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峰:那一代的乡村老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64 次 更新时间:2013-02-23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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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峰  

一个人躺在床上,和对面下铺的表弟聊起天。表弟年仅17岁,是表叔的独子,初三只读一半,因为厌倦上学,便和父母一起来到深圳打工,家里只剩下70岁的老奶奶。

表弟的奶奶,是我奶奶的亲姐姐,于我而言,应该唤做姑婆。

自小以来,我和姑婆没有多少接触,言语交谈也很少,只是因为她常常过来看她的妹妹,使我对她印象很深刻。

姑婆生于抗日战争后期,因家境贫穷未能上学,童年与侵略、内战相伴,生活中离不开炮火、饥饿、恐惧。青少年时期,土改、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一场运动连着一场运动,每场运动给社会造成的破坏都是非同小可。

姑婆自小就没有接受学校教育,是一个真正的文盲,而社会教育更是扯淡,连绵不断的运动和生存悲剧,人要想不扭曲都乱。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家庭教育,可是家里成员多,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整天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哪里有时间来教育孩子,只能透过只言片语和父母榜样来影响下一代。

姑婆看起来非常瘦小,这是因为在她需要长身体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物质都极度匮乏,许多人都挣扎在饥饿的边缘,而那个时候,身居上层的领袖们还不忘进行朝鲜战争以及大量对外援助。后来战争停了,却又赶上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

相信很多人看过冯小刚导演的《温故一九四二》,对里面惨绝人寰的大饥荒印象深刻。可是,姑婆所经历的那场大饥荒比电影里面还严重很多倍,她的亲人中就有好几位连树皮都吃不上,最后饿死。而整个国家,到现在都不肯正视这一历史悲剧,官方公布出来的其中某一年的死亡人数就已超过1000万。

我奶奶也亲历过大饥荒,那种恐怖的回忆,到现在还未褪出。每当与我们这些90后孙子辈聊天的时候,总是不忘谈到过去,想到那个饭都难以吃上一口的年代。对于孙子们在学校的生活,她叮嘱最多的莫过于要吃饱饭。都这个年代,在学校怎么可能吃不饱饭,可她还是担心,也只会叮嘱这个,可见饥饿给她的痛苦回忆。

多年前,父亲和叔叔们就让奶奶不要种田,可是她偏不听,哪怕一切农活都是请人做的,她都不管,只要这田地还是属于她家。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为了劝说她不要种田,曾用数学知识为她算一笔账,来论证买米比请人种田划算,但她仍然不听。在奶奶心中,守住田地,守住粮食,就不会担心饿死,人活着就有底气。

高中阶段的我,懂得一些经济学常识,便告诉奶奶,要不了多少年,这种一家一户的种田模式肯定会被淘汰,将被建立在个人承包基础上的大规模种植模式取代。

对于我的话,奶奶一脸不以为然:“怎么可能?难道要老百姓都饿死?”

“不会的,少数人种田,大部分从事其它行业,然后在超市里面买米就行。”

“别乱扯!这么多贪官,这个吃一口,那个吃一口,哪有轮到你的?”

“……”

说来说出,奶奶的认识还停留在毛时代。三年大饥荒虽然饿死好几位奶奶和姑婆的亲人,可是奶奶不仅不怪毛泽东,还为他辩护,当我试图告诉她一些真相时,奶奶却说那是下面干部乱搞导致的,跟毛主席一点关系没有。

这种心里仍相信毛泽东的现象,绝非个例,至少我所接触的农村老人中,哪怕屡次被整的,大部分至今都认为没有毛泽东辛苦打下天下,赶走腐败的国民党,哪有今天中国。

不过矛盾的是,尽管他们仍然对毛泽东感激不已,但是心里面一百个不愿意生活在那个时代。奶奶也好,姑婆也好,所有我能够接触到的农村老人,外加一些中年人,他们每次和晚辈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喜欢谈起过去那些辛酸日子,回忆着过去的种种痛苦。虽然现在也有很多烦恼,可毕竟无法跟早年比。与其待在那个表面上平等实际上整天忍饥挨饿的年代,他们更愿意生活在当下。也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腐败丛生,他们当中许多人还是比较认同政府,怪就怪下面的贪官。

现在有一些文人在说毛时代有多好,我就纳闷,难道你们的亲人中没有在那个时代生活过吗?难道你们亲人所经受的种种民族苦难你都熟视无睹吗?难道你们就不愿意去农村走走,听听那些来自最底层的回忆?

古人云,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其实,不单是文人学者,哪怕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只要良知尚存,怎么可以回避这些真相?

毛时代也有一些权贵,也有一些既得利益者。当大多数人为了生存累死累活的时候,他们却可以享受那个时代所能提供的荣华富贵,进入个人的共产主义。逝世的叶利钦在《叶利钦自传》中曾写道,如果爬上党的权力金字塔的顶尖,则可享有一切——你进入共产主义!专门的医院、疗养院、漂亮的餐厅和特制佳肴、不花钱的源源不断的奢侈品、舒适的交通工具等等。那时就会觉得什么世界革命、什么最大限度提高劳动生产率,以及所谓世界大同,都不需要。因为共产主义完全可以在一个单独的国家里为那些获取权位的少数人而实现。

令我难以想象的是,如此瘦小的姑婆,干起活来,连现在一个男子汉都赶不上她。这么说吧,差不多一米五的姑婆,农活样样难不倒她,什么插秧割谷挑谷,什么砍柴挑水,她都做过,直到六十岁,她才慢慢歇下。

在农村像姑婆这样的妇女不在少数,奶奶、外婆都是如此,她们大多在1949年前后出生,因为大饥荒,个头都比较瘦弱,却因为种种原因,她们都像男人一样能干,到老都不停歇。

有人说,那个年代,妇女地位最高,男女实现真正平等,可我觉得那是谬论。

在毛万岁“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地鼓动下,中华女子大多变为血性方刚的革命女性,伴随“妇女能顶半边天”、“要彻底解放妇女,要使她与男子真正的平等,就必须有公共经济,必须让妇女参加共同的生产劳动”的号召,妇女们跟着从事跟男人一模一样的工作。本来很多粗重工作,以前都是男人做的,可是为了响应所谓的号召,只要是男人能够做的,女人同样得做。

华裔英籍作家张戎在自传体小说中《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中曾提到,自己的母亲虽已怀孕,有强烈的妊娠反应,不断呕吐,可是经常还必须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乡下给军队征粮,一去就是几天,累得半死,而且每次还得冒着土匪偷袭的危险,有一次差点命丧黄泉。

可是当这位曾因疲劳过度而有流过产先例的孕妇提出可不可以不跑到乡下征粮时,却遭到身为地区负责人丈夫和米女士的坚决反对。米女士甚至说,她在打游击时生过几个孩子,整天跑路也没有小产。她还说,很多农家女都是在地上分娩,用镰刀割断脐带,很快就又下田工作了。可见在这个米女士心中,要想实现男女平等,必须响应上面的号召,让妇女像男人一样干活。

把男女平等放在同种劳动上,放在一起艰苦生活上,连怀孕期间都不放过,倘若这就叫平等,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以所谓男女平等的名义强迫女性去从事苦力活,这不是平等,而是新的压迫,一种比古代更恐怖的身心压迫。

听妈妈说,她小时候,同样非常瘦小的外婆,挑着两个簸箕子,一边装着她,一边装着石头,凌晨三四点就起来,走到离家十来公里的地方修建水库、渠道、大坝。修水利是政府安排的,无论是谁,不论男女,都必须去,否则就没饭吃,除非干部家属。干了一天重活,还不能吃饱饭,十分疲劳的外婆又不得不挑着孩子,在夜色迷离中赶回家。然后第二天外婆又要去,同样挑着孩子,如此循环,个中辛酸,难以言表。

对于90的我来说,别说干活,哪怕就是什么都不带,一个人走这么远路,都觉得恐怖。可是,时代使然,外界的压力磨得人不仅很能吃苦,而且脾气都没了。

有的时候,吃点苦能磨练人的意志,让人更健康成长,可是纵然吃苦是有一定益处,但并不代表人非得就要去吃苦,谁吃饱了撑着了想不开了去吃苦,况且吃苦总有一定期限和底线,而不是日复一日的循环。

等姑婆的孩子有能力来养他的时候,她已经逐渐老去,人也变得有些迟钝,虽然可以不用再干各种繁重的农活,但以一个旁观人的眼光来看,仍然显得十分可怜。

一生的辛劳,给身体带来很大伤害,从小就没吃上一口饱饭,等到可以吃上好的饭菜的时候,胃早已承受不起,老年人特有的症状就随着显现出来。自小生活在非常病态、扭曲的社会中,加上又不识字,接触的圈子永远就是那么一些人,让人对这个世界感到一种恐惧和陌生。

姑婆现在已经70岁,前两年孙子和儿媳还未外出打工的时候,起码有个伴,家里不至于空荡荡,后来丈夫逝世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每天天还未黑,时间还很早,就洗洗睡了,早上天蒙蒙亮,就起来。吃完早餐后,因为不会使用现代电器,连简单的电视都不会,只好一个干坐着,然后去村里老人多的地方坐着,和别人聊聊天,一待就是一天。试问,有几个现代人受得了这样的生活?

可能因为无聊,姑婆常常不怕距离遥远,一个人走到她妹妹家,没待几个小时,又一个人走回去。记得有一次,十岁的小堂弟从相同距离走回来,刚一到家,就哭丧着脸,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不该让他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可是,谁曾想到,姑婆每次都是一个人走这么远,而且大多数时候当天还要赶回去?

姑婆的儿子表叔,因为小的时候家里穷,书读得很少,早早地开始干活,后来为了养家,去钢铁厂做苦力,去年晕倒三次,身体伤害较大,今年没办法,只好来深圳换个相对轻松点的事情。对于母亲,他自然放不下,可又没有办法,生存的压力让人只能暂时抛弃一些东西。所以每次离家外出的时候,他都事先把母亲的生活安排好,让她一个人在家里不缺米不缺油不缺菜,只是精神上的孤独,却无法避免。

像姑婆这样的,一个老人独守家中,辛苦大半辈子,老年却又无处寄托精神的人,在乡村还有不少。他们差不多与共和国同龄,一生的命运跟这个国家绑在一起,虽然他们还不是最悲惨,但正是因为不是罪悲惨才能代表更多个时代的乡村老人。他们的一生,只要还有劳动能力,就基本没有停歇,每天不知疲倦的忙忙碌碌,童年、少年、青春、壮年、中年基本上都献给这个国家的大历史,然而等到他们老去的时候,不知是否还能被国家记住?能否享受晚年的幸福?

一代乡村人的命运,这该由谁来负责?他们自己?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过一生……

2013年2月22日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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