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商务印书馆出过一套“英国文化丛书”,共计十二册,译者分别是章元善《英国合作运动》、杨绛《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任鸿隽《现代科学发明谈》、张芝联《英国大学》、傅雷《英国绘画》、邵洵美《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诗》、林超《英国土地及其利用》、李国鼎《英国工业》、全增嘏《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小说》、张骏祥《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电影》、蒋复璁《英国图书馆》、王承绪《英国教育》。
出版这套丛书是英国文化委员会在二战后向世界宣传英国文明的一个举措,由英国驻华使馆负责。为出这套丛书,当时还成立了一个“英国文化丛书委员会”,成员有朱经农、林超、钱锺书、萧乾,另外还有两个英国人。朱经农为丛书写有一篇总序,丛书译者均为一时之选。这套丛书,我过去在旧书摊零星见过,买过杨绛、张芝联那两本。对张芝联译的《英国大学》,印象尤深,虽是介绍性工作,但张芝联译笔典雅,是极好的散文。
《英国大学》是巴葛爵士(E·Barker)向世界介绍英国大学的一本小册子。张芝联译序一开始就提到,他译这本书,是钱锺书的美意,还在译文结束时说:“书中的拉丁诗句,得钱默存先生的指教,方能译出,特向钱先生致谢。”
这套丛书虽是有目的的文化推广,但选择书目和译者却是一件非常认真的学术工作,朱经农主其事,但具体工作是钱锺书做的。张芝联在上海光华教书时,兼任校长朱经农的英文秘书。他在《从〈通鉴〉到人权研究》一书中,回忆过一件事。1948年3月,有一封南京教育部给朱经农的密件,恰好落在他手中,说该校秘书张芝联秘密领导左倾学生酝酿成立自治会,并借授课时间分析时局,攻击本党且煽动学生退出本党,要求查明具报。张芝联看后大吃一惊,立即去找朱经农。朱经农看完密件后,安慰张芝联说:“不要紧,我去南京向部里说明,不必担心。”由张芝联接受译这本书,可以大体判断他们那一代的人大学观,钱锺书帮他选了这本书,钱锺书的大学观,也不言自明。钱锺书本是大学中人,但1952年后,他再也没有选择在大学里教书,虽然个人职业变动有相当大的偶然性,但似乎也可理解为钱锺书对1949年后中国大学的态度,他对这种机关保持了他一向的独立判断。
巴葛爵士在《英国大学》中,除了介绍英国大学的基本制度外,特别强调大学的自主性。他一上来就说:“英国所有的大学有一个特点,这点十分重要,非马上说明不可。英国的大学没有一个是国立的,它们都是私人组织的团体……现代的英国大学诚然须得国王颁发的宪章后方始正式成立,不过这只是法律上的形式而已;在本质上,所有英国的大学都是独立的机关,即私人组织的团体,行政和财政都是自理的,聘请教职员及学校生活都不受外力干预。固然它们也受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补助,但是政府发给补助并不附带严厉的条件,也不以约束为交换。”(第3页)
巴葛爵士注意到英国大学的一个独特现象,就是“脱离政府而活动同时仍希望政府协助。真奇怪,也不合逻辑,但是就行得通。这就是为什么某一个作家说:英国大学是英国民族的创作,而不是英国政府的创作。整个大英帝国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而且的确有人说过。大英帝国既不是政府的创作,也不是政府的行动所创立,而是自由团体和这团体的行动所创立的。”巴葛爵士认为:“英国大学根本上是自主的,它们既不受辖于中央政府的教育部,也不在地方政府的控制之下。牛津剑桥的行政,一向操在学校当局的手中,这些人都是餐于斯寝于斯的。其它大学则恒在双重的管辖之下,一方面是一个董事会,由校外人士及校方代表所组成,掌握校政的大端;另一方面是校务委员会,为教授及一部分教师所组成,管理纯粹的学校教务。董事会往往惟校务委员会的意见是从。在任何大学中,学校施政的方针总为该校教员所左右,不论聘请教授或行政方面都是不受外力干预的。”(第11页)
巴葛爵士还在书中强调,英国各大学在行政上是自主的,财政的调度也不容外人干预。他说当时英国大学经费由中央和地方政府提供的已经过半,但“中央和地方政府决不以控制大学行政为经济援助的条件”,而是将支配经费的权力全权委托给大学当局,“事实证明这样做的效果极好。”
这些年我们从上到下都在讲现代大学制度,但现代大学制度的核心价值,我们往往避而不谈。在上的人讲现代大学制度,以为政府给了钱,当然就要管大学的事,在下的人则以为吃了人家的就嘴短。殊不知在现代大学制度里,给钱而不干预才是它的关键。不合逻辑,但这才是现代大学制度的独特处,有钱就是老大,那与做买卖有何区别?需知办大学不是做买卖,这就是现代大学制度。
张芝联、钱锺书、储安平他们青年时代有英国生活的经历,对英国大学制度的本质也有自己的理解。在他们那一代人的心中,现代大学制度已是常识,而当时中国大学虽有缺点,但在基本倾向上趋近现代大学制度,比如私立大学的法律地位始终得到保障,而今天所谓私立大学,只是徒有其名。
2012年4月15日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