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开封大劫难
河南的开封如今又是一个人烟稠密的繁华都市了,但可以肯定地说:如今大多数住在开封的居民十分之九都不是开封的老住户,真正开封的老住户--上溯三百六七十年祖籍开封的人基本都在明末李自成围攻开封的那场大劫难中死光了。他们无论老幼,不是死于刀兵,就是死于饥饿,再不然就被同类吃掉了,如果侥幸在这个人间活地狱中捱到最后没有死去,那就葬身在开掘黄河淹城的滚滚黄涛中,全城人口,十不余一,这场劫难之酷烈,在生死存亡关头,展示的人性善恶之极限,真令人惊心动魄,言之心悸!
或曰:三百年前老黄历,翻它有什么意思?可是历史的言说就是翻老黄历,翻开老黄历,看到如此血腥酷虐的历史图景,就知道后来一些事,如鲁迅所言乃"古已有之"。而建立其上的一些杀人理论,无论多么堂皇,承继的原本是一条路:造反杀人而后称王而已。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还是来说开封。
开封自古称大梁,南北朝时在东魏和北齐治下称梁州,北周灭北齐后,改称汴州。五代时期,后梁开国皇帝朱温在此篡位建都,改称开封府。此后开封之名一直延续至今。惟北宋在此建都时改称东京(亦称汴京或汴梁),但北宋在此设开封府,行政上仍归开封府管理。清官包拯就是有名的开封知府。
开封历史上有过几次劫难,如公元前225年,秦始皇派大将王贲率大军灭魏,掘黄河以淹大梁,城破后魏国国君投降,魏国自此灭亡。秦始皇推进了统一大业,但大梁城的百姓多数化为鱼鳖。那时城小人少,死的人想来也不会多。后来北宋灭亡,金人攻入开封,掠走了徽、钦二帝,烧了宫殿,抢走一些宫中美女和大部分古玩珍宝,烧毁了一些图文古籍……受损的是文明,倒大霉的是赵宋皇室,金国的皇帝完颜亮还要在此建都,不会把老百姓全杀光,所以虽在异族治下,多数百姓还可保得性命。惟有明末李自成率军三次攻围开封,开封守军和百姓,困守孤城,历时长而外援绝,粮秣尽而生机灭,其情其景,据身历其事者所记,真可谓惨绝人寰!据单远慕先生在《开封史话》中所记:明代开封城墙,周长二十里一百九十步,高三丈五尺,宽二丈一尺。城外的护城河,阔五丈,深一丈,全城有五个城门:每个城门都有月城三重,城上四角有四座角楼,全城共有八十四个敌台,八十一个警铺,防御的设施也很多。到了明末,修建更为完善,城墙高达五丈,周长四千七百零二丈,护城河上宽五丈,底宽三丈,深二丈,在五座城门外,都有吊桥,真可谓"固若金汤"。李自成攻围三次,没有突进城去,除了军民固守不降外,城池坚固,也是一个原因。在明朝治下的二百多年中,开封经济相当繁荣,当时开封城有两多:一是王府乡绅的牌坊多,二是做买卖的街市多。从单远慕先生对开封城内各街市经营情况如数家珍的叙述中,我们能够想象这座城市的富足、繁荣、和平和安定(由于篇幅所限,恕不具引)。比起中世纪欧洲任何一座城市来,当年的开封城都更加人性化,由于没有西方宗教对人的禁锢,它也是一个自由而快乐的城市。可是这一切,到了1641年(崇祯十四年),有了根本的改变。
这年正月,李自成大军攻陷洛阳,洛阳乃福王的封地,宫殿壮丽,积藏甚丰,城破后,福王被杀,金帛子女被掳掠一空,掳获的战具、给养和降兵的加入,使李自成的军力空前壮大,大军东下,攻围开封。洛阳破后,开封守军和地方官知战祸不免,下令百姓坚壁清野,城外数十里内居民连同牲畜和粮食尽数撤入城内,水井全部填死,城中八十四个敌台(明代称坊)皆重兵防守,责任到人。这次攻防战主要在开封西城,开始百姓争道入城,扰攘拥塞,李军恰到,砍民抢路,欲突入城。城头守军,一面用炮矢阻击,一面拉起吊桥,关闭城门。李军则用抢来的百姓的大车和门板遮蔽开始攻城,开封西部外城坍塌多处,但守兵顽强抵抗,李军始终没有攻入。后来他们采用挖地道的方式,三日内,挖洞数处,因为他们在地洞里,所以守军无法攻击到他们,形势非常危急。城中守军后来用铁钎挖竖井,与洞相通后,向下抛火药,敌哄然逃出,城遂得安。此次攻围共七昼夜,李自成军队退去。第二次,李自成大军复来,号称雄兵五十万,从1641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打到1642年正月,李自成亲临督战,1642年元旦一战最为激烈凶险。参与守御开封的参政张达宇幕僚白愚记道:"因我防御严密,闯逆亲临窥视,怒各贼不能克城,遂于本日调集马步精贼数万,伏于海壕之外,乘元旦以为我兵守懈,约令各贼同时齐攻,前驱乡民,继以骇贼,蚁附而上。复用大炮上击,各贼随响拥登,势危万分,存亡俄顷,巡抚高名衡,总兵陈永福督率兵将躬临危险,指挥我兵奋死力敌,加以火药砖石齐施。贼不退兵,又以万人敌及芦柴浇油烘烧,烈焰弥天,贼众不能立足,焚死无数,方始退却。是战也,登城之寇已数十,皆被守兵钩上,立枭城头;官兵被伤数百,死攻死拒。"此可见冷兵器时代攻守战的惨烈。这次战斗,主要发生在东城和北城,李自成的军队用大炮小铳,对准开封昼夜攻打,东北城墙被打塌三十余处,却始终没有攻入城去,二十天后,再次撤退。1642年(崇祯十五年)四月至九月,李自成第三次攻打开封。这次攻城之兵号称百万,改变策略,欲久围软困,"安营于省西大堤外,离城仅十里"。又正值夏月,把开封周遭夏麦全部收割。这次惨烈,不在兵戈之危,而在城内粮尽,白愚记道:"中州素称繁华,在城之民,多不积粮,即中人之家,亦无担石,而小户穷民,皆乏隔宿,贼之复困已两月矣。十室九空,饿死者十之三。"后来官府煮粥施赈:"人多粟少,日不过清粥一瓯,而大户男女皆就食灶前,老弱不能近,践踏死者日数百。仅施一月,粮尽民死。"后来,饥饿的官兵竟到百姓家中挨门挨户抢粮,妇女怀中藏的升米一饼皆被抢去。可怜开封百姓,悬命刀兵,立成饿殍!到了八月底,饿死的人已经有七成。"老稚形骸如鬼,奄奄气息仅存"。升粟万钱,米贵如珠,接下来就是人相食了。白愚记道:"粮尽之日,家家闭户,甘心待毙。白昼行人断绝,遇有僻巷孤行,多被在家强壮者拉而杀之,分肉而啖,亦无人觅。……甚有夜间合伙入室,暗杀其人,窃肉以归。居民虑不自保,先将仆婢自杀而啖,尤不忍闻者,父食其子,天地冤惨。"又记曰:"粮尽矣,强兵惟以杀人为食,僻街小巷之民,皆团聚大市而居,互相为卫。不惟剜尸以炊,亦且折屋而烧。画栋雕梁,顿成破壁,人家烟绝灶冷,飞鸟远飏绝迹。"又记允许官兵杀战马以为兵饷,杀马后杂以人肉卖之,一斤卖银价数两,一马可值千金。以前闻挂羊头卖狗肉,现在亲见挂马头卖人肉。此时的开封城,无疑是一座人间活地狱。
开封久围而不下,适值秋水暴涨,李自成的军队决定决黄河之水以灌城。白愚在《汴围湿襟录》中记道:"贼久困汴,意为必克,不料坚持死拒,已及六匝月,守志更坚,贼恨汴甚。见阴雨连绵,秋水大涨,贼挖掘上流,坚塞东西南三面堤口,不令水分四溢,止留北面,使全河入汴。至九月十五日,督贼数万将河决开,城居釜底,河流一泄,怒浪巨涛,吼若雷鸣。北门顷刻冲没,合城男妇哀号,王府士庶尽升房垣,贼亦乱窜。及至夜半,水深数丈,浮尸如鱼。哀哉,百万生灵,尽付东流一道!"这是开封城最后的覆灭。在这灭顶之灾中,其间也有人类自身动物性的凶残,它所彰显的人性的黑暗令人心惊肉跳。据白愚所记:"全河入城,一望无涯。强壮者犹能移就大城,老弱者尽葬鱼腹。钟楼之上避存难民十余。有郑姓二人素业屠宰,合党数人日将孤弱难民拉杀数口,如屠猪然,解肢剖腹,立锅煮熟以卖。远近之人,架筏来买。每斤卖银数两,日得簪珥银钱数百金。彼时在楼之人虽众,莫敢劝阻。后闻兵船入城,架筏先遁。"这肯定算得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可怕的交易了。洪水过后,城为废墟,在城中困守六个月的白愚幸得逃出,他也算得官府的一个"公务员",所以,记载颇为真实,关于开封城在这次兵燹洪灾中死去的人口,他记道:因为开封属旧都,城市周遭延绵三十里,平日市面繁荣,人口众多,自逢"寇乱",两河外州邑的大户人家和在野之百姓,为避难纷纷携家入城,加上城中原有人口,统计起来,阖城八十四坊,约有十万余户,人口不下百万。后来政府赈济灾民,登记领赈的人不足十万。明朝开封人周亮工(栎园)因在潍阳做官,全家幸脱此难。其著文悲叹云:"嗟乎!汴之人何辜,贼亦何利于汴哉?始攻之不克,而再;再不克则三;三不克,始困之;困之而终不下,则使毕命于洪流。汴之人不死于刃,则死于饥;不死于饥,则死于溺。汴之人何辜也哉!贼之志不过金帛子女,至于攻围之无效,始逞志于一决。金帛徒输河伯,子女亦隶波臣,贼亦何利于汴,而顾使数千百年全盛之中枢,一旦潴为巨浸,荡为魁陵也!岂不悲哉!岂不悲哉!"
或问:开封之人,被围之时,何不开门纳降?不是"迎闯王,不纳粮"吗?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军,却坚守不降,岂非自取其祸?据清初人林慧如所记:李自成攻城略地,有令在先:"下城不逾时,不杀;一日杀之三,再日十之七,三日屠之。"屠城之法:"每城陷,步兵环堞下,马兵徼之如覆海然,不使一人脱生。"城池一天攻陷,要杀人三成,两天攻陷,杀七成,三天就屠城,不使一人脱生。当初开封三围而不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守到底,这是开封之厄,也是势不得已耳!这使我想起一句民谚:"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信然!
挖李自成祖坟的人
崇祯十四年(1641)十二月初五日,陕西延安府米脂县令边大绶给他的上司打了一份报告:
窃流贼猖獗,李寇尤甚。其本籍实隶米脂,在职所辖境内。兹访得贼祖李海,父李守忠,坟墓并在本县城西二百里外,相传营葬时,曾有异人为之指画,以为三世后当得极贵,今者其言将验。但地利固有明征,而天理不容久昧。今若发其冢,剖其棺,灰其骸,断其龙脉,贼之灭亡可立待也。又访得本县民人李成系贼同里,曾为贼祖赞襄葬事,若得其人导引,则贼墓可以物色而得。兹有贡生艾诏,其人老成持重,寻访李成,便可记伊前往,但职未敢擅便,伏乞制台俞允,俾得便宜行事,庶几闯贼可灭,而国耻立雪矣。理合报明。
这份报告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挖李自成的祖坟,以"断其龙脉",使之速亡。明末李自成造反,历来被当成农民起义的正义事业而大肆宣传,姚雪垠写过一部《李自成》的小说,据说深得毛泽东的赞赏,这部小说还获了第一届茅盾文学奖,哄传一时。因为这是为"农民起义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这种理论做注脚的小说,所以一度走红。但所谓"农民起义"本身,他们的领袖人物倒没想"推动历史前进"这样伟大的使命,无论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张献忠还是后来把洋教变成邪教的洪秀全,闹到最后都是自己要当皇帝。自汉代以来,一些御用文人把儒家理论加进了谶纬荒诞之说后,皇权神授一直是各代专制王朝的正统理论。综观二十四史,看皇帝的本纪,几乎每个皇帝出生时都有异兆,当皇帝那是天命所归。其"命"何来?这就神乎其神,不可言说了,似乎有一种或几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的命运,人的荣辱沉浮、死生祸福都和这几种神秘的力量有关,其中祖坟的风水是最重要的一项。李自成祖坟埋在米脂县深山中,据说埋时得过高人指点,李家三世后将有"极贵"者,现如今应在了李自成的身上,此人造反后成为几十万大军的统领,屠城略地,所向披靡,大明江山,危乎殆哉,身为区区一县令的边大绶,不能上马杀敌,将此贼剿灭,但却有一绝招,就是扒他的祖坟,断他的风水,从根本上破坏使之"极贵"的神秘力量,"龙脉"一断,李自成自然当不成皇帝,我大明皇帝的宝座不被"此贼"夺去,且"贼焰"之灭,立时可见。这一招损、狠、绝!胜过皇家百万大军也!古人对于此招的实际效用深信不疑,明朝陕西总督军门汪乔年见此报告,立刻亲笔批复:
读来牍,足见门下报国热肠!第须体访的确,莫使波及无辜,庶天理顺而人功亦成也。他日灭贼,当以门下之功为首!此复。
总督汪乔年同意了米脂县令边大绶的请示,认为此招能使贼覆亡,边大绶当居首功。但挖坟掘墓,乃古人最忌之事,若不慎惹怒神明,反遭祸殃,所以嘱咐边"莫使波及无辜"。但李自成祖坟当掘无疑。
边大绶得到上级指示后,立即行动,四十天后,行动告竣。崇祯十五年正月十四日边大绶呈文,报告挖坟焚骨,破坏风水之经过:
职自正月初二日奉制台密札,随唤贡士艾诏面谕机宜,寻访李成去讫。至初八日,艾诏同李成来见,据李成称言,伊系闯贼里人,曾为贼祖营葬。今年月已深,不记其祖葬处。但当日葬时,开土得三空穴,内有黑碗一枚,因填其二穴,用一穴安葬,仍以黑碗点灯置墓内。今但伐有黑碗者,即贼祖也。
职随唤练总黑光正,堡长官王道正率领箭首三十名,乡夫六十名,即刻起身入山,一昼夜行二百里,始到。其地名峰子。时过大雪,深二尺余,山路陡滑,马不能进。职下马步行五六里,至其山鸟道崎岖,久绝人踪,旋开道攀缘而上。又一里许,见窑舍十余处,墙垣尚存,即闯贼庄村。再过一山,则其墓也。四面山势环抱,气概雄奇,林木丛杂,不下千余,大小冢二十三座。伐五六冢,其骨皆血色,油润不似远年枯朽,亦皆无黑碗踪迹。
值晚难以下山,遂坐贼旧窑中,向火,至天明,再掘数冢,而黑碗见即李海墓也。骨黑如墨,额生白毛六七寸许,其左侧稍小一冢是李守忠墓。顶有长榆树一株,其粗如臂。用斧斩之,榆断墓开。中盘白蛇一条,长一尺二寸,头角崭然,随取装入黑光正顺袋中,伐其骨骸。凡骨节间,皆绿如铜青,生黄毛五六寸许;其余骨骸有毛者七八冢,尽数伐掘,聚火烧化。大小林木千余株,悉行斫伐,断其山脉。贼墓已破,王气已泄,贼势当自败矣!其黑碗、白蛇,呈验军门,理合登报。
李自成父祖之墓,有何奇异之处吗?李自成出生农家,在偏远深山的小村里,边大绶等人到时,村子已经荒废,只有断垣残壁,想来荒乱年景,村人非死即逃。村人死后,即葬于附近深山,年深日久,不见天日,腐尸生菌毛,本属正常,况生菌毛者不独李自成父祖之尸,骨骸生毛者还有七八家。蛇本穴居之物,盘于墓中;深山人迹罕至,树木茂盛;黑碗早年营葬挖穴时所见,可能人遗弃之物,抑或更早的死者的葬品,凡此种种,皆非异兆。但古人相信,这些可能就是李自成如今祸乱天下,欲夺大明江山的神秘根源,于是,将所挖骨骸(连同无辜被掘者在内)聚而焚烧,又将周遭的树木尽数砍伐,于是"王气已泄,贼势自当败矣!"边大绶完成了此事,心中高兴。陕西总督汪乔年见此报告,批复道:
接来札,知闯墓已伐,可以制贼死命,他日成功,定首叙以酬!草复。
边大绶等虽掘了李自成父祖之墓,泄了他的"王气",毁了他的"龙脉",但李自成并没有马上垮台,他还是横行肆虐了两三年,直到攻破北京,把崇祯皇帝逼得上了吊,把大明江山彻底摧毁,才在吴三桂和清军的联合打击下崩溃窜逃。李自成虽生于农家,但并非锄田抱垄的农夫,他原是县驿的马夫,喝多了酒,即醉卧在本县缙绅艾氏石牌坊下,艾氏恶之,报告县官,斥逐了李自成。我们知道挖李家祖坟的人中有一个人名叫艾诏,是个贡生,是他找的知情人李成,这个艾诏极有可能就是艾氏的族人,而赶走李自成的县官就是边大绶的前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卑下的马夫醉汉后来竟席卷天下,要了大明皇帝的命。李自成被斥逐后,不想回去种田,于是投奔了造反的"马将军"。所谓"马将军",原是一赌徒,金银财货,源源不断,总也输不尽,众赌徒一打听,原来"马将军"专干打劫的营生,杀人越货,钱来得快,于是赌徒们跟着他结伙大干。官军来剿,断了退路,想做良民也不得了,索性"活着干,死了算",死心塌地造反了。李自成后来号称"闯王",越干越大,但也有倒运之时,有一阵子兵败末路,几乎自杀,被手下劝止。所有造反的头领,兵马一多,就想当皇帝,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也"。李自成也不例外。有一次被官军围困,愁坐一山寺中,对手下大将刘宗敏(原蓝田一锻工,如果拿刘的阶级成分说事,李自成造反差不多算无产阶级革命了)说:"人都说我当为天子,你给我卜上一卦,吉,你就跟着我干,不吉,你割了我的头去投降请赏。"刘宗敏怀揣利刃为李自成卜卦,三卜三吉,刘宗敏起而杀其妻妾,对李自成说:"就是死了我也要跟着你干!"他断定李自成是真龙天子,他要跟李自成做开国元勋。李自成后来果然在西安称帝,当了大顺皇帝,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李自晟,头上加一日字,成了红太阳。
按下"大顺皇帝李自晟"不表,且说陕西米脂县令边大绶,自带人掘了李自成的祖坟,他的日子就不太好过。首先是米脂百姓,怕李自成来报复,同受连累,因此民议汹汹。边大绶只好出面说:如招来祸患,我一人承当,决不连累他人。民议稍安。不久,又闻李自成行牌西安,四月十九日人马将到陕西,于是,李自成有几个亲戚就计议,将把县令边大绶、参与掘墓的艾诏、黑光正等人一同擒拿献给李自成。这些事虽未实行,但已弄得边大绶心惊肉跳,一家人跟着提心吊胆,似乎大祸迟早临头,想躲也躲不掉了。正在边大绶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恰逢崇祯十六年朝廷"大计",即考核地方官员,边大绶解职,等待朝廷另行任命。边大绶全家迁出米脂县城,如同卸下千钧重石,庆幸远离仇雠,得脱苦海。连行李都没带,带着老婆孩子仓皇离境。边大绶先去投奔在山西泽州当守令的哥哥,到泽州不久,就听到李自成破西安,陕西全境皆陷的消息。边大绶只好从泽州返回了家乡。到了崇祯十七年初,情况更加不妙,李自成的军队已逼近晋东,真定城已破,固关失守,三路人马,逼近大明朝的首都北京,远近震恐。家人劝边大绶赶快出去躲一躲,否则祸将不测。边大绶凄然曰:"我一个人即使能躲,可全家老少八口到哪里去躲?即使我老婆孩子都捐命贼党,可年迈守寡的母亲又怎么办?老母万一因我蒙难,我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况且我边家族人众多,我怎能为了自己逃命,使家族受害呢?我做此事,原本为了朝廷灭贼,现在因为这事死了,也是死于社稷,我感到光荣,还逃避什么呢?"到了这年三月二十一日,听到北京已破,崇祯皇帝殉难的消息。地方官边大绶北向痛哭,穿了丧服,为皇帝守孝,并杜门谢客,以待天命。这年四月底,边大绶在家乡被李自成部下擒获,按说他原可以被就地杀死,但如此"重犯",手下要拿他请赏,要交李自成亲自处理,于是,由两人押解他随军而行。他的母亲、妻子与族人尽皆被收押。押解他的人嘲弄他说:"你不要怕,万岁(李自成)这回要请你做官了!"先去边堂弟家,老幼惊避,押差吆五喝六,斫毁搜掠而去。边的大哥来看他一次,边知此一去自无生理,五内俱裂,与兄洒泪诀别。
此时李自成的部队正在溃逃中,行数日,入真定城,满街皆溃兵,见边大绶,纷纷嘲讽他:"哦,这就是挖坟掘墓的那家伙呀!"这时哄传李自成将至,要"发兵候驾",于是,边又被押出城,到城外,见溃兵自北而南,尘土蔽天而来,皆老幼参差,狼狈伶仃,十人中夹带妇女三四人,全无纪律。边大绶不由发一通感慨,想如此乌合之众,竟能乱大明江山,所向无坚城,把皇帝逼上吊,真可为之痛哭也!等了一会儿,边大绶又被押回城去,在督府前等候李自成前来发落。等了半晌,说是"万岁"大驾已至,但不进城,只在城外关帝庙吃罢中饭即走。此亦可见李被追剿之狼狈状。于是边大绶又被押出城,到庙前等待。边自思见了李自成绝无活路,向跟随的一王姓差役交代了后事,嘱托他将自己死状转告家人,说自己为国而死,并无遗恨。但李自成因一路仓皇,并没有听汇报,下指示,先已走了。于是,"伪帅"传令,带上这个"钦犯"继续西行。第二天,到了固关这个地方,因为当地百姓把水井填埋,李自成下令杀人,到处是死尸,又下令将不带弓箭的兵卒尽砍去左手,呻吟号叫,血肉淋漓,惨不忍睹。此时,边大绶看到了李自成正下马,押差陈刚想上前禀报,押差吴摇手止之而过。吴可能有意拖延,救边氏一命,也可能见李自成正在暴躁气恼之时,不想触这个霉头。但吴一摇手,边氏得脱一死,否则,边大绶早成齑粉矣。
此后,边又被押解随溃兵走了几日,闻追兵将至,李自成已先逃往太原。至寿阳南关,趁押差麻痹松懈时,边大绶竟只身逃出,谎称逃难人,在山中僧寮住五六日,乞讨回乡,竟得见老母,悲喜交集,恍如梦寐也!
边大绶吉星高照,死里逃生,但他的上司陕西总督汪乔年就没这么幸运了。李自成大军临西安,指名汪乔年出战,对部下说:"这就是挖我祖坟的人,别放过他!"说罢,挥鞭一指,万箭齐发,汪乔年登时死于阵前。西安城破后,李自成在那里登基坐殿,成了大顺天子。他的皇帝位子还没有坐热,打进北京后,被吴三桂和大清的铁骑追杀,一路狂奔,真正动手挖他祖坟的边大绶被逮后,随溃兵走二十余日,他竟没来得及处置,使其侥幸逃生。李自成败逃途中,军队走死逃亡,尚有数万,但军中无粮,大饥,一日,嘱兄子李过守营,自带轻骑外出剽掠。过一村,村民刚修筑寨堡以自保,见李等来,鸣锣击鼓,村民合围而击之。李自成边走边射,适大雨刚过,李自成之骑陷泥淖中,村民锹镐锄镰齐上,碎其头颅,血肉漫漶,不知死者何人。待抽尸剥甲,见龙衣金印,方知为大顺天子。割其头,敛其衣,呈献川督何腾蛟。何设香案,以其头祭亡帝崇祯。呜呼,农民起义大英雄竟死于农民之手,盗贼乎?英雄乎?救星乎?独夫乎?斑斑青史,风剥雨蚀,谁又说得清!
李自成老爹李守忠、爷爷李海,寻常一农夫耳,死后被掘墓焚尸,锉骨扬灰,若他们魂魄有知,对李自成一生勋业不知又该说些什么?来源: 《随笔》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