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2月11日,我被作为“反革命复辟案”的首犯被捕入狱。这是一桩被两次通报全国、全军的通天大案,是当时的伟大领袖亲自关注、并委派了两位总部首长亲自坐镇哈军工抓出来的“搞复辟倒算典型”,《哈军工传》(中册)【1】、《耿刘氏和她的儿女们》【2】以及共识网“人物春秋”栏目《耿鼎发家族冤案传奇》,对此案情已有介绍。同年2月24日,因受我的株连,作为主犯的母亲、哥哥和12位父老乡亲也被关进牢房,叔叔被造反派勇士打死(我半岁时父亲就去世),抛尸河中,大批亲友乡邻被打、被关在公社礼堂和小学校园,家乡沉浸在一片“红色恐怖”之中。
我被关在11号牢房,母亲关进了3号房。女犯除了打水,就是倒马桶。每当听到3号房的门锁响,哥哥鼎富和我都要躲藏到小囚窗的后面,从缝隙里看望一下母亲。母亲把马桶端到茅坑处,要路过哥哥的7号房,我常常能感知母亲和哥哥在短促细语。尽管我们每次窥视被发觉后,都要被铐打罚跪,但始终不肯放弃一天一次看望母亲的机会。3号女监房,最少时只剩下母亲和丁夏氏两人,最多时关十几人。
丁夏氏是江苏泰兴何家四圩人,离我们家乡曲霞镇只有4、5里路。据说,丁夏氏的儿子将妻子推入河中淹死,定成死罪。丁夏氏为救儿子一命,主动承担罪责,供认是她将儿媳推倒河里,并用竹竿推向河心的。案情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因而,丁夏氏被判成死刑。或许案情事实和证据毕竟存在某些疑点,丁夏氏被判死刑后一直没有执行,长期带镣关押在3号房。直到我们母子判刑后押往劳改场所时,丁夏氏还留守在3号房。她与我母亲同监关押5年,情同手足。
丁夏氏,1米5的小个子,又矮又瘦,但身板硬朗,为人机灵。她比母亲小几岁,待母亲像亲姐姐一样。丁夏氏是贫下中农,又是刑事犯罪,何况已经判了死罪,所以,她不怕沾上地主、反革命的嫌疑,处处袒护着我们的母亲。每当母亲躲在小囚窗后面窥视儿子放风时,丁夏氏都是帮着义务“望风”,观察班长巡视的位置。一旦班长走向3号房时,就立即示意母亲坐回原位。提审时,因母亲不肯招供自己被评过地主成份,不肯揭发儿子的反革命复辟罪行,遭受残酷的刑讯逼供。母亲被反铐着虎口押回号房时,70岁的老人已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一连十几天,母亲粥水难进,不能支坐起来。看守人员和战士(犯人都称之谓班长)一再呵斥,说母亲装死,威胁要进一步惩罚,都是多亏丁夏氏再三求饶,证实确系病重,喝不下粥去,无法端坐起来。母亲被反铐着虎口,睡觉、翻身、一举一动都很困难,丁夏氏一直像亲人那样,伺候在左右。
有一段时间,一连几天,看不到母亲出来放风、拎水、倒马桶,我们成天失魂落魄、忧心如焚。丁夏氏深知儿子思母之苦,虽近在咫尺,犹如阴阳相隔。她不顾自己受罚的危险,代替母亲,故意偏走到7号房窗口,低声告诉鼎富:“奶奶牙痛几天,不便出来,没有大病”。相邻号房之间,因放风排队,犯人往往要站到邻号房窗口,轻声通话不会被岗亭班长发现。哥哥知道母亲的消息后,通过相邻号房之间接力相传,我也就很快知道了母亲的实情,一颗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们对这位已经判了死刑的丁奶奶一直深怀感激之情。
除了母亲和丁夏氏以外,3号房的女犯人来人往,流动很大。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一年、两年。川流不息的女犯群体及其流传在监区内的故事,给阴森恐怖的牢房带来一丝融融生气。人们都说:妇女是半边天。从我们十几年的监管坐牢生涯体会,女性的力量,特别是女性对男性的精神支持和鼓动力量是绝不可低估的。我们特别赞成:凡是有男性的地方,都应该有女性存在,任何领域、任何行当,概莫例外。我曾就读的上海敬业中学,解放后,开始招收插班女生,男同学都更加用功、守纪律;哈军工的海军系、空军系,原先都不肯招女性学员,认为女性不适宜在海上和空中作业,后经院长陈赓大将特批,才招进了女学员。我们长期关在狱中,亲眼看到许多野蛮张狂、破罐子破甩的犯人,在女性犯人面前沉静下来,唤醒了人性和自尊。在那个可随意斗人、打人致死的疯狂年代,死刑犯丁夏氏和其它女犯对我母亲的温情、同情和仗义护爱,几十年来常常使我心里涌起一股温暖和感激之情。
参考文献
1、滕叙兖著,《哈军工传》中册,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
2、耿鼎发等,《耿刘氏和她的儿女们》,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13,01
来源: 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