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夏天终于来了，沉默了一个冬天的鸟儿开始每天在窗外叫唤，早上的呱噪与傍晚的安静都在院子里盘旋。阳光出来，邻居们聚在楼下三三两两吃烤肉，楼下的小朋友在楼梯上遇到我，仰着苹果脸炫耀着手中的香肠，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叽里呱啦说好多话，像我窗外的海鸥，尽管听不懂，还是微笑地点头配合。孩子得意地冲下楼，金发在阳光里闪亮亮，音乐传上来，欢声笑语传上来，海鸥们对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依旧呱噪。讨厌的臭鸟，可是，夏天终于来了。

公园里的树仿佛一夜间喷出了叶子，人们忍耐了一个冬天，都迫不及待地出来晒太阳，没有人比北欧人更理解阳光的可贵，大家仰着脸，尽情让阳光抚过每一寸肌肤，十几度也要穿短袖短裤，年轻人踢着足球、玩着棒球，或者干脆穿着泳衣晒日光浴，雁妈妈带着孩子从赤裸的人群中从容走过。有些人买了鸟食在喂野鸭和天鹅，迅速地，海鸥又围攻了过来，嘎嘎叫个不停，贪婪的臭鸟，就不给你吃，人人都讨厌海鸥，可是，夏天终于来了，连海鸥都不能破坏心情。

郁金香都开了，红的、紫的、黑红的、黄的、白的，喷泉上的冰解冻了，又都开始喷水，大人小孩坐在喷泉沿上，尽情地享受着冰淇淋。瑞典人有个传统，孩子只有在周六才可以吃糖，每家有每家的定量，没有人比糖果货架前的小孩更踌躇满志了，好几十种糖，只能称100克到200克，孩子们经常拧着眉头左拿点右拿点，退回去点这个，再拿回来点那个，多伟大的决定。看的人恨不得一口气买一千克送给他们，可是瑞典家庭一般都很讲规矩，说多少克就是多少克，小孩子看到糖再想吃，父母不允许也不会吃。大概因为饮食中缺少淀粉，他们从小和糖的关系异常紧张，即使成年人对甜食也一副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他们特别喜欢吃一种甘草味的苦糖，全世界大概只有北欧人和德国北方人对那个味道甘之如饴，很多第一次吃的人都恨不得吐出来。哈，不过夏天来了，周六改吃冰淇淋了，各种口味的一字排开，到海边吹个风晒个太阳，顺便买两勺冰淇淋。

什么？游泳？一个猛子扎进去，一哆嗦，然后一溜烟游回岸边，这里的海太冷，夏天都像在冬泳。偶尔看到风筝划水的弄潮儿，追着浪尖迎风向空中飘去，落下来疾驰过蓝黑色的海，自由地飞翔。还有人在船上把音乐开大，喝酒聊天晒太阳，夏天来了，烦恼哪里都找不到。从海边散步进入树林，绿色在风中摇曳，光线从树的枝丫间块状投下，网格的阴凉里，树、草与风进行着一场绿色的合谋。参天大树的尽头，是蜿蜒的护城河，游船从河上驶过，打着大大的”Eurovision Song Contest（欧洲歌唱比赛）”标语。

欧洲歌唱比赛是最近欧洲热议的盛事，每年举办一次，有四十多个欧洲国家参赛，开始只有一场盛会，但是随着参赛国家的增多，现在已经需要两场半决赛与一场决赛来决出胜负，每年的赢家获得下一年的举办权，去年的大赢家瑞典获得了欧歌赛有史以来的最高积分，所以今年此盛会在瑞典举行。

在举办城市上，瑞典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马尔默,这座瑞典第三大城市一向以犯罪率高出名，因为移民问题，过去关于该城市的报道多与毒品买卖或帮派斗争有关，但在哥本哈根与马尔默跨海大桥建成之后，两座城市、两个国家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20分钟火车，很多丹麦人搬来马尔默居住，炒高房地产的同时，也为这座移民众多的城市重新注入了活力。过去瘾君子聚居的区域被改建成了年轻人、外国人云集的时髦社区，犯罪率有所控制。尽管移民聚居的Rosengard区依然以毒品、骚动、帮派等问题在瑞典家喻户晓，但是这个区也是著名球星伊布的成长地，他还在该区出资兴建了著名的伊布球场。最近斯德哥尔摩的移民骚动再次使马尔默人民回忆起了几年前Rosengard的骚动，当时几乎动用了南瑞典的全部警力，至今很多马尔默人都是谈Rosengard色变。我刚搬到马尔默时，同事给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不要居住在Rosengard,为此我专门拜访过这个区，从外人的角度看，就是很平常的社区，除了语言、人种混杂外，一切都异常平静，和风灿烂、绿草如茵，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但是当地居民并不以为然，你永远不知道这颗炸弹什么时候爆炸，其不稳定性深不可测。

当初瑞典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接受大批难民后，向各个区、市政府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安置这些难民，大多数都拒绝了，只有少数几个区同意接收难民，其中马尔默接收最多。大规模难民涌入少数地点导致他们搭伙聚居，起初只是为了方便生活，但是逐渐成为了社会问题。比如，Rosengard区学校的外国人绝对超过瑞典本地人，间接导致移民二代更难融入瑞典本地社会，而教育程度高的移民一旦获得固定工作，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搬向瑞典本地人多的社区，他们的孩子在瑞典本地人多的学校就读，将更好地融入本地社会，结果移民二代的阶级固化了。有研究显示，Rosengard区仅有2%的人有固定收入，其余98%的人领救济或者干临时工，而且教育程度低的移民一代的后代，其生活状况甚至比父母还差。背后原因复杂，瑞典不像美国，它没有足够的低收入工作，法律对劳工的保护也很少出现灰色地带，这导致很多低教育移民最容易受到不景气经济的冲击。所以，一方面大多数本地人及一部分移民享受着良好的社会能动性，另一方面很多移民遭遇着上升通道阻塞，在瑞典这样一个扁平的社会里，这种对比越发惊人。

瑞典的邻国丹麦前几年干脆收紧移民政策，因为丹麦多次出现移民欺诈及袭击事件，但关起门来的做法并不为瑞典人所欣赏，马尔默本地人大多抱怨移民分布不均，但又对移民搬到自己社区模棱两可。一方面大家认可移民对社会的积极作用，另一方面大家又隐隐希望移民有更高的教育背景。这种暗藏的私心可以理解，但富裕发达地区的移民问题正在揭出这个世界的伤疤：不均衡的发展状况让贫穷地区的低教育人口更难摆脱困境。即，无论他们搬到何处，生活在何种社会，享受何种制度，他们也无法融入那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享受这画卷一般的瑞典夏天时，斯德哥尔摩的移民青年们走上了打砸抢之路。我眼中美好的夏天是瑞典，新闻里残酷的骚动也是瑞典，每个不同生活境况与背景的人，都在自己的世界打转，这，是可以理解与不可以理解的瑞典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