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好古。凡是老东西,都当宝贝;比如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就有一大批专家学者声嘶力竭地呼号:不要拆。但我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住在胡同里的;他们站在高高的塔楼上面,俯视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砖木结构小平房:看上去很美。可是,这种美,是不道德的,甚至是卑鄙的,因为,他们的风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正如变态的士大夫,欣赏女人的小脚一样。
这是我早就的想法。
在成都,我的想法再一次得到验证。
15号早晨,我在成都羊市街钟水饺——一家有名的小吃店,吃了一碗水饺和汤圆。出来,找车去金沙遗址博物馆。走了三五十米,见一个小门洞,就钻了进去。这是我的恶习,总想看看背后是什么!结果,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走过三重门,里面是一个保存相对完整的院子。
左手,开了一家小饭馆,冷热荤素,全有;院子中间,摆了三张桌子,一方两长,供顾客吃饭的;右手,一个老人正在细细地刷他的假牙。正房五间,两边的厢房,同样。每间屋子前,都有并不精心栽植的花草;还有两棵树,一高一矮,占据四合院的中心位置。地面,黑土漫过,人行之处,铺着灰砖,乡土而环保。
院子的规模,比北京大;也没有私搭乱建的小房子,所以,开阔轩敞,看上去是一个闹中取静的“雅舍”。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以记录深陷在高楼大厦之中的四合院之卑微与局促。
一个声音,从我右手传来:这破地方,还值得拍啊。我们都烦死了。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我说:在闹市里,你们住在平房里,多奢侈啊。
她的话多起来了,说:谁愿意住在这里啊。我们是照顾老人,才在这里住的。多不方便啊,不能洗澡,房间小,走风漏气,都快塌了。要不是老人,我们才不住这里。
我问:你住多少年了?
她说:十几年了。因为,丈夫的奶奶,将近九十岁了。上了年纪,行动不便,愿意在此,她们才随着老人的。
接着,她历数了四合院几大罪状:1,脏乱差;她指着对面的小馆子,说,这个地方,怎么好开饭馆的吗?烟熏火燎,又是各种气味和厨余垃圾。2,空间小,拥挤。这个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拥挤程度,可想而知。3,房屋老旧,冬不保暖,夏不凉爽。4,功能不完善。水、电、气都不齐全。
我煽风点火说:是啊。要是一家人自己住,当然好。就算是几代同堂,也不错。长幼有序,功能有别,厨房、卫生间、卧室、会客室、储物间,都能分开。可是,现在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什么也谈不上了。那样的四合院,才好住,才值得保留。颐和园慈禧老佛爷的四合院,肯定不能拆;琉璃厂附近挤挤插插的大杂院,不拆怎么办?
我的话,打动了她。她有点小情绪了,接着说:你说得太对了。这个院子,就是一家人的,是一个地主。前一阵,人家的后人还来这里看了。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拆,周围都拆了,偏偏留下这一块。我们早就想走了,天天盼着拆呢!政府不作为啊。你看,我们这个房子,连路都没了。
我再回头,才看明白。我进来,其实,要穿过一个高楼的一层,之后,才是院门。高楼一进一出,像是两个门,加上院门,恰好是三重门。
她有点激动了,说:我们边上,就是市政府,也没人管管。卫生脏乱差,安全没保障。你说,要是着了火,消防车也进不来啊。
我趁势说:要不,我给您拍个照,做个支持拆迁四合院的证据,如何?
那个女人,反倒退缩了。她也知道大势,说:不能说坏的,说坏的,就会有人找麻烦。说着还看了看背后,好像政府的人马上就能听到,马上就来人似的。
以前,我看过北京的四合院,也以为该拆。但是,只有证物,没证人,今天意外遇到证人,心满意足,遂了心愿。告辞,去往金沙遗址博物馆。
看金沙的间隙,偶然想到:关于这个院子,还有几个问题。一,面积多大,有多少人口,人均面积是多少?二,房子是私产,还是公产,居民有产权,还是交房租呢。其中,第一个问题关系到居民的居住质量和居住水平;第二个,关乎房子拆迁的经济补偿以及拆迁难度。
带着问题,我在看完金沙博物馆之后,又返回来了。
我想找原来的大嫂,可是,那位大嫂不在了。只有她的婆婆穿着厚厚的外套,靠墙,坐在一个椅子上,择菜。
我问:您儿媳妇不在了?
她回答:不是我儿媳妇,是我孙媳妇。显然,她的耳朵非常灵。
再问:您快90了,是吗?差多少?
“差不多!”——她对自己的年龄,保密。和我们这个神秘的国家一样,什么都藏着。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我关心的,不是这些。
接着问:你这个院子,有多少人口,多大面积啊。
此时,对面开小饭馆的老板娘,插话了,说:谁记得有多少人口,多大面积啊。你问这些干什么啊,有什么用呢!
看来,他们既不知道,也不想回答。
我就问老婆婆,这房子是公房私房。
老婆婆答:都是公房,每月交房租的,好几百块钱呢。
第一手信息,就这些。当然,最重要的信息,是那个大嫂对这个大杂院的怨言,和希望拆迁的强烈愿望,这与所谓的保护四合院与胡同的“传统保护主义”,形成强烈反差。自然,我和大嫂站在一起。我支持拆迁与重建。
换言之,历史传统,无论是物质形态,还是非物质形态,该留?还是该废?还是任它自生自灭。有一个基本原则:交由它的所有人,自行处理。这是,最根本的原则。好的、有价值的,所有人自然善加保护;不好的,不值钱的,所有人也会想办法处理。断不要,自以为高明,站在一边指手画脚,说哪些该留哪些不该留。这是典型的隔岸观火——红彤彤的火焰,你看着壮观,但是,你知道火焰给对岸人带来的伤害吗?
具体到中国的四合院、胡同,还有一个难题,即:产权不清。如成都羊市街11号院,就是如此。产权是国家的,使用权是居民的。居民不想住了,可是,没有处置权;作为所有者的政府部门,如果,不是为居民着想,或是有利益驱动,他们也只会站在一边看风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至于,所谓的专家学者,离得就更远了。如果说,政府直接与居民面对,还有一定的舆论、道义、和良心压力的话,专家们完全是在官员的背后,避风纳凉。他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呢?要是他们的话能信,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们搬到四合院去住上十天半月的。去了、住了,再发表意见,而不是纸上谈兵。
最后,再说一点,就是为什么中国的拆迁如此频繁,尤其是老房子,都留不住了,都要拆。与之相比,西方的老建筑老房子,年代更久远的,还保存的完好,没见人家拆来拆去的。这个问题,不是问题。究其根本,因为,中国的房子是土木结构的,“大兴土木”,是也。土木,怎么耐得住岁月与水火呢?
西方建筑的主体,是石材。石材恒久远——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建筑,要不是人为破坏,迄今,均可使用。中世纪的古堡,依然坚不可摧。在中国,最早的古建筑,是五台山南禅寺,建于公元782年。且仅此一座,再无其他遗迹。
知道了这些,也就明了乐为什么国人总在拆与不拆之间,纠结了!
2013年1月19日,北京,家中。
12:00整,寒假第一天。