的教育方式,不如说更像是各种运动里整人的手段,把学生管的服服帖帖,而我们对她充满着恐惧,表面却唯唯诺诺,无比听话。而这样教育的影响,导致我们幼小的心灵深处潜藏着胆小的因子,听话成了我们从小做人的准则,自己若不是有意识地洗刷过去教育的影响,恐怕如今还是一个温良的老好人,不惹事,不出头,不脱离群体。但这样的洗刷,何其难也,不仅要用叛逆的心态去否定过去教育里的所有,还要依靠独立阅读与思考去构建一套新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以及知识体系。

首先,小学生活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七岁开始便慢慢明白,这个微缩的班级里有着某种等级,就像运动里的阶级划分,成分划分,既有地富反坏右这样的黑五类,也有红五类,每一类人并不和另外一类人玩,不接触,并且排斥与孤立那些位于等级最下方的学生。在这样一个班级里,如何划分等级?那就是以班干部的形似划分: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等等是第一等级,各小组长是第二等级,普通学生是第三等级,被老师斥责为坏学生的是第四等级,大致就是这样四种。那么如何确定谁是第一等级,第二等级,乃至于第三,第四等级呢?答案除了我们惯常认为的学习好外,还有两点更为重要,第一就是要听话,老师让做什么,不要问,立刻执行,第二就是家长要与老师关系好,经常向老师送礼,请老师吃饭,老师就能特别关照。那么最后一个等级是如何确定的呢?当然这样的所谓坏学生并不多,在我印象里大约有四五个,全部是男生。他们当然是那种最不听老师话的,最淘气的,经常打架,欺负同学的学生,但作为才七八岁,十岁左右的孩子,淘气毕竟是天性,淘气的孩子往往聪明,当然事实也是如此,当时班上被老师斥责为最淘气的同学后来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学习也非常好。

在这里我想拿出如何对待第四等级,也就是最淘气的同学的情况来单独谈谈。如何做到,那就是孤立。老师不仅会经常性的,特别是这几个同学犯了一点错误,诸如和老师顶嘴,诸如老师让做的事情提出异议后,号召全班同学孤立这些同学。如何号召,拿出一些时间,让这几个同学置身在全班同学“鄙夷”的眼光下,将他们定性为“坏学生”,“差学生”,将这些帽子扣在他们头上,一扣就是六年,没有鼓励,只有否定。这样经常性的进行下去,也许全班同学都会将他们认为是差学生,也许连他们自己也是如此理解自己的。随后老师会将这些同学安排在最后一排,并且与其它同学隔离开来,好像“坏学生”会传染一般,隔离开的后果就是,在形式上告诉大家,你们和他们不是一类的人,也告诉这几个同学,你们没有资格和其他同学在一起。当然不仅是行为上,老师也是明令禁止全班同学与这些同学说话。老师还会采用如不批改这些同学的作业,不点这些同学起来发言,不让这些同学参加集体活动的方式不断孤立他们。

当然这些等级划分不仅仅对于老师对待学生有效,对于同学间的交往也起到了决定作用。和什么人玩,不和什么人玩,在十岁左右的孩子心里,竟然能够如此清晰,当然也仅有这一条标准,严格按照等级相处。第一等级的同学玩在一起,他们围绕着老师周围,俗称老师的班干部,老师的左膀右臂,帮老师做各种事情,安排各种活动,指挥其他同学,据我现在回忆,第一等级的同学并不和第三四等级的同学在一起玩耍;第二等级的同学围绕着第一等级的同学,形成一个明显的外围圈子,包围着第一等级的同学,以老师为中心,时刻听取第一等级和老师的调遣与安排,做着各种零碎的事情。第三等级因为不是班干部,没有职务,也就相对边缘化,除了上好课,完成作业外,各自相对孤立,形成两三个人的小圈子,并不像第一等级和第二等级那样有着严格的组织化,相互紧紧抱着一起,形成一个外人无法进入,内部封闭的大圈子。

其次,小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是“听话的利己主义者”。钱理群提到一个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我们认为,那时的我们尚且没那么精致,但听话,却是最大的特征。

上课预备铃响以后,全班同学背手端坐,背挺直,红领巾戴好,衣服穿整齐,书本放在规定位置,脸上不能有表情,不能说话,不能笑,更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如此这般等待着老师进来,若是等待那位如同红卫兵似的班主任进来上课时,更是如此。如果这些准备工作有一点没有做好,等来的将是老师的惩罚,轻则批评,还不是一般的讲道理式的批评,而是不讲道理的谩骂,甚至是使出这位老师常用的手段,用食指关节处敲打同学的头,甚至使劲拽和拉扯同学的眼皮,前者重则头部会被敲出一个大包,会被敲破,后者的滋味虽没有尝试过,但看看被体罚的同学就觉得可怕。因此整个六年小学生活里,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紧张中,那种紧张的感觉毕业后再没有体验过,最紧张的时候能够双手双脚冒汗,心跳加快,甚至感受到心脏快要从心底跳出,心跳的声音大得出奇的可怕,有时候甚至有片刻的停滞,头晕,眼花,眼前一片黑暗,这些感受一点也不夸张,构成了小学生活的一部分。

还记得小学二三年级时,班主任老师教我们背诵乘法口诀,因为我提前学过,也提前背过,因此老师让我起来背诵,但因为教法不同,背诵的顺序不一样,比如,老师教我们背一二得二,我背诵的是二一得二,这还是外公提前教我的,我也背得非常熟,但顺序不同,一时不容易改正,答案是完全正确的。就因为顺序不同,一时不容易改正,这位班主任老师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冲下讲台,用她的杀手锏,狠狠敲了我的头三次,最后我的额头上方肿起来一个鹌鹑蛋大小的包,发青发紫,还擦破了皮,更可笑的是,放学后,老师发现这个包大到家长不可能不会发现的地步时,竟然赔笑来安抚我,安抚的内容是,回去你就不要和家长说是老师打你的,老师也是为了你好,你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桌子上去了。而那时的我竟然也没有半点怀疑就听取了老师的要求,回去骗家长说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所有以上这些思考都是等长大以后慢慢“自明自觉”后重新反观,才看出一番不同来,但儿时的我,身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没有比较,更无思考,根本不会多问一个真的如此吗,也就如此习以为常地度过了六年,有痛苦,有过伤痛,有过压抑,但都没想问一问是为什么,甚至曾经对自己的班主任充满了感情,毕业时还感恩戴德,真有点斯德哥尔摩症。当然,现在我也没有厌恶,没有讨厌,只是用一种更加冷静的心态去看待,去思考。

接下来简单谈一谈我的初中和高中。初中部分是小学的延续,只是初中并没有过分强调以班干部来划分等级,而是以分数划分。通过各种考试,老师不断强调考试排名,不断强调每个人的位置。因为这个班是市里重点中学的重点班级,老师的配备是最好的,很多同学都是找了各种关系进去的,班上有一部分同学不仅学习好,而且非常爱思考,爱问问题,也非常聪明,这样,在考试与分数的压力下,班上还尚存一些不一样的氛围,多少是活跃的,当然这些有着部分独立思考自觉的同学初中毕业后都选择了出国,出国读高中,读大学,有的还去了剑桥大学,有的去了美国,去了澳大利亚,也有的被保送到了清华和北大。如今多年没有联系了,初中时这些在我眼里爱问问题,爱探究,爱思考的同学们不知道现在长大后都怎么样了?

我的高中是位于杭州的中国美院附中,与一般的高中完全是不同的,这里没有应试,没有考试的压力,就如同放羊一般,非常自由,这里不以分数定高低,不以分数和所谓的班干部划分等级,但却以才华和才气以及部分的特立独行来决定你在学校里的位置。这里充满着理想色彩,充满着艺术的浪漫情怀,充满着敢想敢做的氛围,充满着特立独行,但与一般人眼里因为文化课差,学不下去,才学艺术的艺术生不同,这所学校,每一个考进去的学生都是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接受纯正的艺术训练,不以考试为训练目的,而单纯是从对艺术的热爱出发,否则若是以考试为目的,一般家庭也无法从小就投入,这样的艺术投入是巨大的。而这样的学校也不是以应试为目的,进入学校后三年里,循序渐进地进行艺术科班式的训练,从基础开始到最后创作长期的大作业,接触的都是西方绘画史上的大师作品,诸如莫奈、塞尚、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莫兰迪等等,无论是古典艺术还是印象派,从来不会离开经典与大师,整整三年的训练就已经类似大学本科造型艺术专业所要进行的训练。当然在这里我想强调的不是这样一种不一样的艺术教育,而是想说,自由氛围的重要性。

自由并不是放任,自由之下,没有反叛,没有厌学,没有对压制的抗拒,没有人管,反而更能学会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按照自己的喜好、理想、愿望去选择自己想要学习的东西,自己想要追求的生活方式,自己制定计划,自己约束自己,反而能很快地成熟起来,对自己负起责任。当然在这样自由的环境里,我也开始对自己进行“成人”的训练,这样的训练包括独立思考的能力、批判力、洞察力,并且还要寻找大量书籍来看,开始了从未间断过的独立阅读的历程,第一次摆脱过去因为应试而造成的影响,第一次感受到独立人格的重要性。所有这些没有人教我,一旦处于一个自由的环境里,好像人的本性突然复苏了,自己便开始寻找光明,寻找空气一般,完全是本能的,自发的,同时通过大量阅读,来寻找到问题的答案,慢慢建立一套不同于应试教育里所教给的新的知识体系。

最后我想引用夏山学校创始人的话:让学校适应学生,而不是让学生适应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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