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能看到橡皮筋的分子结构,我们会发现它的结构在拉紧和放松的状态时是不一样的。放松的时候它的分子结构像一团乱麻交织在一起。而在把橡皮筋拉长的时候,那些如同链状的分子就会沿着拉伸的方向比较整齐地排列起来。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两种状态:一种是自然,或者自发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结构呈“混乱”或 “无序”状。而另一种是在外界的拉力下规则地排列起来的状态。这种“无序” 的状态还可以从分子的扩散中观察到。用一个密封的箱子,中间放一个隔板。在隔板的左边空间注入烟。我们把隔板去掉,左边的烟就会自然 (自发)地向右边扩散,最后均匀地占满整个箱体。这种状态称为“无序”。
在物理学里我们可以用“熵”的概念来描述某一种状态自发变化的方向[熊吟涛,1964;Cengetl & Boles,2002]。比如把有规则排列的状态称为“低熵”而混乱的状态对应于“高熵”。而熵则是无序性的定量量度。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结论是:“一个孤立系统的熵永不减少。”换句话说,物质世界的状态总是自发地转变成无序;“从低熵”变到“高熵”。比如,当外力去除之后,整齐排列的分子就会自然地向紊乱的状态转变;而箱子左边的烟一定会自发地向右边扩散。这就是著名的“熵增定律”。然而第二热力学定律仅仅是在科学上应用于物质世界。那么它是否可以用来解释人类社会的发展?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定义人类社会状态的“无序”程度,然后寻找它在历史进程中的自然走向。
但是如何来定义社会状态的“无序”程度呢? 这也许是问题的关键。因为我们必须首先定义什么是相对更加“紊乱”的状态。 让我们再来看一个极为简单的例子。就用大家熟悉的围棋。如果我们先把白子在棋盘的一边摆成一排,然后紧接第一排再用黑子与其平行也摆成一排。我们按照这种规则继续排下去,就可以得到黑白相间的平行排列。我们也可以每两排,或三排黑白子相间地排列下去。或者在棋盘上画出大小不同的区域。在每个区域中放入完全白色或黑色的棋子。以上这些排列都可以定义为“有规则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对应于“低熵”。如果我们把这种排列完全打乱,比如把黑子和白子混乱地排放在一起,那么这是一种相对“紊乱” 的“高熵”状态。而混乱的极端是黑白子完全“均匀地”混合在一起。如果我们可以在人类社会中找出和棋子对应的状态来,那么就有可能定义社会的熵并进一步分析熵增现象。
对于人类,我们可以从文化的、政治的、社会的、道德的、还有商业的等几个方面去分析和观察。我们首先来讨论文化的状态。从围棋的例子中可以看出,有规则排列的棋子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黑白棋子之间我们可以定义非常清楚的边界。对于混乱排列的情况,边界的定义就发生一定的困难。对于完全均匀混合的黑白棋子,我们无法定义任何边界。我们可以认为文化也是有边界的。一般来说,文化的边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与国家的边界吻合。比如,我们比较容易定义法国文化和日本文化的区别。当然世界上还可以找到许多文化的边界,如非洲文化和中国文化等等。这种情况类似于围棋的一种有规则的排列。或者可以说,如果世界的文化是相对有序的,那么它处于一种相对低熵的状态。我们现在来分析文化随时间的变化。
我们仅仅就近代而言,比如20世纪初到二战之后的时期,世界有清楚的文化边界。在每一个区域文化内部我们可以观察到均匀、相似的文化。如果从中国北部进入前苏联就可以检验到清晰的文化边界。但自从60年代以后,许多新文化运动在世界上蓬勃发展。尤其是美国的人权运动、反战运动、嬉皮士、摇滚乐等等的发展,汇聚成一股所谓的波普大潮。波普文化的一个特点是反传统。传统的文化的特点是等级森严,框架束缚,礼仪繁复,沉闷死板,权威至上,从而留给个人极小的思维和活动空间。而波普文化崇尚个人自由,藐视权威,删繁就简,轻松潇洒,活泼动感。摇滚乐也许是波普文化的先锋和旗帜,自从它在50年代诞生就很快响彻全球。而波普文化也随着摇滚乐传遍世界。波普文化的传播跨越所有文化边界,从而使各个文化不仅受其影响而且向它看齐。在今天的世界,从北美到南美,无论是欧洲还是非洲、亚洲或者澳洲,我们都可以看到、体会到波普文化的存在和深刻影响。波普文化可以具体反应在人们的服饰(比如简便的T-型衫和牛仔裤)、饮食习惯(比如快餐)、娱乐喜好(好莱坞电影与DJ舞)、思维方式(独立与自力)和行为方式(流行的西方礼仪)等等。这种波普文化是所有传统文化的现代混合体。它打破所有文化界限,使各文化之间的现代边界更加难以区分开来。我们可以在任何以上的文化区域中随机地找到一些人,尤其是年轻人。我们发现在这些人身上本文化的特征在逐渐减弱,而取而代之的是相似的波普文化特征。
从某种意义上讲,波普文化实际上是把每一个独立而且分割的文化“均匀地”混合起来,形成一种相似的现代文化。50年代之前,在各个传统文化相对独立的状态下,我们可以认为它是有规则的,低熵的。由于波普文化打破了这种平衡,世界的文化就开始变得“均匀”起来,即高熵的状态。所以可以说世界文化是向更加均匀的“统一”文化发展,从而符合所谓的熵增原理。
在20世纪上半叶,世界大多国家还处于不民主的状态,甚至是独裁政治。独裁统治与民主社会的根本区别之处在于它的思维基础的不同。民主社会是基于个性主义思维,强调个人的至上尊严和一切私有的神圣,包括个人的权利、财产、思想和隐私。而独裁统治的思想基础是所谓的权威主义,崇尚皇权的伟大和绝对。所有臣民都必须无条件的服从集权的统治。权威主义的社会内部一定有特定的规则。它要求所有的人都与统治者同步,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行为上。权威主义要求社会的整齐划一(比如军事化)。这是一种十分有序的社会。在独裁的状态下,如果我们把世界按国家分成不同的区域,那么在每个区域内部都会有整齐的排列,无论是思维的还是行为的。而每个区域之间的排列取向可能不一样。这有些像排成黑白方阵的棋子。显然这是一种有序、低熵的状态。
正好与权威主义相反,民主社会以每个个人作为基本单元,而且人人各异。由于个性主义的思维,每个个人可以得到极大的自由空间,所以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意地取向。这种状态类似于把黑白棋子完全打乱的“混合”状态。我们可以想象把每一个规则排列的独裁社会统统打乱,并让每一个人独立思维。这样从广义上看,就是一个均匀的世界了。这种均匀的混乱状态就是无序、高熵的状态。
我们可以在近几十年来世界民主的趋势中发现社会的发展的确是熵增的。世界自 70 年代以来许多国家完成了向民主社会的转化。这种从独裁向民主的转化首先是从欧洲开始的,包括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然后是拉丁美洲,比如阿根廷、乌拉圭、秘鲁、玻里维亚、巴西、洪都拉斯、爱尔赛尔瓦多、尼加拉瓜和墨西哥。80年代东欧各国也相继发生了向民主的转化。在亚洲,这种民主的发展也是从70年代开始的,比如泰国、巴基斯坦、菲律宾、南韩、 蒙古以及尼泊尔。由于这些发展,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指出:“这个世界在1984年比1954年更加民主了。”用物理学的说法即:“现今的世界,熵比过去增加了。”
社会的熵增还可以从等级的结构变化观察到。在民主社会诞生之前,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等级和等级观念。等级的观念早在中世纪的宗教社会就已经完善地建立了。大约在公元1000年,大部分的欧洲都接受了基督教。在基督教社会中,等级严格。最高的是教皇,然后是主教,其次是修道院长和修道士。这种西方宗教权威主义十分类似东方的君王权威主义。维持西方宗教权威的是基督旧约中的思想,而东方的君王权威主义是与孔孟思想一脉相承的。然而,社会的等级还可以通过家庭血统、经济地位、教育知识和种族地域等许多方面建立起来。无论是维多丽亚时代的贵族还是古代中国的士大夫都生动地反映了古典世界的等级森严。而这种等级的结构是一种典型的“有规则”状态。
自从个性主义的思想产生之后,这种有序的等级就发生了向“无序”状态的自发转变。尤其在二战之后,随着民主社会的建立,为每一个个人提供了更为自由的空间。而个性的生存与发展是与权威主义相斥的。个性主义首先挑战权威,并认为个人才是最伟大和神圣的,从而使等级的观念愈加淡泊起来。尤其美国社会,由于历史很短,并没有形成像欧洲那样的贵族社会。在“美国梦”的意识里,强调无论什么出身,来自何种文化,只要个人努力,找到机会,发财致富,就是社会承认的英雄。当代的社会,没有人可以成为绝对的权威,也没有人再把等级看得十分重要了。从森严的等级到“人人平等”的社会,我们又观察到熵增的趋势。
道德的发展在近20年来突飞猛进。传统的社会充斥清规戒律。从婚嫁到恋爱,从同性恋到婚外恋,从商业伦理到媒体管制,以至刑法都按照社会文化的不同有严格的法律条文和道德规范。比如妇女再婚是东方古典社会的禁忌。而色情于媒体上的泛滥在50年代以前还是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是当今社会,公众道德的规范甚至对一夜情和网恋都已经大大地放宽了底线。许多在旧时代无法想象的事情现在已经是时尚,比如自由恋爱。道德的宽化现象使许多禁区开放,实际上是对许多社会禁锢的去除。这种道德上的“松弛”也是从有序到无序的自发演变。
经济和商业的变化也十分生动地反映了社会的熵增。传统的商业模式是以区域的方式进行的。每个商业单位,不仅规模很小而且无论从市场和管理都各自相互独立。所以在每个商业单位之间有鲜明的特色和十分清楚的界线。而当今的世界,盈利的压力要求所有的商业体系尽可能地扩大和连锁,否则就很难生存。比如许多世界著名的大公司早已经是跨国性的,很难说某个大公司仅仅属于某个国家。这种商业模式的特点是消除区域的特色而建立一种统一的经营理念和全球性的生产规模。或者说,就是把彼此不同的商业体“均匀地”混合起来,从而实现由“有序”到 “无序”的转变。
对于社会熵增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恐怕是人类的混居和移民。50年代前的世界,人类大致是分居为主。每个国家都是自己清一色的臣民。即便是美国,黑人和白人也相互严格分开。如果把世界想象成一个硕大的围棋盘,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国家之间清楚的边界和在各边界内黑白有序的排列。如果我们能认识到熵增的道理,便在那个时代就可以预示:世界的各族人群一定会逐步混合起来而导致无序的状态。近20年来的移民潮使各个国家吸收了大量的外族人。尤其当代社会通讯和交通的发达,世界比50年代前变得“小”多了。各个文化的人们更加容易交流和理解,并不感到文化界线的障碍和阻隔。旅游业的兴盛更使我们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找到同胞和朋友。
当今世界最时髦的口号就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它倾向于解除各区域的边界,削弱文化的特色,推行统一的理念 (无论是政治的、商业的,甚至是信仰的)。这种思潮的基础是个性主义,这种社会的形式是民主政治,这种商业的模式是资本主义,这种文化的时尚是波普。按照富山的说法,这是所谓的“历史尽头”和“世界大同”。自人类文明产生以来,在自然外力的作用下,社会如同拉长的橡皮筋,并显示出刚性、有序的特征。在社会的层面上文化主干清晰,等级层次分明,道德条理森严,权力君王至上,并且按国家划分出边界清楚的区域。这是一种物理上典型的有规则的状态。
随着历史的发展,根据熵增定律,这条绷紧的皮筋会慢慢松弛,并呈现一种均匀的、紊乱的无序状态。现代的世界,网络密布,波普流行,等级削弱,道德宽化,权威扫地,个人至上。由于文化的均匀化(homogenization) 和横向扩散(如同打开隔板向右边扩散的烟),世界上大多区域的人们可以用一种十分共同的思想理念相互交流并且认同。比如环保意识、健康理念、人文关怀、世界安全、藐视权威、性别尊重、种族平等、心理卫生以及放弃死刑等等。这样一种全球“统一”的文化理念标志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既然物理学研究的是自然界最一般的规律,如果我们把人类社会也考虑成为自然的一部分,那么由于熵增,社会一定会永远进步的。
但是熵增原理指出:仅仅是对于一个“孤立系统”熵才是增加的。孤立系统的定义是与外界不发生任何相互作用的系统。然而我们是否可以把人类社会或者地球考虑成为一个孤立系统呢?古典的科学家曾把热力学第二定律应用到整个宇宙,认为总有一天宇宙会达到一种完全均匀的平衡,一切变化都会停止。这就是所谓的“热寂说”。对于人类,显然我们无法把其考虑成一个完全孤立的系统。无论是宇宙的辐射还是地球人类向外空发出的物质都是与外界的一种相互作用。而且,对于世界上许多宗教人群,更有一种来自超越人类的,远在天外的,神明的影响。 这些无形的“外力”就像拉伸橡皮筋的力一样,可以使某个历史时期产生所谓的“熵减”现象。但是,分析整个人类文明史,社会熵的总趋势是增加的。
或许,上帝真的放松了对人类的管制,于是社会便徒然松弛起来。
参考文献:
Cengetl, Y. A. and Boles, M. A. (2002). Thermodynamics (4th edition). New York: McGraw-Hill.
熊吟涛 (1964). 《热力学》.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