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十五岁的孩子在香港的德国瑞士国际学校上学,每天搭乘印着「德瑞学校」校名的专车上下学。德瑞学校的德语学生其实主要来自三个国家:奥地利、瑞士、德国。「今天又发生了。」一进门他就说,放下了书包。
他说的是,德瑞校车和一辆英国学校的校车在半山上擦身而过。英国学生在车内一看见德瑞校车,就全体高举起右手,对着德瑞学生大喊:「嗨,希特勒!」然后就东歪西倒地大笑。
「那你们怎么反应?」我问他。
「同学都很气啊。」他边脱球鞋边说,「可是也没办法。车子一下就过去了。」
如果不是「车子一下就过去」,我知道,少年们有群架要打了。在赤柱的足球场上,在浅水湾的沙滩上,孩子说,有些英国学生只要看见是讲德语的人,就会把手举起来,发出挑衅的喊叫。有些德国学生就会一边怒骂,「妈的,希特勒跟我有什么关系」,一边生气开始追逐。
「有一次,在麦当劳,」华飞说,「两个英国学生,听见我和一个朋友说德语,就把手举起来,冲着我们喊『嗨希特勒』。我们就走过去,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他们呢?」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要打架,就赶快说『对不起』。跑走了。」
「为什么,」晚餐桌上,我的少年问我,「都已经六十年了,历史好像还没有过去?」
那是二零零五年二月十三日。星期天,所以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谈我们个别读到的文章。当天国际新闻有一个焦点:二月十三日是德瑞斯登大轰炸六十周年,德国右翼份子将在德瑞斯登举行大游行,纪念被盟军炸死的亡魂,也企图利用古城的悲情,塑造德国是「被害者」的形象,以争取选票。德国政府则担忧右翼势力的崛起和扩张,步步为营地试图防堵。
一九四一年,英国空军有人建议,要用地毯式轰炸来摧毁德国的城镇,才能真正断折德国的战斗士气。这是一种「恐怖战」,在一九四二年正式成为对德作战策略。英美盟军用的是一种「暴雷火」攻击;飞机对准大城市抛下大量填满高燃度化学品的「火弹」。当城市陷入火海时,着火区上方温度快速升高,而地面层的冷空气迅速侵入,人,便被火海卷入。
一九四五年,文化古城德瑞斯登被选中了,城内除了原有的六十五万人口之外,还有几十万难民的聚集。在德国投降前三个月,德瑞斯登被密集轰炸了整整两天,死亡人数究竟是三万五千还是十万人,历史学家到今天也说不清。
对德瑞斯登的轰炸屠杀,是不是一种「战争罪行」呢?英美盟军是不是该受谴责呢?德瑞斯登的市民,有没有权利为自己受难的亲人哀伤或愤怒呢?愤怒的对象,是始作俑者的德国自己,还是丢下「火弹」的英美联军呢?如果是对自己,六十年的忏悔和自我鞭笞够不够呢?如果是英美,那么被德国飞机所炸死的人──苏联就有五十万人因德机轰炸而死,又该对谁愤怒?如果德瑞斯登的轰炸是一种罪行,那么广岛和长崎要怎么看呢?如果全世界都要德国为历史赔偿赔罪,那么日本又以什么标准可以被容许不赔偿赔罪呢?
二月十三日当天,德瑞斯注销现了三股人潮:上千的市民别上了白玫瑰,默哀死者,祈祷和平。右翼份子游行,要英美承认错误。左翼份子聚集,反制右翼份子,围堵新纳粹主义的再生。每一股人群,都在试图掌握历史的解释权,因为历史怎么解释,决定了权力的去处,也决定了未来的日子怎么过。
「当我们这一代变成总统和总理的时候,」华飞说,一口咬下脆脆的春卷,「不知道会怎么解释德瑞斯登。」
那可能是二零四五年,少年五十五岁的时候;但我已经看见,历史仍没完。
之二
德瑞斯登大轰炸五十周年纪念的当天,德瑞斯登的男女老少胸前别上一朵白玫瑰,缓步来到广场上。当年的「敌国」──美国、英国、法国和俄罗斯,派出了他们的大使,来纪念这个黑暗的日子。幽幽的铜管乐声响起,有人流下了眼泪。矗立在古城中心的圣母教堂,一砖一石地重建完成,在严寒的夜里亮起美丽的灯火。伦敦送来一件珍贵的礼物:一个十字架,用中世纪的钉子打成。十字架来自另一个教堂──一九四零年被德军轰炸成废墟的英国Coventry教堂。
两边的人开始对话。当年坐在飞机里往下丢炸弹的英国兵说,他就是负责丢炸弹,专心丢炸弹,丢完任务就完成了,没想到,一回去,丘吉尔就说,轰炸平民是不应该的,这种指责,持续了六十年。当年在地面上躲避战火而幸存的德国人说,他的家人被炸死;尸体烧焦的刺鼻气味到今天还在他的鼻孔里。两个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声音分外苍老。
欧洲的二零零五年,可不寻常。从去年的诺曼底登陆纪念,到德瑞斯登大轰炸,紧接着是五月八日,德国投降、欧战结束的日子。六十年是个难得的整数,欧洲人停下脚步,细细盘点自己的历史。
二零零五年对亚洲人而言,又何尝寻常?四月十七日,是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一百一十周年。八月十五日,是太平洋战争结束六十周年。八月三十日,英国军舰来到香港,香港重新成为英国殖民地。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回归中国。哪一个日子不蕴含着千丝万缕的哀伤和愤怒、悲情和羞辱、傲慢和偏见?当日本人在八月六日和九日为广岛和长崎的六十周年哀悼时,中国人应该愤懑还是同情?当八月十五日来到时,中国人又是否有能力,除了过度简单的反日情绪之外,探索自己民族的灵魂深处?香港人如何解释这一天自己的历史处境?台湾人,在身份错乱的悲情里,又厘清了多少层历史的谎言?
我不抱什么期望。我不认为中国人对历史够在乎,够诚实,够气魄,因为,不必等到四月十七或八月十五,看看一月二十就知道。
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日,是一江山战役五十周年。一江山是浙江外海大陈列岛中的一个一点五平方公里大小的岛。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中共首次以陆海空「三栖」作战方式,派七千名兵力展开全面攻击,而国民政府的岛上守军只有七百二十名。在历时六十一小时十二分钟狂烈的战火之后,四千多名中共的官兵战死,七百二十名国军官兵全部阵亡──数字,当然是政府说的。指挥官王生明和大陈长官最后的通讯是:「现在敌人距我只有五十公尺,我手里有一颗给我自己的手榴弹。」
一江山战役迫使美国加强了与台湾的共同防卫协议,保全了其后五十年台湾的安定和发展。七百二十个年轻人的生命牺牲,还有他们的牺牲所造成的妻离子散,不能不说是令人肃然的捐躯。可是,五十年后,政治气候变了,权力换手了,符合当权者政治算盘的牺牲和付出,就是在乱葬岗里都会被挖掘出来,重新立牌供奉。不符合当下权力利益的,再惨烈的牺牲、再悲壮的付出,都可以被遗忘、被蔑视。
于是在一江山五十周年的当天,我们就看见,在台湾一片冷漠,因为一江山已经被笼统打包,归诸于国民党不合时宜的历史废料。没有一个政治领袖对那七百二十个青年鞠一个躬,说一句追思的话。
同一天,共产党却大张旗鼓地纪念,大大小小的各界领导热闹聚集:「 昨日上午,我市隆重集会,纪念解放一江山岛五十周年,共同追忆难忘的光辉历史,重温伟大的“一江山”精神,缅怀革命先烈丰功伟绩。」「解放一江山岛烈士陵园改造和扩建工程开工。工程占地三百余亩,投资二点四五亿元。扩建工程以纪念解放一江山岛革命烈士为主题,扩大和延伸其城市景观,使之成为一个集历史文化、爱国主义教育、市民休闲活动为一体的纪念性主题公园。」
参与过战役的老兵被簇拥着,缅怀当年光荣:「在前面的干部,伤亡最大,干部只剩下二排副排长一人,其余都牺牲或负伤了,但各种困难都吓不倒英勇顽强的指战员,我军从登陆开始只用40多分钟,就占领了203、190高地等敌主要阵地,全歼守敌1000余名。终于胜利地解放了一江山岛。」
五十年前一场血战,使将近五千个年轻人死在那几个足球场大小的孤岛上。五十年之后,这一边是刻意地轻蔑淡忘,那一边是刻意地大吹大擂。对死者的哀悯和感恩?对杀戮的的反省和忏悔?对历史的诚实和谦卑?对未来的深思和警惕?
我只看见冷酷的政治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