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mimic each other for survival.
我的一个学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城市。这个在美国十分普通的城市却曾经是全美国前十名“肥胖城市”之一。有一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向我告别,说夏天他要和朋友们一起去欧洲渡假,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向他祝贺,并告诉他应该去哪些地方玩儿,因为我刚从法国学术休假回来。我说马赛比尼斯好玩,因为尼斯太旅游化,我说马赛的鱼汤原汁原味,而到了尼斯就按照美国人的口味而变谈了。我甚至抱怨尼斯酒店经理的英文说的太好,使我在美式的标准房间里感觉不到自己是在法国。所以我喜欢法国南部古色古香的小旅店,连钥匙都是铸铜的,而且走在老木地板上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更欣赏马赛人只讲法文的习惯,才不管你懂不懂。我说,去按我的要求做一件事好吗,当你在巴黎的时候,他诧异了:“去干吗?” “啊,简单极了,你只要在香榭大道上站一会儿,看看行人,就行啦!除非你愿意,那就交个旅欧报告吧!”
那年的秋天来的好快。好像大地还没有热透,树叶就由绿变红了。那天我正在备课,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正是我的学生。“嘿,你回来拉,欧洲好玩吗?”我当时甚至忘记了让他为我做的事情。他不说话,只是看这我傻乎乎地微笑。我终于看出来,他的微笑中有在香榭大道上我对他期望的那种反应和感想。
记得我刚到此地工作的时候发现这个中西部的城市有许多“肥胖者。”刚开始还以为那仅仅是一种没有根据的个人印象,但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论证了这并非偶然。在我更频繁地看到超重者的时候,我发现需要在朋友那里证实我的观察。但我当地的朋友矢口否认。他认为本地的美国人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区别。于是我约他一起到一个超市购物。我说让我们在门口等着,并且数一下超重者的比例。我们不需要磅秤,因为我们只算那些明显肥胖的人们。我说:“你来判定哪位属于肥胖。”好在这位仁兄和我一样是研究理工的,我们具有相同的实验经验和分析方法。结果,我们发现,那天在我们检查的数十个人中间,至少有50%属于绝对的肥胖。认输之后的朋友请我在饭店吃饭。吃饭的时候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在此地住久了我也成了肥胖症,自己却还不知道呢!” (见图1)
图1:颜色代表肥胖症人数百分比
我的学生还站在门口,面带微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在此地长大,已经习惯了周围的一切,包括生活方式,饮食习惯,以至人们的“正常”体型和体重。当他第一次来到一个完全新的文化环境中,对于各种差异,会十分的敏感,比如体重。他终于开口了:“但是为什么,老师,法国人会这么苗条,事实上整个欧洲都是这样,体态轻盈,清瘦潇洒。而我们美国人都是这么又肥有大的。”我笑了:“我从欧洲工作回美国的时候,也问到同一个问题,但它的答案却十分的复杂。” “你知道吗,已经有许多专家在研究这个问题了。但是到今天为止,他们还没有理想的答案。”
专家们最感兴趣的的是饮食。他们试图首先从饮食结构上找到答案。专家们找到美国和法国的食谱进行比较,却惊讶的发现答案与他们想象的正好相反。他们发现法国人食品里的热量绝不亚于美国的,而且他们对甜食的态度和对巧克力的挚爱几乎近于神圣。美国人总在问如何更好的储藏巧克力,是放在冰箱还是冻箱?法国人幽默的回答:最好的地方应该是自己的胃里!因为巧克力和中国的茶一样,绝对不能长久的储藏。我在法国的时候就曾经发现法国人更喜好原汁原味的食品,他们对美国人吃那些“假食品”比如假黄油实在感到不可思议。法国大餐里有油滋滋的香肠,味道浓郁的鹅肝,肥嫩的猪肘。佐餐用的法式面包往往会涂满了纯香的黄油。其热量可想而知。
我曾经在法国的工作单位吃午饭,那里餐厅不仅有每天一变的热餐,而且有多种甜点,奶酪,和冷盘沙拉。那里的热餐种类繁多,并不局限于法国菜,时时会有意大利,西班牙和德国菜。法国人甚至在午餐饮酒,包括香槟,葡萄酒和啤酒,悠闲自得,这在美国无法想象。
我发现法国人的摄取得食物量也绝不亚于美国人。看看我在法国一顿典型的午餐(其他法国同事与我吃的十分相似, 见图2):
一块不小的猪排或者牛排
附加带有肉汁的米饭或者面条
煮熟的蔬菜或土豆
一、两枚小圆面包(面包在食堂是免费供应的)
一小盘沙拉
一块奶酪
一块甜点
一瓶汽水
图2
我虽然不知道这顿饭到底有多少热量,但是,法国食品的热量和份量决不会亚于美国。
专家们于是从进食的方式和速度上找原因。他们认为美国人喜食快餐,由于速度过快的吞咽,可能一次进食过多。而法国人吃饭缓慢悠闲,善于品味,利于食物的消化和热量的耗散。的确,如果周末去法国人家里吃晚宴,时间也许可以延伸到午夜。如果下饭馆,要到9,10点钟之后才开始用餐,而且细嚼慢咽,尽情享用。但平时的进餐并没有着意的缓慢。我在与法国同事共进午餐的时候发现他们甚至比我吃的还要快。法国人吃饭最绝的一招是在最后用面包把盘子擦的一干二净。这时我才意识到法餐中面包的必要。
既然很难从食品热量和进食方式上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专家们又开始从体育锻炼和生活方式上找出原因。从我在法国生活的经历中,我发现美国人远比法国人更注重自己的体型。在美国不仅健身房比比皆是,与健身相关的广告和产品充斥美国市场,比如举重器械,跑步机,体育用品等等。其他减肥系统,强身营养,图书影带,数不胜数。如果你想在世界各地的旅店里健身,奉劝你订美国大型连锁店,因为欧洲本土旅店一般不会设置健身房。美国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想到自己的体重和摄入的卡路里。如果说中国是一种“吃文化,”那么美国绝对可以称为“体重文化”或者“卡路里文化。”在美国,对于一个人外表的称赞,以体重首当其冲。无论长相如何,只要苗条,就是健与美。于是,美国在影视杂志上按这种标准建立各种封面模特供人们效仿。但一致招到肥胖人士的反对和批评(这些照片对他们压力太大,让他们感到不安全和羞辱感)。
但是在法国,人们对自己的身体好像要漠然的多。首先,法国人绝不象美国人那样疯狂地锻炼近乎畸形的肌肉。我所在的单位仅有一个又小又简陋的练功房,每天下班后几乎无人在里面锻炼。相反,在美国的健身房里,每天都有许多大汗淋淋的运动者。而我的法国同事们会在酒馆里聚会,往往喝到深夜。法国人以及欧洲人更倾心于旅行,滑雪,骑车,爬山,露营等更为接近于自然的活动。我曾在海拔极高的阿尔俾斯山上多次看到成群结队的自行车手。我在英国还遇到过一位荷兰教授。聊天的时候他自豪地告诉我终于成为“无车阶级”了。他刚刚买到火车站附近的房子。于是他卖掉了自己的汽车。他告诉我,每个周末,他会骑车从英国剑桥回荷兰。这让我惊讶不已。但在美国,或许有人会炫耀自己豪华,大型的汽车。而在欧洲,许多人早以无车为时尚了。众所周知,大多欧洲人会以公共交通为主。因而另一种理论认为欧洲人走路,骑车比美国人多。但并没有统计,定量的分析。从一般的观察出发,美国人的总运动量或许还会多于欧洲,因为美国的健身房肯定多于法国。所以,从体育锻炼上,也十分难以得出清楚的结论。
如果从饮食结构,生活习惯,体育运动等几个方面都无法得到为什么法国人比美国人苗条的结论,我们只能从其他的地方去寻找答案了。在科学研究中,往往在实验还没有进行的时候,有些学者可以给出一种“猜测”或者“直觉”(intuition)。但这种“猜测”绝不是武断臆想,它是通过有严格科学训练的人按照科学的理念,方法,以及个人多年观察的经验所产生的一种感悟和判断。而这种直觉往往又是科学思想的稚形和科学实验的前期思考。笔者有一个对于这种体重差异的猜想。或许有人将来会有兴趣做一系列实验来证明它。
这种猜测是基于心理学中人类相互emulate (or simulate)的行为。最为简单的行为即个人在群体中按照主流的行为下意识地模仿大多数人。这种模仿不仅仅局限于服饰,谈吐,意识,风格,甚至延伸到外形。而外形即包括体重。对于这种emulate最通俗的解释就是我们常说的“peer pressure” (同辈压力)。当一个人生活在群体中,他首先必需建立的是一种内在的自信和安全感。而安全感与自信的基础来自于他对于自己所在群体的认同。从广义出发,这种对自己群体的认同就是一种self identity,它包括群体的思维意识和行为规范。一个人必需在思维和行为上与群体十分的吻合,才能够建立和俱备内心的安全感。我们有时会把这种心理称为“归属感。”如果个人与群体的“主流”行为不尽吻合,那么群体会下意识地给个人实施所谓的“同辈压力。”从统计的观点出发,大多数人会在“同辈压力”下不断地“模拟”群体行为,从而减低外来压力,并建立安全感。最明显的例子是中学生的服饰和谈吐。如果群体里有公认的“最酷行为,”比如一种发形,或者一种名牌衣服。那么在“同辈压力”下,许多人都会采用这种“最酷”的外观,以此得到整个群体的认可和接受。现在中国年轻人流行的发型和发色,是一种典型的“emulate”现象。当然,“emulate”也发生在意识上。正因为大家相似,压力才会减小,安全感就会增加。所以,“模拟”现象使同群体内部的人们具有相似性。
这种“emulate”行为其实也可以在动物界发现,因为这是生存的必要法则。在群体活动中,所有族群必须统一行动,才可以获得最大的生存几率。比如当大多数鸟类因为发现袭击而起飞时,所有的鸟都会相继飞起,躲避灾难。而它们的肤色,羽毛,外形,体重都基本相似,便于辨认,获取信号,协调一致。如果有过重或者过小的个体,在群体行动时会发生困难,最终淘汰。
如果我们把这种现象用于体重的模拟,就很容易找到为什么法国人比美国人苗条的原由。在法国或者欧洲,那里的“同辈压力”会下意识地规范一种个人外形与体重的标准,甚至容貌特征。所以我们会发现法国人长得都像法国人,德国人长得像德国人。即便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也都有自己相貌特征(见图)。这不见得完全是因为基因使然。因为一位韩国人或者日本人在中国时间住的长了,可能就会变得像中国人了。我的一位朋友在东京生活30年,见他的时候,整个就是一日本人。这里不仅指穿着,而是脸部的特征。
图3:以上照片是University of Aberdeen in Scotland用计算机软件把上千张照片重叠制作而成。它们代表不同民族“平均脸型”
由于历史与文化的原因,这种外形和体重远远小于美国的标准。从另一个方面我们甚至发现,这种体重标准与周围环境,比如房间,街道,汽车,电梯的大小成一定的比例,因而很可能有内在的关联。我们很容易证明欧洲市政的几何特征尺寸远远小于美国的(包括汽车),因而人们的体型尺寸相对地按比例缩小。事实上这种下意识中的外形与体重也是一种审美的标准。对于法国人来说,那种轻盈的体态,动人的美感,以及典雅的服饰实在是太重要了。这种无形的压力使大多数法国人会在下意识中对这种美的标准义无反顾,责无旁贷地模拟和逼近。虽然笔者没有实验数据和生物临床的支持,但可以认为,法国人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在众人中长期保持两百多磅的体重。于是,法国人的内分泌,新陈代谢,自我控制必然会在这种极至的审美要求下得到最大程度上的调节,从而使他们的体重可以保持在自己标准的附近。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在“同辈压力”下相对地维持心理的平衡。
而这种现象在美国却走入另一个极端。由于社会意识中标定的体重远远超出正常水准(比如两百磅),在某些地区(比如中西部),具有这种体重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同辈压力”早已地倾向于超重和偏重。这样一来,即便肥胖的人也会感到十分的自然,而没有减肥的压力。他们甚至认为自己的体重属于“正常”范围,因为大家都如此。如果大脑放松了警惕,整个身体就会下意识的解除警戒,于是肥胖的人愈来愈多。所以,肥胖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饮食和生活习惯,而在于心理的模拟过程。往往心理的力量会大大地高于外界的众多因素,比如摄取的热量。尤其对于当今世界,发达国家中每个人生活的条件基本相似。欧美之间的基因也应该没有根本上的差别。那么,取决于体重的决定性因素很可能来自于心理,文化,社会,审美等方面。
如果以上理论成立,那么最有效的保持苗条的方法,不是吃减肥药和参加减肥训练,而是和苗条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你能感受到来自苗条人们的“同辈压力,”那么你自然会以他们为标准而进行模拟,从而保持苗条的身材。因为如果你肥胖起来,会增加很大的心理压力而困惑不安。于是你会失去自尊和安全感。你只有和大家一样具有相似的体型才能减轻这种压力而安稳的生活。
“模拟”的现象与文化同化十分相近。当你进入一个新的文化,为了安全感,你会渐渐地被异文化同化,以至成为他们中的一位。你从意识上,行为上都愈来愈和异文化相似了。如果你在法国,你会永远的苗条。可是,在美国,尤其中西部,你大概有发胖的倾向。不是吗?你五年前的衣服也许都已经穿不上啦!这并不是因为你吃的更好了,而是你在向环境不断地“模拟”或者“逼近。”
后记
此文是笔者2005年写的一篇文章。10年过去,本来早已忘记,但是不久前遇到两位医学院专门研究肥胖症的学者朋友,他们有雄厚的科研经费和庞大的学术团队。因为相互十分熟悉,笔者便向他们侃侃而谈这种“emulate”的理论。本想是一个玩笑,没有任何实验基础,没想到其中一位居然认真起来,答应我会认真考虑我的实验设想。
本人实验设想的基础是心理因素对人体重量的重大影响。对于一群法国人和一群中西部的美国人,我们假设他们平时摄取的卡路里相似(假设他们的生活习惯也相似,意指没有过量的体育运动)。笔者认为,由于这种“人们应该相似”的强大心理力量,即便法国人摄取相应的卡路里,也会产生不同的内分泌而控制自己的体重。为了维持标准的法国体重,他们自然耗散的热量会比较高。当然这种内分泌机制是需要研究的。只不过大多学者太关注于因为热量摄取而造成的肥胖症而已了。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食谱充斥无糖饮料,替代食材,或者严格控制卡路里摄取,但是效果并不好,美国还是一个肥胖国家。
我在此调侃了我的医学院朋友,你们那些巨额大项目无法解决美国肥胖问题。我告诉他们,一个人是否肥胖其实可以是一个人的个人决定。一个不想肥胖的人应该能够说:“我拒绝肥胖!”就足以了。只要他/她认同那些自己认为标准的体重和体型,以一种审美的观念控制自己的生活习惯,在多长了仅仅几磅时就变得惊慌失措。这个时候的肾上腺素会急剧增加从而加速代谢。而这种对体重的控制来自于下意识的内分泌调控,往往更为有效。
我向学者们建议:用两组体重不同的老鼠(差别应较大);把一种同类的小鼠至于两组中同时喂养,并给与同样卡路里的食品。然后研究其在两种不同体重鼠群中生长的速率,并对其basal metabolic rate进行检测。或许我们会发现,即便卡路里摄取一致,在“模拟”压力下,与体型小的鼠群共同生长的小鼠会相对于比较组有较高的代谢率和较低的体重增长率。
为了证明人类这种心理力量的强大和期盼相似的原动力,我给两位学者讲了一个英国人做的心理学实验。
他们把某学期一门课的大学生召集起来组织这个实验,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实验,大家必须遵守规则。实验假设所有人参加一次常规的期中考试。但是这个时候在教室的一侧,实验人员会释放一种无害的烟雾。这种烟雾很类似火灾的烟雾和气味,使得人们很容易想到发生火灾。全班同学里仅仅有一位学生不知情。
实验当天,全体同学进入教室开始考试。每人认真答题,十分安静。顿时,有烟雾从一侧开始蔓延。因为所有同学都知晓这是实验,于是无人走动,置之不理。但是不知情学生意识到火灾发生,准备起身离开。但是他看到所有同学仍然全神灌注,仔细答题,因此又回身坐下继续考试。但是烟雾逐渐蔓延扩大,他又起身,大家还是没动。他在怀疑中再次坐下,不断抬头观望烟雾。但是由于这种强大的群体心理行为致使他几次起身,几次回坐,怀疑自己的判断,直到实验人员出现,告诉他实验原委。这个实验深刻地揭示了人类(或者动物)强烈的群体意识和模仿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