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长得其实并不坏。《红楼梦》里说他“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按麻衣像法,天生一副官相,想不发达都难。难怪丫头娇杏隔着个窗子都看得心头鹿撞,乡绅甄士隐也一眼看出他“必非久居人下者”。当日,甄士隐命封五十两白银赠送盘费,两人喝酒到三更方散。士隐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而雨村五鼓已进京了。这两人对待睡觉的态度如此不同,倒也相映成趣。一个由官而隐,又由隐而僧。一个由穷儒而成大官,因贪酷而屡起屡扑。两人后来遭际,由当晚的睡眠时间即可看出端倪。
说起雨村的贪,这也是天理国法难容,人情世俗难免的事。雨村一贫如洗,穷怕了的人,捞钱的心理比别个更要来得急切。明朝和清初,官员俸禄极低,再加上师爷、长随一摊子僚属,靠死工资的话连日子都没法过。雨村又是个功名心极重的人,官场上混得开要大把撒银子,叫他如何不贪?况当时贪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明白人从不放在心理,林如海不以为嫌,聘为西席,且殷殷向内兄推荐;贾政不以为嫌,屡加提携,并把他作为榜样要宝玉向他学仕途经济。那时,贪官很吃得开。
雨村第一次罢官,是因为“才干优长,恃才侮上”,令上司“侧目而视”,上司参他“沽清正之名”。听听,雨村之所以下野,是因他“沽清正之名”,与贪污半点不相干。
才干优长的人,大多有弊病,那就是“恃才侮上”,这才是丢官的关键。但如果靠山硬,“恃才侮上”恐怕也不是什么致命缺点。雨村跌一个跟头后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就紧紧抱住了贾家大腿,贾府一日不被抄,即一日不放腿。雨村巴结贾府,不等不靠,积极主动。救薛蟠,为一把古扇对付坑害石呆子,那都是没事找事,主子没想到的,他不动声色就办好了。后世贪官抱大腿的技巧,可要向这位贪污界前辈好好学习,包你天天向上。
贾府倒霉时,雨村落井下石,那也是封建官员通病,未便深责。雨村报答贾府,可算仁至义尽了,没有亏欠。恩早已绰绰有余地报过了,恩将仇报这四字便落不到雨村头上。这时不去落井下石,便算贾家同党,是要遭政治清算的。雨村这么精明、通权达变的人,难道等着别人对他落井下石么?
雨村并不是坏得掉渣的人。自从“风尘怀闺秀”后念念不忘,并没因富贵忘怀。娶了丫鬟娇杏后,原配病亡,便将她扶了正,并不嫌弃她的丫鬟出身。他又谢了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报恩之心竟不曾泯灭的。
后来急流津再次碰到甄士隐,雨村情意殷殷,坚要邀他回去奉养,是甄士隐答以“我于蒲团外,尚不知天地间尙有何物”推却。士隐存身之庙火起,雨村本人怕误了过河,没回去看视,但他毕竟命衙役留了下来。
二
雨村大有才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宁国府,雨村那一大段阴阳交感的理论,有效地回答了高级才子、高级婊子是怎样炼成的这个历史难题,其功勋比之董仲舒不遑多让。董仲舒无非也就是解释了皇帝是怎样来的这个问题嘛。雨村不但学问好,而且能干。看他审冯渊一案,着实花团锦族面面俱到。苦主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话说了;群众看他扶鸾请仙,热闹好看,少不得称赞一声大老爷断案如神;香菱去了好地方——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好地方,一生富贵不愁,权当报答甄士隐赠银之德。
雨村如此有才,怪不得贾政一见便喜,从此开始了他们你侬我侬的交往。这两人走到一起又是相映成趣:一个是典型的贪官,一个是清官的样本,清浊合流而又如此泾渭分明。
在我们心中,应该是清官与清官一党,贪官与贪官沆瀣一气。这清如水,贪如墨,两者是断断难兼容的。实际上封建社会和谐得很,清官和贪官并不是水火难容,反而是水乳交融的。
贾政不贪,是因为他家里有钱,对钱这个东西并不稀罕。我们看古罗马的大官,自家银子经常大把往外倾泻,为群众修建剧场、澡堂等公共福利设施,竞相成为风尚。他们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着实让今天标榜这个口号的人汗颜。由这里得出一个结论:要想官员不贪,就要让富人当官。穷苦人、草根一旦做了人上之人,必是一大灾难。
让我们设身处地替贾政想一下,他不和贪官交往,又和谁交往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只要进行正常的社交活动,就只能跟贪官“勾肩搭背”。难道要他跟焦大、刘姥姥之流去推杯换盏?何况雨村确实有才,跟有才的贪官交往,让人如沐春风,又如吃了人参果,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舒坦熨帖。
要论起来,清官有贪官难及的地方,那就是贪官有才干,清官只有道德。高明一点的贪官,贪国家的贪其他官僚的,不直接贪百姓口袋里的,这是仁;知道什么能贪什么不能贪,像样子工程断断不能贪,百姓的赈灾粮要慎重贪,贪了后要不露痕迹,这是智;贪来的不能独个儿囫囵了,要与同僚上司利益均沾,这是义;敢于贪人之所不敢贪,贪人之所不能贪,天理国法俱置之度外,这是勇;因贪坏事了东山再起时绝不金盆洗手,转世投胎下辈子做官再接再厉还要贪,这是信。仁义智勇信样样俱全,这就是贪官的能耐。
贪官有才学,有能耐,官场里又是主流,天下之事,十有八九由贪官去做,因而贪官处支配地位。天下者,贪官之天下也,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贪官功莫大焉。
若是那清官,只是名声好,中看不中用。真要用他们治理国家,非把它治坏了不可。我们看看海瑞,他任江南巡抚时的原则就是帮穷人,压富人。凡告状者,只要是穷告富,一律偏向穷人。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富人是国家元气,瞎整富人不就让国家元气大伤么?海瑞把一个好好地江南,硬是弄得鸡飞狗跳,官不聊生,干不了多久就被调离了。海瑞这样的清官,是干不了太大实事的,最好是找一个清闲不干事的衙门,高高供奉起来,作为道德楷模,百官表率,同时又能维系天下人心:圣朝毕竟非凡,有如此为民做主的清官。
因此高明的皇帝,任用贪官做实事,让他们得实惠;明里却要大树特树清官,给全国官僚做榜样,给天下百姓以希望。在国家层面上,贪官与清官是一体两面,缺一不可。清与贪之间,相安无事,和谐共处,才是国家之福。
三
贾政这样的清官,清得不能再清了,放着好好的肥缺不贪,还要从家里拿银子补贴用度,做官到这个份上,应该说中国历史上找不到第二个来。然而后世读者不原谅,总觉得他面目可憎。道貌岸然却百无一能,官清如水却祸国殃民。记得以前看过一篇促狭鬼弄的文章,送给他一个雅号叫“空心大萝卜”,这个雅号倒也穷形尽相。我总觉得世人过于苛刻,不了解人家苦衷。
清官里名声最大能耐最大的,要数包公包青天。但包公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奔走前后,他们似乎不做恶奴,不去勒索;还有三侠五义一干江湖豪杰帮衬着,并不需要报酬。你叫贾政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干人等?清官只能在庙堂呆着,一旦走入实际要为民做主,那就寸步难行。那时,非但贾府如焦大口中所说除了门口那个石狮子干净没有一处不肮脏,整个天下又哪里找得到一寸净土?贾政想做清官,结果人都做鸟兽散,连端茶递水,抬轿喝道的人都没有了。一听任李十儿等恶奴上下其手,竟百般顺畅。清官好做,奈何找不到一样清的部下和僚属。
这就是贾政的悲哀。
不仅官面上如此,在家里面一样悲哀。
贾府里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没有一个可托付的人。你叫她把家事托给王夫人罢,此人是要扮菩萨装善人的,而管理贾府那一大摊子,免不了要做恶人,她不要做恶人。李纨呢?此人是个老好人,只会天天装可怜。邢夫人就更不堪了,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宝玉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探春还爽利,可惜是姑娘家。偌大一个贾府,他也只好交给王熙凤打理。说到这里,好像又是这个魔咒:会办事的贪酷无德,有德的百无一能。贾府里贾政找不到人才,只有所托非人。
封建官场是大气候,贾府是小环境,贾府无人可托,跟整个封建社会是一样的。
贾政环顾四周,无所顾托,无所依靠。贾府终究会忽喇喇大厦倾倒,他所托身的那个社会也只有一天一天彻底烂下去,他于此束手无策。
更让他悲哀的是宝玉让他彻底失望。像千万痴心的父母一样,贾政在宝玉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奈何同一屋檐下的父子两,心思各别,竟是咫尺天涯,中间隔有无数壁障。我以为在“不屑种种大承鞭笞”后,贾政就对这个儿子死了心,以后再没怎么样他了,再不对他抱希望了。贾府查抄之后,贾政有一段内心独白:“老天哪,老天哪!我贾府何至一败如此!倘或珠儿在世,尚有臂膀;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这里,不觉泪满衣襟。
恶奴欺主,清名受损;家事无托,查抄几尽;后继无人,独立苍茫。贾政悲到入骨,痛彻心肺。
这就是封建社会里,一个无才有德清官的下场。
且说贾政扶送贾母灵柩,诸事料理后日夜攒行回家,行到一个清净处泊船。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似喜似悲。拜罢,飘然而去。贾政往前赶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旷野,并无一人。
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一路走来,一路走过去。
真他大爷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